2021年5月8日

    宣平坊。程宅。

    “誰！”鄭賓一聲低喝，掣刀而起。

    一個人影攀上墻頭，然后“噓”了一聲。

    “程頭兒？你怎么……”

    “先別問?！背套趽P抬手在墻頭一按，小心避開墻上的銀絲，縱身躍下。

    見他身后背著一只鼓鼓囊囊的羊毛口袋，鄭賓連忙收起刀，“程頭兒，我來給你搭把手！”

    “不用。”程宗揚低聲道：“外面亂得不得了，好像到處都在殺人放火，家里怎么樣？”

    “還好?！编嵸e道：“白天來了一群和尚來找事，不過沒有挑頭的，只嘴上嚷嚷，后來為了爭什么桶，那幫禿驢自己鬧了起來?！?/br>
    “干！這幫死禿驢……”程宗揚扭頭道：“小心，別碰到電線?！?/br>
    說話間，墻頭又掠過一道身影，輕紗遮面，卻是一名女子。她身后還背著一人，落地時宛如輕煙，精湛的修為讓鄭賓不禁多看了兩眼，接著神情不善地瞇起眼睛，認出那人是光明觀堂的鶴羽劍姬。

    “路上遇見的?！背套趽P解釋了一句，然后道：“這幾日辛苦你們了?！?/br>
    鄭賓半是玩笑半是揶揄地說道：“程頭兒更辛苦，大半夜還在忙活事兒?！?/br>
    “哈哈?！背套趽P干笑兩聲，星月湖大營這幫兄弟們對光明觀堂一直心存芥蒂，說幾句風涼話什么的，再正常不過了。

    內宅的小樓被窺基祭出的魔神斬壞，趙飛燕等人都遷往石超宅中，張惲、壽奴、蘭奴等人也隨之過去。內宅只剩下以總管自居，自認為守宅有責的中行說中大總管，還有與諸女格格不入的呂雉。

    呂雉托著香腮，不知在燈下坐了多久，直到燭上燈花爆開，才倏忽一驚，聽到外面?zhèn)鱽淼哪_步聲。

    呂雉轉過頭，眉眼間頓時綻出一絲喜悅。

    程宗揚推門而入，呂雉款款起身，“你回來了?！币贿呎f一邊取出絲帕，拂去他身上沾的枯草灰塵，接著才看到他身后鼓囊囊的大袋子。

    “這是什么？”

    呂雉接過袋子，表情一下僵住。

    “新收的奴婢，”程宗揚面不改色地說道：“讓她來服侍你?！?/br>
    心底的喜悅隨即消散，呂雉心頭五味雜陳，鼻中不禁發(fā)酸，將那袋子一推，“我不要?！?/br>
    接著人影微閃，一名面罩輕紗的女子踏進房內，而且還不止一人。

    潘金蓮將身后的女子放下。那女子雙足落地，禁不住顰起眉頭，發(fā)出一聲低低的痛叫。

    呂雉靠在案邊，一手扶住桌案，才勉強撐住身體。

    他這趟出去，竟然帶回來兩名女子，還都是未曾見過的新人。

    那名年紀稍大的女子不過二十四五歲，生得豐肌艷質，體態(tài)尊貴。另一個尚是少艾，容貌更勝一籌，妙姿妍態(tài)，宛如玉人。

    兩女面帶羞色，美目泫然，嬌靨還殘留著啼痕，此時雙手掩在下腹的位置，眉眼間流露出含羞忍痛的神情，一副剛被臨幸過，弱體難支的嬌怯模樣。

    呂雉心底一股酸意直沖鼻梁。平白放著家花不采，偏偏要去采野花……自己哪一點不如她們？

    “這個是唐皇李昂的寵妃楊氏，我見她識文斷字，花了點錢，從李昂手里把她買了下來?！背套趽P道：“另一個李昂的胞妹，李昂為了向我賠罪，專門把她作為賠禮，奉送給我?！?/br>
    程宗揚遞來兩頁紙，“呶，這是楊氏的賣身契，還有唐皇御筆的謝罪書?！?/br>
    呂雉心念數(shù)轉，容色稍霽。她接過文契仔細看了一遍，見楊氏的賣身之資僅一枚銅銖，不由露出一絲鄙夷的冷笑。

