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朝燕歌行 第二十四集 今當升云 第一章 請君授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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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年7月1日 正月十八。申時末。 宣平坊。東門。 坊外的吵嚷聲漸漸消停,似乎賊人們搶掠得手,已經散去。 一名客商扒在坊門邊瞧了半晌,最后心一橫,將背后的包裹挪到胸前,緊緊摟在懷里,彎腰貼著坊墻,一路小跑往南奔去。 剛跑出去百余步,街旁的楊樹后鉆出個人影,舉起棗木大棒,二話不說掄了下去,“呯”的一聲,結結實實砸在客商的后腦上。 那客商應聲撲倒在地,手腳抽搐起來。后面的人影搶上前去,撕扯起他的包裹,只是那客商摟得太緊,一時無法拽脫。 周圍人影晃動,幾名持刀舞棍的漢子圍了過來,惡聲惡氣地叫道:“哪兒來的蟊賊!也敢來我們的兄弟地盤搶食吃?” 那賊人慌忙丟下包裹,撿起棗木棍,嘴里打了唿哨。 一條大漢從樹上躍下,正是與程宗揚有過幾面之緣的熊姓漢子,他腕下扣著一柄解手刀,上前刀鋒一挑,將包裹劃開,里面滾出幾件布衣和一小串錢銖。 另一個酒糟鼻也鉆出來,握著一支短叉,和方才打悶棍的老十各站一邊,跟那伙想黑吃黑的本地幫派對峙。 姓熊的將包裹翻遍也沒找到值錢的東西,他還不甘心,將那些衣物又抖了一遍,也沒翻出半個子。 那幫無賴見狀一陣哂笑,罵了聲“精窮的死鬼”,懶得再去理會,一邊收起家伙走人,一邊商量著換個地方剪徑。 拎著棗木棍的老十道:“熊哥,又沒撈著,咱們也挪個地兒吧?!?/br> 姓熊的將那客商鞋襪都扒了,到底沒能翻出藏匿的錢財,氣惱之下,隨手捅了那客商一刀泄忿。 “走!” 徐君房正在房內用晚膳,剛夾了一箸火腿筍片,還沒送到嘴邊,便聽到下面一陣吵嚷。 他趕緊把筍片塞到嘴里,又掰了半個炊餅,三口兩口吞下肚,然后拿茶水漱了口,抹凈嘴巴,正了正羽衣玉冠,一派仙風道骨地據席而坐,這才開口問道:“外面出了何事啊?” 守在外面的護衛(wèi)下去問了幾句。 片刻后樓板響動,掌柜親自上來道:“抱歉,抱歉,驚擾了仙長靜修。有位客商年前就住在店里,今天說什么也要走。結果一出坊門,就被賊人們敲破了腦袋,行李全被搶了,還挨了一刀。幸好被程侯爺的人撞見,剛把人救回來?!?/br> 徐君房眉毛一挑,“程侯回來了?” “這小的就不知道了。方才救人的,是侯爺府上一位公公?!蹦钦乒耦H為嘴碎,“嗐,那客商也是個不聽勸的,他光看著咱們坊里太平,以為外面也亂不到哪兒去。也不想想,咱宣平坊能太平,還不是全靠著程侯爺坐鎮(zhèn)?有不開眼的蝥賊,早讓侯爺的人打跑了。如今的長安城里頭,也就咱宣平坊還算平安,對面教坊的姑娘們都商量著,要給侯爺備份大禮……” 那掌柜絮絮叨叨說著,徐君房一手按住袖中的水晶球,探入神識。 忽然間,室內響起一聲清越的鶴唳,一只白鶴憑空飛出,繞著徐仙長振羽輕翔,翼尖灑下無數星塵。 掌柜張大嘴巴,驚奇地看著這一幕。 