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朝燕歌行 第二十四集 今當升云 第四章 烈日骨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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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年7月1日 大明宮。丹鳳門。 把守宮門的是左神策軍將領(lǐng)楊鎮(zhèn),見到車馬過來,立即上前拱手行禮,稟報平安。 仇士良隨意擺了擺手,車馬駛進寬廣的門洞。 門洞正中幾塊青石板剛被掘過,土色尚新。駕車的內(nèi)侍回頭小心看了一眼,仇士良冷哼道:“軋過去!” 內(nèi)侍不再言語,駕車從埋著劉貞亮尸骸的位置碾過。 車聲轆轆,仇士良眉頭微微跳了跳,王爺把劉貞亮活埋在此處,固然是教這逆賊做鬼也不定寧,又何嘗不是給宮里立規(guī)矩的?自己若是不輾過去,周圍這么多人盯著,萬一傳到王爺耳中,那便是心存怨懟,忠誠可疑了。 可惜姓田的沒埋在這兒,不然在他墳頭上跑趟車,那才過癮。 進門后換了肩輿,仇士良斜著身依在軟靠上,長長舒了一口氣。 此時身處宮禁,左右都是最貼心的義子義孫,安全無虞,心情放松下來,整個人都輕松了許多。 肩輿旁,義子義孫們七嘴八舌地說著宮中諸事。仇士良懶洋洋聽著,無非是各人分管的差事,或是宮里一些閑話,倒是別有一番溫馨的氛圍。 忽然有人道:“聽說王爺備的兩條白綾,你們說,是留給誰的?” 一名內(nèi)侍道:“應(yīng)該是蕭太后吧,她教子不嚴,也是死罪。” 另一名內(nèi)侍道:“蕭氏出身微賤,當初說民間還有個弟弟,失了音訊,皇上尋來尋去都是假的,都鬧成笑話了。依我看,王爺根本沒把她死活放在眼里,哪兒用得上白綾?” 又有人道:“莫非是太皇太后?” “不會吧?太皇太后可是郭家的,穆宗、敬宗,還有當今那位,都是她的嫡系子孫,一輩子的榮華富貴,連王爺也得給她些面子?!?/br> 有人突發(fā)奇想,“會不會是絳王?” “欸,這可保不準。絳王是穆宗的親弟,太皇太后的親子,敬宗駕崩那年,不就有人想立他嗎?” “不會吧?聽說田老狗跟絳王走得近,如今田老狗都沒了,哪兒還有絳王的份兒?” “你也知道田老狗沒了,就算立了絳王,功勞也是王爺……還有爹爹的。”那內(nèi)侍趕緊添了一句,諛笑著說道。 仇士良心下微動。李昂沒有子嗣,駕崩之后,最近的要數(shù)幾個同父的兄弟,江王李炎,或是安王李溶。其次是本家的侄兒,敬宗之子陳王李成美。但作為憲宗與太皇太后的嫡子,穆宗的親弟,絳王李悟的資格也是極硬。 這些親王里頭,李炎銳氣外露,不好拿捏。安王李溶與陳王李成美都被李昂事先做過文章,說要立他們當皇太弟、皇太子。不管真假,人情已經(jīng)用過,這份擁立之功落到自己手里,就薄了許多。 倒是絳王李悟,上回倒過大霉,如今是個冷灶。田老狗已經(jīng)成了死鬼,他辛辛苦苦栽樹,最后讓自己把果子摘了,想想都美得緊。 仇士良越想心思越活泛,周圍的子孫們還七嘴八舌說個不停,忽然一個名字傳進耳中,仇士良一下坐了起來。 “太真公主怎么了?” 周圍的內(nèi)侍面面相覷,最后有人小心道:“孩兒方才說,兩條白綾,保不定是給楊公主留的……” 仇士良臉頰抽動了一下,陰聲道:“給我說清楚!” 