    呂雉將文契放在胸口，“兩個都是給我的嗎？”

    程宗揚摸了摸鼻子，他本來是見呂雉變了臉色，急中生智，把安樂公主說成是她的奴婢，這會兒又搭上一個楊氏……

    “沒錯！都是你的！”

    反正都在自己內宅，肥水流不到外人田里。

    “我看文契上說，可以任意處置她們？”

    “對！她們要是不聽話，你想怎么處置都行。呃，今天的事讓潘仙子跟你說吧。我得趕緊去見賈先生，十萬火急！”程宗揚說著拔腳開溜。

    呂雉放下文契，穩(wěn)穩(wěn)坐在椅中，腰背挺得筆直，流露出一番久居上位的威嚴之態(tài)。

    她沒有理會兩女，而是先開口道：“潘仙子，今日都有哪些事？”

    潘金蓮原本也想走，但他既然發(fā)了話，只好說道：“下午我與太真公主和程侯一同入宮……”

    潘金蓮講了潛入蓬萊秘閣的經歷。聽到李昂被閹奴惡尿淋頭，兩女都神情尷尬。后面說到主人當著唐皇的面jian了他的寵妃，還強行開了楊賢妃的后庭，楊氏更是羞恥萬分。

    呂雉倒是暗暗松了口氣。一個皇妃，一個公主，顯然是他刻意折辱李昂，狠狠下了這位唐國皇帝的顏面。兩女身份雖然貴重，終究不過是泄忿的玩物罷了，與趙氏姊妹的份量不可同日而語。

    也難怪他要開溜，內宅這么多女人，他偏偏為了出口惡氣，還要去強收唐皇的女眷……男人！

    “事情便是如此?！迸私鹕徴f完便即告辭。

    等潘金蓮離開，呂雉神情自若地看著兩女，“你叫楊艷？”

    楊氏心下惴

    惴，小聲應道：“是?！?/br>
    “既然入了內宅，需得重新給你換個名字?！?/br>
    給奴仆改名是唐國的慣例，與漢晉重名惜姓不同，唐國往往喜歡將主人姓氏賜給下人，以示恩遇。唐國的太監(jiān)爭相拜干爹，以改宗干爹的姓氏為榮，連唐皇也給一堆出身各異，血脈雜亂的臣子賜了李姓，頗有些拿自家的姓氏不當回事的豪邁，改名更是尋常。

    楊氏被她威勢所懾，低聲道：“是?！?/br>
    呂雉道：“你身為唐皇寵妃，卻不能貞潔自守，縱yin敗德，行同娼婦，往后你便改名叫楊滟xue?！?/br>
    楊氏臉色一下漲得通紅，自己身為皇妃，被改成這樣一個難以啟齒的名字，以后都抬不起頭來。

    楊氏艱難說道：“還請夫人……另賜名字。”

    呂雉不客氣地說道：“你在內宅只是最低等的賤婢，不過主人的玩物罷了，這個名字也不算辱沒你了?！?/br>
    楊氏央求道：“求夫人開恩?！?/br>
    這句夫人，讓呂雉像是焦渴欲死之際飲了口瓊漿，渾身三萬六千個毛孔都舒爽起來。