那護衛(wèi)扯著他的衣袖出來,小心掩上門,低聲吩咐道:“仙長要入靜,接引神明,讓下面的人別吵鬧。” 掌柜慌不迭地連聲應下。 徐君房嘆了口氣,收了神通,伏案抄箸接著吃了起來。 火腿還是太葷,只能嚼吧些素的,不然自己的窮胃受不住。徐君房換了個舒服的姿勢,抱著碗蹲在椅上,都是多年挨餓落下的病根啊。 “中總管,奴婢真沒有想到你會去救人,救的還是個窮客商?!睂O壽戴著面紗,撩起車簾,討好地說道。 “給我閉嘴!”中行說目不斜視地喝斥道:“本總管這是日行一善,家門口的事,能放著不管嗎?” 就你它么多管閑事!孫壽腹誹著放下車簾,扭頭看向車廂內。 呂雉端坐車內,雙手放在膝上,長長的衣袖鋪在兩邊,雖然車身顛簸,仍一絲不亂。 一個少女跪坐在呂雉腳邊,她朱顏絕艷,雖然眉眼間尚帶稚氣,卻像一枚瑩潤無瑕的珍珠一樣,美得奪目。只不過這會兒像是剛哭過,眼睛紅紅的,像只委屈的小兔子。 孫壽喝斥道:“讓你坐了嗎?跪直了!” 安樂嘟起紅唇。 “還當你是公主呢?乘車要榻暖墊,咳嗽一聲就有七八個人服侍?你現在只是個最低等的賤婢,沒讓你跟著車走就是好的。” 小丫頭紅著眼圈,泫然欲滴。 “你要是不想當奴婢,眼下倒有個好機會。”孫壽譏誚道:“等到了十六王宅,你反悔還來得及。到時候往你公主府里一躲,我們也不好揪你出來。只可惜便宜了那些太監(jiān)?!?/br> 安樂小聲道:“我不要當公主?!?/br> “知道怕了?”孫壽道:“都是你那個該死的哥哥干的好事,害你一個未嫁人的公主,差點兒被那些閹狗糟?!?/br> “你個賤婢,皮子又癢了?”中行說陰鷙刻薄的聲音傳來,“閹奴就閹奴,說甚的閹狗?你指著和尚罵禿驢呢?” “都是奴婢的錯?!睂O壽拖長聲音道:“對不住了,中總管?!闭f著翻了個白眼。 這死太監(jiān),不好好養(yǎng)傷,非要跟著出來,剛出門又救了個不相干的客商,時辰都耽誤了。真當自己是宣平坊的大總管呢,大事小事破事屁事全都管,你管得過來嗎? 一直望著外面的成光突然開口,“到了。” 馬車路過一片殘垣斷壁,正是興慶宮。孫壽向呂雉看去。呂雉紋絲不動,只將鳳目瞟向窗外,用眼神示意了一下。 孫壽將車窗打開一線,把一個半舊的荷包丟過斷墻,然后掩上簾子,不放心地說道:“她能看得見嗎?” 呂雉道:“她應該會去興慶宮故地,能不能看到,只能憑運氣了?!?/br> “她如今是周族的少夫人,為什么不去讓鐵中寶幫忙傳話?他們都是涼州盟的人。那個鐵大哥,也是個熱心腸。” 呂雉道:“鐵馬堂正跟他們爭盟主,不是一路人?!?/br> 孫壽訝道:“那為什么要找周夫人幫忙?鐵馬堂跟老爺是朋友,周族又跟鐵馬堂不對付,那豈不是不跟我們一邊的?還有那位左護法……” “殺死阿暖的,是丹霞宗的柴宗主。”呂雉道:“丹霞宗也在爭涼州盟的盟主。左彤芝是丹霞宗的人,反而不好合作。倒是黎香,雖然嫁給周族的少主周飛,但蘭奴在咸宜觀見過她,未必心甘情愿。要給阿暖報仇,不妨找她一試?!?/br> 孫壽與成光對視一眼,都覺得此舉好生異想天開,但不敢多說什么。 呂雉心下卻是篤定,他身上有過黎香的味道!跟那個周族的少夫人,肯定有一腿! 馬車在十六王宅前被攔住去路,把守坊門的神策軍見到漢使的旗號,也不敢造次,但堅稱為了守護坊內諸位王公貴人,嚴禁外人出入。