那內(nèi)侍撲倒在地,“孩兒是胡亂說的,爹爹息怒?!?/br> 仇士良劈手一掌把他打得跌倒,然后沉著臉靠回輿上。過了過會兒擺擺手,“這事兒不許再提?!?/br> 眾人連忙應(yīng)是。 仇士良臉色陰沉,心里卻在打鼓。 王爺不會真跟太真公主對上吧?他知道,太皇太后是被太真公主護了下來,要立新君,禮儀上少不了太皇太后點頭。太真公主若不肯讓步,王爺也是為難。 可太真公主身后站著衛(wèi)公,不搞定衛(wèi)公,怎么對太真公主下手?王爺親身造訪天策府,莫非立了什么約?不然為何一回來便大開殺戒? 仇士良眉頭越皺越緊,忽然一聲凄厲的慘叫遠遠傳來,令他身體一抖,尖聲叫道:“出了何事!” 旁邊的內(nèi)侍連忙道:“回爹爹,是金吾仗院,下面辦事的,正帶著推事院的人審問那幫死賊囚?!?/br> 仇士良抬眼看去,夜色下,左右金吾仗院燈火熒熒,高墻內(nèi)隱隱有哭嚎聲、哀求聲傳來。 想到受刑的都是那幫該死的亂黨,仇士良轉(zhuǎn)憂為喜,忽然又想起郄志榮提過的話頭。 “李訓(xùn)那狗賊呢?” “已經(jīng)按爹爹吩咐,關(guān)進金吾左仗院?!?/br> 仇士良叩著扶手道:“聽說那狗賊家的小娘子偷藏了玉璽?” “爹爹無所不知!”那內(nèi)侍笑道:“那小娘子嫩得跟朵花一樣,略一動刑就哭得梨花帶雨。七哥他們弄了張破席,叫她挺著臀,剝開嬌滴滴那花兒,大伙兒挨個搜了一遍,用過的都說好。這會兒時辰尚早,想必還在審著,爹爹要不要親自過去看看?” “這幫猴崽子……”仇士良笑罵一聲。 眾人心下會意,肩輿隨即右轉(zhuǎn),往金吾左仗院行去。 剛到中途,一陣悶雷般的鐵蹄聲轟然響起,眾人停下腳步,訝然張望。 只見一隊衣甲煊赫的人馬從金吾左仗院后駛過,二百 騎在前,三百騎在后,中間擁著一座碧玉乘輿。 乘輿四周垂著厚厚的簾幕,幾名宮人步行相從,她們哭泣著攀住輿杠,一邊拿著巾帕,擦拭輿中滴落下來的血跡,一路上嗚咽不絕,只是被蹄聲遮掩,微不可聞。 那隊人馬如風如雷,颯然東去,毫不停頓地長驅(qū)直出望仙門,片刻間便再無聲息,就仿佛從未出現(xiàn)過一樣。 內(nèi)侍們驚魂甫定,回過頭時,卻見自家干爹不知何時下了軟輿,俯身跪拜道旁,額頭緊緊貼著地面,泣下如雨。 眾人一時驚惶,卻不敢開口,只慌忙跟著跪倒叩拜,一個個緊閉著嘴巴,噤若寒蟬。 良久,仇士良撐起身體,吃力地坐上軟輿,也無意再去金吾仗院,只叩了叩扶手,吩咐眾人返回大內(nèi)。 軟輿一路經(jīng)過含元殿、宣政殿,仇士良沉默不語,直到紫宸殿在望,才開口說道:“咱家原以為圣上愛讀書,是樁好事,才跟老王、老魚他們一道擁立了圣上。現(xiàn)在看來,卻是大錯特錯。” “這幾日我仔細想想,想伺候好皇上,要緊的無非兩條,其一是別讓皇上閑著,一閑下來就會生事。平常多搞些聲色犬馬之類的玩樂花樣,娛其耳目,總好過讓圣上胡思亂想地瞎折騰?!?/br> “其二便是讀書,”仇士良咬著牙,恨恨道:“最能敗壞君王人性!那些書都是文士寫的,他們肩不能扛,手不能提,治國的本事沒有,偏還好唱高調(diào),心思更是混賬!為了爭權(quán)奪利,把我們這些真正辦事的奴才罵得豬狗不如。君王看了這些混賬書,親近了那些混賬人,便對咱們這些忠心耿耿的奴才視若仇讎,連以往的情分都不顧了。終究害人害己……” 步履聲中,仇士良的控訴聲漸漸遠去。 