    她在內宅連品級都沒有，只是個不入等的奴婢身份，為此不知道吃了那些賤人多少白眼。若非她的處子之身，說不定還要像光奴和蘭奴那樣，被那些有身份的奴婢們狎戲，丟盡顏面。

    也正是如此，她如今的地位著實尷尬，不明不白，不上不下，雖然沒有人公然折辱她，但少不了各種明里暗里的冷言冷語，嘲諷排擠。

    楊氏稱自己夫人，顯然是把自己誤認成了程侯夫人。呂雉頭一次發(fā)現(xiàn)，這個夫人的稱呼，比起什么太后、娘娘之類的頭銜，順耳百倍。

    不對，自己被人公然羞辱過——呂雉可不會忘。

    她唇角挑起，“那我再給你起一個名字，你自己來挑，二選一，如何？”

    楊氏連忙道：“多謝夫人。”

    案上放著紙筆，呂雉執(zhí)筆一揮而就，隨手遞給楊氏。

    楊氏抬眼望去，一雙美目瞬間睜得老大。

    兩張素紙上，分別寫著一個名字：楊滟xue、楊欲嬛。

    房內一時間寂無聲息，讓楊氏感覺到一股瘆人的寒意，似乎那位無人敢惹的長安霸王隨時都會闖進來，粉拳之下，生靈盡滅。

    良久，楊氏接過其中一張，含淚道：“多謝夫人賜名?！?/br>
    呂雉轉頭看向旁邊的少女，“你就是安樂？”

    安樂公主點了點頭。

    “被侯爺收用過了嗎？”

    安樂公主露出羞窘的神情。

    呂雉瞥了楊氏一眼。

    楊氏道：“主子本想收用她，只是力氣略大了些，不小心拉傷了腿，公主受痛不過，一直啼哭，主子就……”

    呂雉打量了那個小丫頭一眼，還真嬌氣。隨便一哭，那個濫好人就心軟了，該死！

    “叫什么名字？”

    “我，我小名叫裹兒……”

    “又俗又難聽?！眳物綦S手把另一張紙遞給她，“剩下的這個名字便給你好了?！?/br>
    望著紙上“楊欲嬛”三個字，安樂公主幾乎要哭出來。

    “姑姑會打死我的。況且……我又不姓楊。”

    呂雉道：“你一個下賤的奴婢，在內宅不過阿貓阿狗一樣的東西。你給貓狗起名，會問它們愿不愿意嗎？”

    “不要……”

    呂雉將紙張放在案上，淡淡道：“這么推三阻四，以為我不敢處置你么？”

    安樂公主抿住紅唇，嘴巴鼓起。

    “你可知道，我是怎么處置那些不聽話的女人嗎？”

    呂雉淡淡道：“我會讓人砍掉她的手腳，剜掉她的眼珠，刺聾她的耳朵，給她灌上啞藥，做成人彘，扔到廁中……”

    剛說到一半，安樂公主便捂住耳朵，嚇得失聲尖叫。

    旁邊的楊氏打了個冷戰(zhàn)，露出恐懼的神情。

    “姑姑！姑姑！救命??！”安樂公主哭泣道：“救救我……”

    “啪”的一聲脆響。

    安樂公主捂住面孔，露出難以置信的眼神，她從小到大，從未被人打過一指頭，一生受盡呵護。即使被哥哥當成賠罪的禮物，送給程侯，她也沒有意識到自己身份的變化。在她心里，更多的還是想著不要落在那些變態(tài)的宦官手里，只要見到姑姑，一切都會好的。

    直到挨了這記耳光，她才發(fā)覺，一切都跟以前不一樣了，自己不再是那個被所有人捧在手心里的嬌貴公主。

    “還指望那個胖女人來救你嗎？”呂雉冷冷道：“你想過沒有，你姑姑為何把你留在秘閣？難道會是留給那個自身難保的唐國皇帝？”

    安樂公主睜大眼睛，一時忘了掌摑的痛楚。

    呂雉道：“你其實是她專門留下來，送給程侯的?！?/br>
    安樂公主委屈地說道：“不是的?！?/br>
    “沒腦子的蠢貨?！眳物衾淅涞溃骸澳阋詾槟愎霉煤芰瞬黄饐?？她只是在你們面前裝裝樣子罷了。”