何況天色已晚,換成平常時候,都該打凈街鼓了,攔著車馬不讓通行。 中行說那是什么人?當場就噴了回去,聲稱自家侯爺特意派內眷前來問候太真公主,敢攔漢使的車,就是不把程侯放在眼里!就是要與漢國為敵!惹得程侯一怒,到時候漢國大軍兵臨長安城下,在場的全要被砍了腦袋祭旗。 中行說當街大放厥詞,噴得守衛(wèi)差點兒癱瘓。最后驚動了一位有職份的大太監(jiān)出來,親自告了罪,掀開車簾看了一眼,確認車內只有女眷,駕車的也是太監(jiān)本監(jiān),這才開門放行。畢竟大伙兒都是沒了物件的同行,難免惺惺相惜,多少行個方便——可絕不是怕了中行說的嘴炮。 馬車駛入鎮(zhèn)國大長公主的府邸,不多時便出了后門,來到安樂公主的住處。 入夜之后,長安城的sao亂毫不意外地迅速蔓延開來。借著夜色的遮蔽,無數人開始蠢蠢欲動。 失去官府的約束,平日里安分守己的良善也被激起貪欲。越來越多的人加入到搶掠的隊伍中,白天三五成群的剪徑蟊賊,也演變成三五十人的大股匪寇,嘯聚坊中,剽掠商賈,甚至公然攻打豪門富戶。 當程宗揚返回時,看到的就是這樣一幕:城中亂象比昨日擴大十倍不止,到處都是成群出沒的惡少賊人,坊間火光四起,百姓人人自危。 路過升道坊時,一群緇衣尼姑從坊中驚惶逃出,哭聲不絕。 程宗揚駐馬望去,只見幾名無賴在后追趕,有跑得慢的小尼姑,被那些無賴捉住,拖進暗巷。 獨孤謂按捺不住,縱馬上前,喝道:“住手!京兆府參軍在此!” 說著揮起佩刀,連鞘拍在一名賊人面門上,將那賊人打得倒跌回去。 那些尼姑哭哭啼啼躲在獨孤謂馬后,連呼“救命!” 后面的無賴稍稍止步,舞起棍棒道:“京兆府的人謀反,都已經下了大獄!你個孤魂野鬼從哪兒鉆出來的?趕快滾!不然打死你都沒人管!” 獨孤謂怒氣上沖,“長安城沒王法了嗎?” “嘿喲,你才知道???長安城里早就沒王法了!”為首的無賴握著棍棒,往地上一拄,獰聲道:“咱們兄弟的刀槍棍棒,就是他娘的王法!” 獨孤謂不再言語,他一手捉刀,一手握鞘,“鏘”然一聲拔出長刀,雙臂翼張,猶如老鷹一樣護著身后啼哭的尼姑。 有人舉起火把遠遠照過來?;鸸庀?,獨孤郎那張俊臉宛如蘭芝玉樹,容光照庭,帥氣逼人。 立刻有人認出他的模樣,失聲道:“是獨孤郎!” “哎呀呀,原來是獨孤參軍,早說?。 ?/br> 為首的無賴收起棍棒,笑嘻嘻道:“那幾個尼姑欠了我賭債不還,我家里都揭不開鍋了,找她們討債。誰知這幫賊尼為了賴賬,竟然反咬一口,跑到街上說我們搶劫。罷了罷了,看在獨孤參軍的面子上,饒她們一回。” 那幫無賴扶起受傷的同伴,悻悻退走。 躲在馬后的尼姑們又驚又喜,“獨孤郎?。空娴氖仟毠吕?!” “天啊,他好帥……” 杜泉道:“她們八成是從龍華尼寺跑出來的。程上校,好人做到底,順路把她們送回寺廟算了。” 升道坊位于宣平坊西南角,穿坊而過也是順路。 程宗揚打馬動身,“進坊。” 那幫尼姑牽衣扯袖,圍在獨孤謂鞍側,嘰嘰喳喳說個不停。到了 寺前,才后知后覺獨孤郎是要把她們送回寺里,便就此別過。 