程宗揚半蹲在燈樓一角,望著那隊軍士護著乘輿,策騎駛出望仙門,一路往東行去。 半夜三更,誰會這么大陣仗出行? 李輔國?還是宮中的要緊人物? 程宗揚琢磨了一會兒,摸不到頭緒,再看向深宮,隱隱生出一絲憂懼。 按照衛(wèi)公話里的意思,李輔國親自出面,李昂多半活不過今晚。雖然知道唐國的太監(jiān)囂張跋扈,一手遮天,但這種近乎明目張膽的弒君,還是讓程宗揚吃驚不小。 自己本來不想跟這種霉事沾邊,偏偏呂賤人竟然飛入宮中,去找蕭太后。她知道那位蕭太后在哪兒嗎?就算安樂給她說了方位,黑燈瞎火的,她能找到地方嗎?萬一她再一個失手,陷入宮中,自己還得想法子救她。 程宗揚一肚子火氣,呂賤人這么自行其事,凈給自己添亂!真不如給她開了苞,讓她被血蓮花種反噬,往后給自己當個rou便器算完!起碼也能省點心思。 程宗揚看準方位,正待入宮,卻看到一個影子從宮中倉皇掠出。 那身影看起來頗為眼熟,細腰長腿,一身鬼鬼祟祟的夜行衣,硬是穿出上班族的氣質(zhì),除了齊羽仙還能是誰? 又是這賤人! 程宗揚心頭一陣發(fā)狠。呂雉真要失陷宮中,最危險的倒不是那幫太監(jiān)——無論李輔國,還是仇士良,他們的野心無非是把持唐國朝政,頂多再把藩鎮(zhèn)收歸中樞就夠了,至于唐國以外,他們也cao不了那閑心。 而齊羽仙完全不同,從晉國的建康,到宋國的臨安,再到漢國的洛都,可謂是前科累累,四處伸手,屢敗屢戰(zhàn),仍不罷休,也不怕被她們的野心給撐死。如今又跟魚弘志勾結(jié)在一起,呂雉要是落到她們手里,不光唐國這一局輸個干凈,連漢國也保不定要翻盤,那可是要了親命了。 程宗揚收斂氣息,悄然綴在齊羽仙身后。 論修為,自己此時穩(wěn)穩(wěn)勝過齊羽仙一籌,盯住她全無壓力。況且又在獨柳樹下得到一番饋贈,真氣之充足,可以說是自己出道以來的巔峰,使得程宗揚自信心空前高漲。 尋個僻靜處,自己上前一刀,先殺后問,保證不冤枉她。 齊羽仙似乎對大明宮內(nèi)外了如指掌,輕巧地避開把守宮禁的神策軍,從一處無人看守的宮墻躍下,幾個起落,便掠入對面的長樂坊中。 齊羽仙毫不停頓地穿坊而過,身形閃動間,已經(jīng)躍上大寧坊的坊墻。 又是大寧坊! 程宗揚都懷疑這地方是不是跟自己犯沖,繞來繞去,總繞不開這鬼地方。 大寧坊居住的多是達官貴人,昨日事起突然,敢來的盜賊還不算多,經(jīng)過一晝夜的動蕩,賊人越來越多,一路行來,撞上的盜賊就有十幾股,規(guī)模從數(shù)人、數(shù)十人、上百人不等,手段也從暗巷盜搶,變成明火執(zhí)仗的劫掠。 程宗揚本想擇地下手,可齊羽仙一路走得飛快,毫不停留地直奔興唐寺,然后從一扇不起眼的小門悄然而入。 程宗揚正想潛入寺中,忽然臉色大變,扭頭看向寺旁一棵古槐。 興唐寺內(nèi),百余名僧人手持棍棒,嚴陣以待。昨日城中亂事方起,第一波就是奔著各處寺廟來的,僧人們措手不及,被無賴們搶走不少財物。 好在興唐寺也是長安城中有數(shù)的大寺,寺中精壯僧人組織起來,把那幫賊人打了個落花流水,沒有像龍華尼寺一樣,基業(yè)盡失。 齊羽仙徑直來到藏經(jīng)閣,里面一群人已經(jīng)等候多時。 鄭注負手立在一扇屏風前,旁邊是宮萬古、樂從訓(xùn)、張忠志、幾名 神策軍將領(lǐng)和身份不明的布衣武夫,一名高冠大袖的文士,還有一名文士打扮的胡人。 “宮里情形如何?” “情形不大對。”