    “不會的！”

    “傻瓜?！眳物艉藓薜溃骸八涯闼统毯睿瑹o非是拿你來跟我別苗頭，好來爭寵！她那點心思能瞞得過別人，難道能瞞得過我？”

    她越說越惱，忍不住一掌拍下，“不就是個處子嗎？誰還不是！”

    “啪”的一聲，堅固的桌腿從中裂開。

    楊氏和安樂公主噤若寒蟬，房內一時間鴉雀無聲。

    “……真沒想到，李昂這廝外面頗有賢名，內里竟然是這么一個怯懦卑鄙、陰險無恥的小人?！?/br>
    程宗揚說得口干，拿起茶盞，一飲而盡，搖頭道：“說志大才疏都是抬舉他了，簡直是卑劣無能，又蠢又壞。”

    賈文和道：“觀其群小環(huán)伺，便可知其為人?！?/br>
    “怪不得你那時就敢當著唐國使臣的面，把他罵得一文不值。老賈，你什么時候看穿他的？”

    “索要這處宅院時?！辟Z文和道：“當初賈某代主公索要法云尼寺，已是得寸進尺。不受唐律管轄，更是貪得無厭，他居然一概允之，著實荒唐。若只求息事寧人，可見其心虛膽怯，不足成事。若是忍一時之氣，另有圖謀，亦可見其為君不知輕重，處事全無章法?！?/br>
    程宗揚連連點頭，長安腹心之地，又是律令這種根本性的原則問題，李昂居然能拿來做交易，可見他的剛愎自用和毫無底線，而他身邊的大臣竟然沒有一個出來阻攔，顯然都是一丘之貉。

    程宗揚感嘆道：“我這會兒終于想明白，你那時候為何一直那么緊張，謹慎得都不像你。李昂既然能這么無下限的讓步，當然會不擇手段地報復我。只要干掉我，他那些讓步就成了一紙空文?！?/br>
    程宗揚冷笑道：“他想得美！”

    賈文和道：“李昂外示大度，內里褊狹淺陋，行事更是一廂情愿，貌似胸懷大志，一旦受挫，便惶恐無度，盡顯荒唐可笑。含元殿上，他被群閹挾持逃遁，轉而喝斥李訓之舉，更將其秉性暴露無遺?！?/br>
    程宗揚拍案道：“這孫子太不要臉了！他當時要是一躍而起，那些閹奴難道還敢當眾弒君？李訓那幫家伙雖然不是什么好東西，好歹也是為他拼上性命。誰知事到臨頭，皇上先慫了，竟然來個當場跳反，還裝模作樣，生怕連累到自己。真當那幫太監(jiān)是瞎子呢？嘖嘖，直接跳到火坑里頭，活該！”

    兩人在二樓秉燭夜談，窗外不時燃起火光，城中亂象愈演愈烈。

    程宗揚納悶道：“就算皇上不是個東西，長安城好歹也是首善之區(qū)，怎么一下子亂成這個樣子？”

    賈文和木著臉拿起茶盞，“不知道?！?/br>
    程宗揚拿起爐上的銅壺，給他添了些茶，感慨道：“只看前天的上元節(jié)何等壯觀，便知唐國國力尚在?？上偵蟼€混賬皇上，朝政一塌糊涂。兵權全在太監(jiān)手里，皇上又是個不中用的，居然讓幾名宰相親自帶著人上陣造反，偏偏那些人爭權奪利慣了，死到臨頭還不忘勾心斗角，一場政變跟鬧著玩一樣，最后鬧成這個鬼樣子?！?/br>
    賈文和默默飲著茶，良久道：“下午申服君遣使來問，承兌金銖之事，若程氏商會無力承擔，臨安方面如何支付？”

    程宗揚不爽地說道：“他這是怕我死啊。”