一眾尼姑頓時又啼哭起來,這個說:昨日便有賊人砸開寺門,搶了廟里供奉菩薩的珍寶法器; 那個說:大伙兒驚惶不已,最后躲在庵堂里,才逃過一劫; 還有人說:到了白天,各坊的地痞無賴就像趕集一樣,一趟一趟往廟里闖,不但將財物掠奪一空,連佛祖的金身也被刮去大半…… 住持“阿彌陀佛”不知念了幾萬回,終于鼓足勇氣,出面給那些賊人講經說法,勸其行善,結果被兜頭一棒,打得不省人事。 眾尼慌忙去救,誰知卻是羊入虎口,為首的無賴見刮不出錢來,索性叫囂把這些尼姑綁到青樓賣掉,換幾個錢使。那些無賴轟然叫好,幾個年輕美貌的尼姑被賊人當場拖走,生死不知。眾尼驚惶之下,只得棄寺而逃。只是長安雖大,已無尺寸凈土,又能逃到何處? 如今獨孤郎將她們護送回寺,卻是把她們丟進火坑,到了天亮,只怕無一人得活。 獨孤謂被眾尼扯住,掙脫不得,只能心虛地看著程侯。 程宗揚也是頭大如斗,這些尼姑廟門被砸得稀爛,顯然無力自保,把她們丟在這里自生自滅,未免太過殘忍。 可自己一個漢國使節(jié),壓根兒就不是唐國人,還能怎么管?總不能把獨孤郎剃度了,把他丟在廟里,當個保衛(wèi)尼姑的護花使者吧? 獨孤謂還不知道程侯心里轉的什么神奇念頭,壯起膽子,過來商量道:“要不,把她們帶回宣平坊?” 要不真把你剃度了?小白臉長那么帥,混在尼姑堆里,也看不出來。 “帶回去扔大街上?” 獨孤謂小心道:“侯爺不是有間家廟嗎?” 程宗揚沒好氣地說道:“就你憐香惜玉是吧?” 獨孤謂干笑道:“到底都是性命?!?/br> 那間法云尼寺只是個幌子,要緊的是溝通內宅的暗道,需得避人耳目,可這事沒法兒跟獨孤郎說。 兩人大眼瞪小眼,最后程宗揚無奈道:“得,帶回去吧。你先別高興,咱們丑話說在前頭,你自己攬的事,自己搞定。別想著讓我接手,白養(yǎng)一幫尼姑。有這閑心,我還不如把教坊的姑娘們養(yǎng)起來呢?!?/br> “那不能!下官絕不讓侯爺為難!” 獨孤謂興沖沖回去一說,身后隨即發(fā)出一陣歡呼。 程宗揚搖了搖頭,這事弄的……還丟了好幾個尼姑呢。 好在升道坊就在宣平坊斜對角,走過去也不遠。眾人剛過了十字街,便又聽得一陣叫喊,幾名賊人聚在一處朱漆大門前,揮舞著刀斧將大門劈開,然后蜂擁而入。 門內的人家早有戒備,雙方棍棒交加,打成一團。到底是賊人勢眾,不過片刻,那戶人家便抵擋不住,一名穿著紅色官袍的官員抱頭鼠竄,狼狽奔出門來,放聲叫道:“救命啊!殺人啦!” 程宗揚定睛一看,“獨孤郎!救人!” 那官員幞頭被打掉,靴子也掉了一只,臉上一道刀痕,鮮血淋漓,若非口音耳熟,程宗揚險些沒認出來這位風度翩翩,出口成章的鴻臚寺少卿,自己的老熟人,段文楚段少卿。 手執(zhí)兇器,私闖民宅,已經是犯了天條。獨孤謂再不留手,當即揮舞刀花,縱馬上前,將一名賊人砍翻在地。 那些賊人一時慌亂,隨即又兇悍地圍上來,進退頗有章法。 杜泉躍下馬,摘下鞍側一對彎鉤,上前接應。 混戰(zhàn)中,忽然“繃”的一聲震響,程宗揚汗毛都豎了起來。這伙賊人竟然攜帶有弓弩! 臨敵不過數步,連獨孤謂也來不及躲閃,被一支弩箭射中肩頭,箭身透入大半。 一直護在程宗揚馬側的南霽云一夾馬腹,暴喝道:“南八在此!” 戰(zhàn)馬疾馳而出,南霽云摘下鳳嘴刀,手起刀落,將那名持弩的賊人連人帶弩劈成四段,血rou橫飛。 南八出馬,猶如虎入羊群,那幫賊人見狀不敢戀戰(zhàn),當場一哄而散。 程宗揚此前來回都是走的大街,此時深入坊間,才發(fā)現局面比自己想像的還要惡劣百倍。