齊羽仙道:“李輔國傍晚入宮,太液池一帶都被他的人控制住,外人無法進入。宮里人都趕去拜見,隨后仇士良出來,在紫宸殿召見了王鐸,不到一個時辰就匆忙出宮,去了天策府。但魚弘志一直沒能出來,隨后他掌管的右神策軍和隨駕五都也被調(diào)離,用的是魚朝恩魚公公的令牌。” 鄭注勃然變色,“該死!” 一名神策軍將領(lǐng)也沉不住氣,問道:“魚公呢?還在曲江苑?” 齊羽仙點了點頭。 室內(nèi)一片嘩然,樂從訓(xùn)叫道:“魚朝恩這是要做什么?莫非已經(jīng)私下投了李輔國,棄了我等?” “楊復(fù)光和楊復(fù)恭兄弟呢?他們?nèi)チ四睦???/br> “魚公要是不給個說法,我們淮西立刻就走!” “對!魚公自己都退了,連句話都不給,耍我們嗎?” 眾人七嘴八舌吵成一團,鄭注舉手喝道:“停!” 室中一時安靜下來,鄭注指著那名胡人道:“蒲先生,你來說?!?/br> “小的只是個生意人,能有什么可說的?”蒲海云堆起笑臉道:“魚公人品高潔,不愿生靈涂炭,想來也是有的?!?/br> 鄭注寒著臉道:“別以為我不知道你連番鼓動帛十九、帛九,還有帛十三,又攀上索元禮,跟長安的胡人打得火熱,到底cao的什么心思!” 蒲海云笑容不改,“小的那點心思,相爺洞若觀火,自然不敢隱瞞?!?/br> “朝廷設(shè)波斯都護府,本就是我一力促成?!编嵶⒊谅曊f道:“既然你對此有心,那便跟我做過這一場!事成之后,波斯大都督的位置就是你的!” 蒲海云俯身拜倒,“小的肝腦涂地!萬死不辭!” “熊元果!”鄭注道:“平盧那邊的人馬呢?” 那名姓熊的大漢甕聲甕氣地說道:“都已經(jīng)安排好了。這邊起事,立馬就能發(fā)動?!?/br> 鄭注盯了他半晌。自己拉攏的三鎮(zhèn)人馬,以平盧節(jié)度使李師道最積極,聲稱已經(jīng)安排大軍潛入長安城,只待自己一聲令下,便起兵攻打大明宮,誅滅閹黨。但他接到的消息,姓熊這廝今日還流竄各坊,剪徑打劫,如同蟊賊一般。所謂的伏兵,更是只聞其聲,未見其形。如此行徑,怎么看都是個不靠譜的。 鄭注暗暗咬牙,然后道:“張將軍。” 張忠志抱拳道:“末將在!” “你領(lǐng)的邠寧兵原本在西內(nèi)苑,為何要移往灞橋驛?” “這是魚公公的吩咐,末將并不知情。” “也罷。一會兒你便去驛中,命軍士埋鍋做飯。天亮之前,全軍趕至丹鳳門外!” “是!” 鄭注走過來拍了拍他的肩膀,堆起笑容道:“張將軍是我唐國有名的勇將,一身虎膽,我鄭注言而有信!事成之后,必以一鎮(zhèn)相授!” 張忠志感激涕零,“末將遵命!” “樂少將軍?!编嵶窂挠?xùn)道:“你的牙兵自不必說,今日事成,魏博節(jié)度使一職,便由你父子相繼?!?/br> 樂從訓(xùn)臉色稍微好了些,默然點了點頭。 “還有神策軍的兩位?!编嵶⒌溃骸棒~公既然將你們交給我,我鄭注自不會虧待足下。只要拼上一場,功名富貴唾手可得。庸碌如高霞寓,尚得郡王,何況兩位參天保駕之功?” 兩名將領(lǐng)拱手道:“自當從命!” 鄭注拍了記手掌,“離天亮還有兩個時辰,諸位各自準備!” 那位一直沒有作聲的文士忽然道:“敢問鄭相,討平閹黨,當擁立何人?” 鄭注斬釘截鐵地說道:“當然是陛下!圣上素有文名,朝野信重。如今受制于閹奴,有識之士無不扼腕!今日朝會,我與魚公攜手,盡誅仇士良、田令孜等jian奴,收李輔國權(quán)柄,請當今垂拱而治,以安天下!” 