    “巨利當前，焉能不怕？”

    “他要是怕我死，那就再給我多派點護衛(wèi)?！?/br>
    “屬下正是如此答復?！?/br>
    程宗揚笑道：“干得好！”

    “敢問主公，今有百金之資，欲持而求利，該當如何？”

    “一百金銖，那就是二十萬錢，也不算少了?！背套趽P道：“要是拿來當本錢，只能做個小生意，掙點辛苦錢。投資的話，六朝也沒什么好投資的，頂多買幾畝地，收些租佃。拿來謀個出路倒是可以一試，不過那要看資質和運氣了。”

    程宗揚笑道：“老賈，你怎么突然對生意有興趣了？是不是老鐵的兄弟們拿到撫恤金，不知道怎么辦，找你出主意？”

    賈文和道：“不是他們，是主公你?！?/br>
    “??？”

    “唐國朝野動蕩，恰是漁利之時?！辟Z文和道：“主公方才所言，令屬下耳目一新，敢問主公，可有意建節(jié)？”

    程宗揚愕然道：“什么建節(jié)？”

    “唐國藩鎮(zhèn)數(shù)十，主公何妨自擇一鎮(zhèn)為節(jié)度使？”

    程宗揚連連擺手，“我已經是漢國的輔政大臣，再到唐國當個節(jié)度使？沒這說法啊。再說了，唐國的節(jié)度使是我想當就能當?shù)膯?？?/br>
    “眼下正是良機?！辟Z文和道：“主公若是尚公主，自可向唐國索一藩鎮(zhèn)為封地，為太真公主謀個出路。”

    程宗揚十指交叉，抵在下巴上，沉吟道：“你是說，唐國的新皇帝會猜忌太真公主？不惜拿藩鎮(zhèn)當她的封地，作為陪嫁？”

    “太真公主已是鎮(zhèn)國大長公主，食邑之盛，前無成例，一旦新君繼位，便賞無可賞?！?/br>
    “這回你可猜錯了?！背套趽P搖頭道：“我在她府上親眼看見，唐國那些親王無論輩分高低，都把她當成主心骨，巴不得這位姑奶奶庇護他們一輩子，怎么可能會讓她離開長安？”

    “宗室諸王爭相求庇，正是唐皇忌恨之由?！辟Z文和道：“李昂當年何嘗不是求庇于太真公主府中？一旦登上皇位，心思自便不同?！?/br>
    程宗揚道：“那是李昂人品不行，畢竟他那樣的奇葩，天下少見?！?/br>
    “李昂固然外寬內忌，心術不正。但忌恨太真公主的不是哪個人，而是皇帝之位?！辟Z文和道：“太真公主身為異姓公主，卻能令一眾親王趨之若鶩，無論誰登上帝位，都難免心生疑慮?！?/br>
    程宗揚沉默片刻，然后笑道：“老賈，你把人想得太陰暗了吧？楊妞兒雖然霸道了點，但沒什么野心，頂多在街頭跟人打打架，從來不插手朝政的事，哪里就威脅到皇位了呢？”

    “再說了，我做做生意還行，治軍理政這些純屬外行。漢國還好說，上面有霍子孟和金蜜鏑撐著，亂不到哪兒去。唐國從朝廷到藩鎮(zhèn)亂成一鍋粥，一方百姓的身家生計，生死存亡，我擔得起這個責任嗎？讓我選的話，我還不如把楊妞兒自己拐回舞都，也算是造福長安百姓……誒，老賈，你怎么了？”

    賈文和表情古怪地看著他，良久拱手長揖一禮。

    “賈某多年為謀士，周旋于各方豪杰之間，為百姓擔責之語，聞所未聞。有此一言，主公可謂圣人?！?/br>
    “干！你怎么跟小狐貍一樣，逮著我就罵上了？”程宗揚反唇相譏，“你才圣人呢！”