眼下長安城中的治安已經徹底失控,連段文楚這樣的高官,都被賊人破門而入,遑論其他? 段文楚認出程宗揚,幾乎喜極而涕。所幸他是官宦世家,風度還是有的。上來不卑不亢地長揖一禮,說道:“多謝程侯,段某,感激不盡!” 這句話發(fā)自肺腑,字字千鈞。 “老段,原來你住這兒?。考依镞@是……”程宗揚看了眼只剩下破爛門框的朱漆大門,“算了,收拾收拾東西,到我那邊避避吧?!?/br> “東西都收拾好了?!倍挝某B忙道:“我原本就打算出城避避呢。宣平坊好,還是宣平坊好!” 片刻后,隨行的隊伍除了一群尼姑,又多了段文楚一家老少。 “老段啊,”程宗揚在馬上問道:“你是不是得罪了什么人?” 段文楚臉上的刀口不深,這時用巾帕按住,跟在馬側,“這話從何說起?” “你們唐國不會這么闊吧?連賊人都用上弩了?” “侯爺是問這個?”段文楚苦笑道:“那可不是一般的賊人,多半是宮中翊衛(wèi)喬裝打扮?!?/br> “那你還說沒得罪人?這些宮里當值的衛(wèi)士,不會是閹黨指使的吧?” 段文楚掩面長嘆一聲,“長安惡少出名字,樓下劫商樓上醉。天明下值明光宮,散入五陵松柏中……” 段文楚吟詩一闕,然后嘆道:“侯爺有所不知,長安城的翊府衛(wèi)士,頗有些膽大包天的惡徒,白天是官軍,夜里就是劫路行兇的賊人。這回只是運氣不好,家里招賊。倒不是專門來尋段某的晦氣?!?/br> 還有心情吟詩呢,看來老段的心態(tài)還行。自己在唐國沒有刻意交游,打過多次交道的段文楚也算是熟人了。他今晚若是出事,自己心里很難過得去。 從升道坊穿坊而過,臨近坊門,兩側的背巷不時傳來慘叫聲,甚至還在坊外的溝渠中看到一具女尸,身無寸縷,頭無青絲,依稀是龍華尼寺被劫走的尼姑。 程宗揚越看越是心驚,最后只能硬起心腸,對周遭的亂象視而不見,帶著眾人匆匆返回宣平坊。 賈文和路過廂房,只聽得一陣殺豬似的叫聲。那位獨孤參軍精赤著一身雪白的腱子rou,被人赤條條按在榻上,鐵中寶跟杜泉按著他的手腳,南八含了口酒,往他肩上一噴,然后親自cao刀割開皮rou,將一枚血淋淋的箭矢挖了出來。獨孤郎君俊臉扭曲,額頭青筋霍霍直跳。 賈文和不動聲色,一路來到內宅,拉開靜室的房門。只見主公半敞著衣衫,席地而坐,一名體態(tài)豐盈的艷婦被他抱在膝上,羅衣半褪,正在上下把玩。 程宗揚尷尬地放開滟奴,“賈先生,這么快就過來了?” “主公有召,豈敢怠慢?” 程宗揚示意滟奴退下,心頭千言萬語一時不知從何說起。 賈文和注視著他,“主公為何憂慮?” 程宗揚苦笑道:“很明顯嗎?” “主公內寵雖多,但在吾等面前,行事向來端正。若非憂慮難解,何至放浪形???” 程宗揚總不好說自己看到城中的亂象,心中郁氣難解,一生氣又惱上李昂這個罪魁禍首,索性將楊賢妃拿來撒氣。 “賈先生,我這兩天在城里走了幾處,局面實在太亂了。沒有官府的管束,什么妖魔鬼怪都鉆出來了,生靈涂炭啊?!?/br> “主公身為異邦使者,要插手唐國政事么?” “想想法子嘛,方才鴻臚寺的段少卿,都險些被惡賊破家。你知道主公我是個濫好人,這樣坐視不理不合適吧?太虛偽了對不對?你也不想主公是個大jian似忠的偽君子吧?” 賈文和沉默片刻,“主公想管到哪一步?