鄭注語調(diào)鏗鏘,目光如炬,一番言辭說得眾人盡皆心服。 等眾人離開后,鄭注皺起眉頭,對齊羽仙道:“魚公到底在等什么?” “他在等什么我不知道,不過那位郡王已經(jīng)不耐煩了?!饼R羽仙道:“魚弘志雖然沒有出現(xiàn),但讓他一名親信過來傳話,說王爺點名索要玄機?!?/br> 鄭注吃了一驚,“什么?” “原話是博陸郡王看中了魚公的侄女,讓她過去伺候?!?/br> “可惡的家伙!”鄭注先是勃然大怒,轉(zhuǎn)念一想,又冷靜下來。 他踱著步子,捋著胡須喃喃道:“這倒是個機會。以玄機的手段,若是能近身,至少有三四成的把握……” 齊羽仙提醒道:“別忘了李博陸的六道神目。” 鄭注揮了揮手,“六道神目只是夸大之辭。況且只要能拖住李輔國,就算被他識破,又有何妨?” 齊羽仙道:“真要讓她去嗎?你也知道……” 鄭注斷然道:“告訴她,是我讓她去的!三叔那邊,我自有交待?!?/br> 興唐寺外,程宗揚立在一棵古槐下,昂首不語。 長安城中古樹極多,雖然經(jīng)歷草匪之亂,仍有大量古樹遺留,幾乎每個坊,都有老槐古柏。 相比于狀如云山的獨柳樹,這株古槐樹身略微有些傾斜,裸露的樹根猶如石質(zhì),一半樹身已經(jīng)枯死,另一半仍枝柯交橫,黛色參天。 程宗揚拍了拍樹身,掌下傳來鈍鈍的質(zhì)感。幾只螞蟻受到驚動,從樹皮的縫隙中鉆出,慌亂奔走,似乎已經(jīng)以此為巢。 程宗揚盯住一只螞蟻,看著它抖動著觸須,在樹干上快速移動,越爬越高,最后消失在枝椏間。 即使目力大進,足以夜間視物,蟲蟻無遺,這么一直盯下來,仍讓程宗揚禁不住雙目發(fā)酸。 他閉上眼睛,一邊恢復(fù)不適,一邊將心神探入竅陰xue。 可依然什么都沒有。 就在自己準備潛入興唐寺的一剎那,程宗揚感覺到竅陰xue微微一動,似乎某個已經(jīng)消失的影子再次浮現(xiàn)。 是泉玉姬,自己唯一能夠馭使的魂奴。 那天她與自己分頭行動,突然間音訊斷絕,失去聯(lián)絡(luò)。失蹤的位置就在興唐寺附近,離此不遠。 已經(jīng)消失的魂奴突然生出感應(yīng),程宗揚立刻放棄入寺,循著感應(yīng)的方位,找到這棵古槐。 然而到了樹下,竅陰xue再沒有任何動靜,似乎剛才的感應(yīng)只是錯覺。 程宗揚繞樹盤桓數(shù)周,沒有找到線索,但他仍不死心,索性攀到樹上,尋找可能存在的蛛絲馬跡。 可惜一番徒勞,終究無功。 聽到興唐寺方向傳來的動靜,程宗揚只好暫時放棄。 一群人從那扇不起眼的小門出來,隨即各奔一方。程宗揚沒等到齊羽仙,卻看見一個熟人:樂從訓(xùn)。 程宗揚耐心已經(jīng)消磨殆盡,懶得再等姓齊的賤人,趁此機會,拿姓樂的祭刀也不算白來一趟。他暗暗握緊佩刀,不言聲地追了上去。 樂從訓(xùn)領(lǐng)著兩名隨從,急匆匆繞進巷子,悶頭趕路。 眼看快到十字街口,程宗揚悄無聲息地拔刀在手,接著提氣輕身,正待搶先出手,霹靂一擊,斬殺左側(cè)那名隨從。忽然間眼前金光一閃,一條禪杖從黑暗中揮出,“噗”的一聲悶響,將那名隨從打得腦漿迸裂。 另一名隨從聞聲剛要舉刀,便被禪杖穿胸而過,一命嗚呼。 一襲深紫色的袈裟從黑暗中浮現(xiàn),窺基收回禪杖。金光閃閃的杖身上沾滿了腦漿血rou,將墜未墜,接著血rou一陣蠕動,像是被吞噬一般悄然消失,杖身變得煥然一新。 樂從訓(xùn)眼角抽搐著,勉強掙扎片刻,終于雙膝一軟,跪倒在地,顫聲說道:“師父……” “渾府的人是你殺的嗎?” “不是,是鄭注!”