    靖恭坊。水香會館。

    蘭姑領著館中的少女躲在樓上，聽著外面嘈雜的聲響，勉強壓住心悸，小聲道：“大伙兒都別出聲。會館一直沒開張，過年又關著門，不會有人亂闖?！?/br>
    話音未落，便聽到一陣拍門聲，隱約有人叫嚷幾句，但外面盡是爭搶吵鬧之聲，混亂中聽不出那人叫的什么。

    眾女屏住呼吸，緊張地擠在一處，蘭姑握著一把剪刀，擋在最前面。

    拍門聲停了下來，過了一會兒，“撲嗵”一聲，有人翻進院內。

    驚懼之下，幾個女子嚇得哭了出來。

    “捂住嘴！”蘭姑壓低聲音喝道。

    哭泣聲低了下去，聽樓外傳來的響動，進來的不止一人。

    蘭姑心里怦怦直跳，仍壯起膽子，握住剪刀靠在門邊，仔細聽著。

    腳步聲穿過院子，踏上樓梯，越來越近……

    忽然一個熟悉的聲音響起，“蘭姑？”

    蘭姑長出了一口氣，急忙拉開門，“你個死鬼！”說著眼圈不禁發(fā)紅，“你怎么來了？”

    “我不放心，過來看看?！逼钸h抹了把臉上的煙灰，咧嘴笑道：“放心，衙內和呂少爺跟著呢。”

    “呂公子來了嗎？”

    那些少女一片歡呼，立刻把方才的懼怯拋到腦后，爭相搶著出門，去看那位帥氣不下獨孤郎，還年輕能打，身家豐厚，前程遠大的呂公子。

    花枝招展地涌出門，迎面便撞上一張貼著膏藥的肥臉。

    高智商跟只老鷹一樣，兩眼閃著綠光，張開雙臂撲過來，嘴里“姊姊meimei”的一通亂叫。

    可惜他腿還瘸著，行動不便，那些姑娘驚叫著四下躲避，高智商左撲右抱，卻一個都沒撈著。

    高智商發(fā)了狠，覷著人多的地方，單腿用力，往前一個虎撲。反正姑娘這么多，樓道這么窄，能撈一個是一個。

    這回運氣不錯，一個紅衫女子像是被嚇到了，竟然不閃不避，被他一把抱了個滿懷。

    “好姊姊！這身子可真軟啊……哎喲！”

    蘭姑一手揪著他的耳朵，笑道：“衙內好興致，今晚就讓奴家陪你好了?！?/br>
    “別！別！輕點兒啊，蘭嫂子！小弟這耳朵都被你撕劈叉了……饒命啊！蘭嬸子，蘭奶奶……四叔，救命！”

    祁遠勸道：“好了，好了，別拿手扯?！?/br>
    “對嘛！四叔，好好管管你老婆！”

    祁遠體貼地說道：“用剪刀?！?/br>
    “饒命啊，我再也不敢了！”

    外面亂象還在持續(xù)，但樓里有了男人，眾女有了倚仗，頓時安心下來。幾個負責膳食的姑娘生了火，洗手做了羹湯，給眾人飲湯驅寒。

    “宣平坊那邊一直被堵著，入夜人才少了些。”祁遠道：“這邊怎么樣？”

    “還好。賈先生傳話過來，我們就把大門從里頭封住，又滅了燈燭。倒是前面那條巷子鬧得厲害，似乎被人給搶了?！?/br>
    “哪一家？”