平亂,還是治安?” 程宗揚笑道:“我就知道你有法子!哎,這兩個有區(qū)別嗎?” “平亂是平定如今城中的亂象,治安乃是今后的長治久安?!?/br> “長安城亂成這樣,平定起來也不容易吧?京兆府、金吾衛(wèi)、御史臺,這些衙門的主官吏從都被下獄,想讓仇士良他們放人肯定不可能?!背套趽P擰眉思索道:“要是出動神策軍,我怕長安城比遭賊還慘。兵匪一窩,百姓們可要倒大霉了。” “平亂易事耳,只需主公說動衛(wèi)公,亂象旦夕可定。” “天策府?”程宗揚疑惑地說道:“他們才幾個人?長安城一百零八坊,這兩天參與搶劫的,起碼有好幾萬。天策府的爺兒們再能打,放幾萬頭豬也得抓十天半月的吧?” “衛(wèi)公自有對策。” 程宗揚似信非信,又問道:“那長治久安呢?” “敢問主公,如今唐國局勢如何?” “狗屎局吧。李昂那個皇上被囚禁在蓬萊秘閣,太監(jiān)們一手遮天,百官只能俯首聽命?!?/br> “將來如何?” “將來?那些太監(jiān)吃了大虧,眼下既然拿捏住李昂,肯定是逮著蛤蟆攥出尿來。朝中官員敢不聽話,輕則廢黜,重則下獄?!?/br> “中樞威信掃地,諸鎮(zhèn)又會如何?” 還能怎么樣?歷史上,李昂被軟禁后還活了好幾年,宦官把持君王,恣行廢立,猖獗無比,唐國朝廷威信盡失,再無力挽回藩鎮(zhèn)割據的局面,最終崩成一地碎片,花了上千年都沒能再拼起來。 “藩鎮(zhèn)徹底割據,最后撐不下去,大伙一塊兒散攤子?!?/br> “如此,若要長治久安,眼下正是關鍵?!?/br> “哦?” 賈文和道:“請主公借李昂首級,以安天下。” 程宗揚張大嘴巴,怎么突然蹦出來借李昂頭顱一用?李昂一死,那不是火上澆油,亂上加亂嗎? 他拍了拍額頭,飛快地轉著腦筋。唐國局勢已經壞得不能再壞,李昂如果駕崩,局面還能壞到哪兒去?接下來呢?唐國勢必擁立新君。李昂子嗣夭折,剩下的無論弟弟還是侄兒,都是成年人,不會出現幼主當國的局面。新君繼位之后,再菜也不至于比李昂還不如。 也就是說,李昂死得越早,唐國的局勢越能及早安定,有更多的時間和機會重樹朝廷的威信…… 程宗揚捏著眉心。李昂滿盤皆輸,再沒有翻盤的可能,已經是徹底的負資產了。他活得越久,對唐國的傷害也越大。 “意思是長痛不如短痛?” 賈文和長揖一禮,一言不發(fā)地退下。 干掉李昂?還是就這樣拖著? 這他娘的還真是個問題。 李昂只要還活著一天,就是唐國名義上至高無上的君王,即使這位皇上已經淪為太監(jiān)們的傀儡——甚至連傀儡都不如,只是太監(jiān)們手里一團爛泥,隨意捏扁揉圓。 他多活一天,唐國的政局就得在泥潭里多淪陷一天,看不到任何希望。 他什么時候駕崩,唐國政局什么時候才有重生的可能。 可是弒君? 程宗揚并不覺得什么皇權神圣不可侵犯,但李昂好歹是一國之主,哪兒能殺雞一樣隨隨便便給殺了? 李昂駕崩,宦官們會怎么反應? 宗室呢? 官員呢? 百姓呢? 那些野心勃勃,割據四方的藩鎮(zhèn)呢? 本來唐國攤子再爛,還能維持好幾十年,這一劑猛藥下去,會不會唐國沒救過來,直接就崩了? 程宗揚一時間陷入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