樂從訓(xùn)分辯道:“他盯上渾家的錢財,才動的手?!?/br> “你動手了嗎?” “我……我……” 窺基濃眉挑起,沉聲道:“你們雖是掛名弟子,亦有同門之誼。手足相殘,即便我佛慈悲,也容你不得!” “師父!師父!徒兒知道內(nèi)情!只要師父饒徒兒一命,徒兒就把他們的勾當都告訴師父!” “呯”的一聲,禪杖貼著樂從訓(xùn)的脖頸重重落下,濺起的石屑在他臉上劃出幾道血痕。 “這次的事,都是李師道的主意……” 樂從訓(xùn)竹筒倒豆子一樣說了個干清,聲稱整件事真正的策動者是平盧節(jié)度使李師道。此人野心勃勃,又專好陰謀詭計。這些藩鎮(zhèn)割據(jù)一方,威福自用,真正的對手還不是朝廷官員,而是把持朝政的閹黨。 自從草匪之亂后,唐國太監(jiān)大權(quán)獨攬,便不遺余力地往各鎮(zhèn)派遣監(jiān)軍,妄圖把藩鎮(zhèn)也握在手中。李輔國等人控制中樞,秉持大義的名分,各藩鎮(zhèn)但凡露出絲毫破綻,便被他們趁虛而入。 若是某位節(jié)度使年事已高,諸子正值壯年,或是手下有坐擁重兵的大將,那幫太監(jiān)便拿出種種挑撥、唆使、引誘、威逼……之類的手段,鬧出內(nèi)訌,激起兵變,再趁亂以朝廷的名義插手其中。 不少藩鎮(zhèn)都深受其苦,內(nèi)斗不休,甚至有的節(jié)度使尸骨未寒,鎮(zhèn)中便兵戈四起,繼任的節(jié)度使如同走馬燈一般,你方唱罷我登場,一年數(shù)換仍不消停,勝者彈冠相慶,敗者舉族盡滅,被太監(jiān)挑起野心的驕兵悍將們彼此殺戮,血流成河。 李師道也吃過苦頭,對閹黨恨之入骨。拿到平盧節(jié)度使之后,他暗中聯(lián)絡(luò)心懷不滿的各鎮(zhèn),又與田令孜合謀刺殺武元衡,趁機捉到他的把柄,更與居心叵測的鄭注一拍即和。 各方聯(lián)起手來,里應(yīng)外合,竭力慫恿李昂誅滅宦官,制造出一場震驚天下的大亂。借此讓太監(jiān)與忠于君主的大臣斗個你死我活,將太監(jiān)的兇殘跋扈和文臣的顢頇無能公諸于眾。 首倡誅宦的鄭注故意作出受人排擠的假相,好臨陣脫身,待雙方殺得不可開交,再登高一呼,號召各藩鎮(zhèn)襄助義舉,起兵盡誅閹宦,救君王于危難之際,拯蒼生于水火之中。 鄭注等人計議已定,只待今日朝會時便要發(fā)難。誰知陣營中最關(guān)鍵的兩位大太監(jiān),魚朝恩置身事外,魚弘志被博陸郡王召走,一去不回,連他掌控的右神策軍也被調(diào)離宮禁。 鄭注雖然說得嘴響,但參與各方大都心下忐忑。連豺狼秉性的樂從 訓(xùn)也暗生退意,準備一回去便帶著手下的人馬遠走高飛。 窺基面如磐石,看不到一絲表情。 魏博牙兵甲于天下,樂從訓(xùn)被鄭注刻意拉攏,成為核心小圈子的一員。倒是窺基本人,原本不在鄭注等人的算計之中,誰知他卻主動找到李昂,聯(lián)手對付程侯。鄭注等人順水推舟,將這位佛門巨擘當成了一枚小小的棋子。 結(jié)果窺基一著不慎,根基盡失,連大慈恩寺本寺都被釋特昧普鳩占鵲巢,堂堂國師,竟成了無處容身的孤魂野鬼。 程宗揚屏息斂形,連眼睛都微微閉上,避免窺基生出感應(yīng)。 樂從訓(xùn)吐露的內(nèi)情大半與自己的遭遇契合,看來只有窺基和蒙在鼓里的李昂真想殺死自己,幕后的cao縱者只是以此來迷惑太監(jiān)們的耳目。