    蘭姑領著他到回廊里，朝遠處指了指。

    祁遠端起羹湯，一口氣喝完，“果然是他們家?！?/br>
    “小心些，燙。”蘭姑嗔怪地說道。

    推開門，刺骨的寒意撲面而來，程宗揚吸了口冷冽的空氣，然后緩緩呼出。

    成為節(jié)度使執(zhí)掌一方州郡，他首先想到的不是大權在握的振奮，而是束縛和壓力。當個生意人，享受享受生活不好嗎？

    從建康、洛都，再到眼下的長安城，自己見識過多少權勢顯赫的大人物？兩只手都數(shù)不過來。結果呢？劉驁、李昂這樣的帝王都不能保全身家，權力更迭的場面越來越殘酷，光是旁觀，都令人頭皮發(fā)麻。如果有選擇，誰愿意沒事就摻和到動輒身死族滅的朝廷政變里頭去？

    現(xiàn)在自己最想做的事，頭一樁是等小紫回來，趕緊想辦法去興慶宮的秘境，找到卓美人兒。第二樁是拐上楊妞兒，一道回舞都。至于李

    昂的死活，皇位的歸屬，自己一點興趣都沒有。

    程宗揚停下腳步，望向檐角。

    楊玉環(huán)坐在檐脊上，手中提著一只黑陶圓腹的酒甕，圓月斜照，給她身體的輪廓鍍上一層清冷的銀輝，月光下，那張風華絕代的面孔滿是倦意。

    程宗揚躍上檐角，撲面而來的不是酒氣，而是一股血腥味道。楊玉環(huán)羅袖灑滿鮮血，肘處裂開一道刀痕，露出如雪的肌膚。

    “天上白玉京，十二樓五城。”楊玉環(huán)舉甕對月，曼聲道：“仙人撫我頂，結發(fā)受長生?！?/br>
    她手腕一斜，一股酒水從甕口傾出，筆直落入口中，聲如漱玉。

    “誤逐世間樂，頗窮理亂情。九十六圣君，浮云掛空名?！?/br>
    楊玉環(huán)皓腕如霜，玉臂生寒，對月?lián)舢Y，邊飲邊歌，“天地賭一擲，未能忘戰(zhàn)爭。試涉霸王略，將期軒冕榮。時命乃大謬，棄之海上行……”

    程宗揚奪過酒甕，“少喝點兒?！?/br>
    楊玉環(huán)星眸朦朧地說道：“為什么不想當節(jié)度使？不想上我這個公主？”

    “別挑釁啊?！背套趽P道：“是你自己推三阻四的?！?/br>
    楊玉環(huán)白了他一眼，伸手去奪酒甕。

    程宗揚把酒甕提到身后，楊玉環(huán)索性趴在他身上，張開手去搶，“給我！”

    程宗揚提著酒甕，抬起手臂，楊玉環(huán)連抓幾把，沒有奪到，最后把臉埋在他身上，咬著唇，不發(fā)出絲毫聲息，只有發(fā)絲輕顫。

    程宗揚猶豫了一下，一手放在她肩后，輕輕拍著。

    淚水一點一點浸透衣物，濕漉漉的，仿佛能感受到她心底最深切的哀傷。

    良久，楊玉環(huán)啜泣漸止。程宗揚張開手掌，放在她頭頂，拖長聲音道：“今日我程仙人給你撫頂，授你長生之術，攘災解禍，福慧雙至。好了，別哭了?！?/br>
    楊玉環(huán)啐了他一口，然后像小貓一樣，把臉在他身上蹭了蹭，抹去淚痕。

    兩人并肩坐在屋脊上，面前是坊市間不時騰起的火光。

    “蕭氏被一群太監(jiān)圍著，我差點兒沒看到她?！睏钣癍h(huán)靠在他肩頭道：“我把在場的太監(jiān)都殺了，一個都沒放過?！?/br>
    “本來我想連蕭氏也一并殺了，好成全她的體面。但她哭著求我，說她不想死。”

    楊玉環(huán)帶著一絲無奈道：“那個傻瓜。”

    程宗揚開解道：“求生是人的本能。只要能活著，誰想死呢？”

    楊玉環(huán)反唇相譏，“跟牲畜一樣，任人戲弄，活著還有什么意思？”