只不過一個遠在外藩的李師道,居然把手伸這么長,真不知道能撈到什么好處。 良久,窺基拔起禪杖,大步離開。 樂從訓(xùn)爬起身,抹了把額上的冷汗,顧不上理會兩名手下的尸體,匆匆鉆進巷子。 程宗揚微微吐了口氣,然后拔刀在手,正待撲上斬殺這條豺狼,忽然間心頭一凜,頸后的毛發(fā)根根豎起。 他想也不想便沖天而起,身形方動,原本的落腳處便被一片暗紅色的血浪淹沒。 窺基不知何時繞到程宗揚身后,他雙手合什,禪杖橫在臂間,深紫色的袈裟飄舞著張開,鮮血潮水般奔涌而出。 洶涌的血浪翻騰滾動,邊緣仿佛伸出無數(shù)細小的爪子,攀扯著往四面八方蔓延,所過之處,生機盡滅。血泊中夾雜著無數(shù)白骨,此時齊齊伸出,白骨如林往程宗揚抓去。 程宗揚打死也不敢落入血浪,眼看已經(jīng)勢盡欲墜,他長吸一口氣,丹田騰起一團光球,接著又是一團,人在半空,便瞬間七陽齊出。 程宗揚猛然旋身,一記虎視鷹揚,猶如插翅的猛虎一樣揮刀劈下。 刀至中途,那柄長刀已經(jīng)亮如烈日,精鋼打制的刀身不堪重負,刀鋒仿佛要被點燃一般,熾熱奪目。 窺基陰沉的雙目中映出如火的刀光,他雙臂一振,將禪杖橫握手中,肌rou猶如鐵鑄般隆起,真氣狂涌。 程宗揚傾盡全力,毫不猶豫地一刀斬落,九陽神功配合五虎斷門刀法,與窺基的禪杖硬拼一記。 窺基磐石般的臉頰一陣扭曲,昨日他剛與這位程侯交過手,深知這廝外強中干,因此一上手便施出尸林血澤,封住他的去路,免得他逃走。 誰知一夜之間,這廝修為突然暴漲,一刀劈下,刀光猶如烈日,真氣雄渾剛猛,與昨日判若云泥。竟然是扮豬吃虎,趁機取自己性命。 生死之際,窺基雙目精光大放,紫色的袈裟鼓脹而起。緊接著長刀落下,至剛至陽的九陽真氣轟然炸開。 窺基手中的禪杖斷為兩截,斷口仿佛被高溫鍛燒過,熔化成熾熱的液體。 那柄長刀同時破碎,刀身的碎片流火般四下濺射。程宗揚緊握著刀柄,只剩數(shù)寸的刀身余勢未衰,斜劈進窺基紫色的袈裟內(nèi)。 “咔”的一聲,斷刀斬進胸口,堅如鐵石的肋骨根根迸碎,白色的骨茬從袈裟內(nèi)不斷飛迸而出。 當斷刀帶著最后一絲余力,斬斷脊椎,紫色的袈裟失去支撐,裹著碎骨轟然墮落。 生死一瞬,窺基用骨傀替代真身,承受住這暴烈無比的一擊,整個人霎時退出數(shù)丈,威嚴的面孔因為精血大量損耗變成干癟憔悴,高大的身軀也變得有些佝僂,仿佛剎那間老了十歲。 程宗揚雙腳踏在袈裟上,隨即飛身躍起,頭也不回地往北狂奔。 窺基“哇”的吐出一口鮮血,眼中露出噬人般的兇光。 這賊子好歹毒的心術(shù)!昨日交手,故意作出虛有其表的模樣,全靠著手下拼命才逃過一劫。此時趁自己大意,才突然顯露出真實修為,施展的九陽神功更是自己密宗法門的克星,措手不及之下,自己不得不祭出骨傀替身,才好不容易死里逃生。 眼看程宗揚就要掠出暗巷,窺基目露兇光,不顧自己精血大損,雙手結(jié)成密宗法印,一柄吸飽鮮血的金剛杵從他胸口無聲地飛出,往程宗揚背后飛去。 金剛杵去勢極快,電光火石間,已經(jīng)追上程宗揚的身影。 就在這時,窺基真氣鼓蕩的丹田驀然一震,仿佛破了一個小孔,真氣隨即泄去。那支金剛杵后繼無力,“鏘”然一聲,刺在地上,功虧一簣。 窺基面沉如水,遠處那件掉落的紫色袈裟燃燒起來,瞬間化為灰燼,地上只留下一堆零亂的枯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