    “別動氣?！背套趽P道：“不說別人了，李昂不是還不肯死嗎？何必責怪一個女流呢？”

    楊玉環(huán)往瓦上擂了一拳，“她們母子貪生怕死的模樣，果真是親生的！恨死我了！”

    “說好了別動氣，還動起手了？這瓦算你的啊。”

    “小氣鬼。”

    “她人呢？你不會把她一個人留在宮里了吧？”

    “還能怎么樣？”楊玉環(huán)道：“我?guī)ヒ娏顺鹗苛迹斆鎲栃粘鸬?，是不是他指使人干的。?/br>
    程宗揚倒吸了一口涼氣。仇士良剛撲殺了一堆宰執(zhí)重臣，囚禁皇帝、太后，正是雙手沾滿鮮血，氣焰熏天的時候，楊妞兒竟然敢找上門當面質問，與虎謀皮也不過如此，這是真猛啊。

    程宗揚望著她衣袖的刀痕，“不會是動手了吧？”

    “沒有。仇士良當場就跪下了，自行掌嘴二十，說他只是心里有氣，讓人去責問蕭氏是否知情，沒想到下邊的人敢這么胡來。他的義子郄志榮說，可能是傳話的時候語氣太重，那幾個死太監(jiān)又是王守澄那死鬼的義子義孫，干慣了混賬事的，說著免冠露頸，自行請死?！?/br>
    “郄志榮？”

    “我問了蕭氏，蕭氏說他是傳話的，不關他的事，還替他求情來著?！?/br>
    程宗揚無語半晌，多半是郄志榮干完先走，才沒被楊妞兒當場砍了。更讓人無語的是蕭氏，有楊玉環(huán)撐腰，居然還怯懦成這個樣子，被郄志榮一番戲弄，受盡屈辱，卻連真話都不敢說，反而還去討好那個閹狗。

    蕭氏自己都無意討個公道，自己手里便是有證據(jù)又能如何？無非是徒亂人意而已。

    “然后呢？”

    “我就把她交給仇士良了。若是蕭氏有什么不妥，唯他是問?！?/br>
    “你還真信得過他啊?！?/br>
    “我也信不過。只是以前……”楊玉環(huán)沉默下來。

    程宗揚感覺到一絲不尋常，試探道：“不會是姓岳的說過什么吧？”

    “他說，仇士良不是個好東西，卻是唯一善終的大太監(jiān)?！?/br>
    “這跟信得過有什么關系？”

    “至少說明姓仇的沒犯死罪。”

    都殺了一堆文武大臣，囚了皇上，還沒有犯死罪？你是不是理解有偏差??？不過話說回來，仇士良一系列的反擊雖然狠辣，但多半是為了自保。比起以前那些太監(jiān)手弒君王，自行廢立，多少還是有點底線的。

    “他還說過什么？”

    “他說，唐國會有很多太后，但最多只有一個皇后。什么時候立了皇后，什么時候就是唐國滅亡之期?！?/br>
    程宗揚訝然道：“還有這么一說？”

    “你連這都不知道？”楊玉環(huán)狐疑地說道：“你

    不會是假冒的吧？”

    程宗揚干笑道：“我只是不太熟……我假冒什么了？”

    “假冒天人——想騙我！”

    “停！停！你不是出題考過我了嗎？這會兒又不認了？”

    “也許是你蒙的呢？不對！”楊玉環(huán)想了起來，“一共三道題，還有一道題沒有出呢?！?/br>
    “要不你再出一題試試？”

    楊玉環(huán)側過身，兩人四目相對，呼吸相聞。即使月夜之下，那張姣麗無儔的面孔仍然艷光四射，顛倒眾生。

    撲面而來的美貌張揚而奔放，沖擊力十足，讓程宗揚呼吸都有些微微停滯。

    寂靜中，只見眼前的玉人輕啟朱唇，聲如黃鸝地說道：“我是怎么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