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崽扭頭往草垛看，指著蜷縮著曬太陽酣睡的小狗，嘴里嚷嚷著“小黑”。

    “噢，小黑狗是你的，小黑豬是你娘的，那只大公羊是你舅舅的?！壁w西平叨叨，“我有什么？我有駱駝？”

    說到駱駝，他就看見隋玉騎著駱駝的身影，駱駝載著她在小道上飛奔。

    “娘——”小崽也認出來了。

    趙西平頂著小崽走過去，靠近時，駱駝慢了下來，隋玉舉止利索地跳下駝背，沖他們父子倆奉上個燦爛的笑。

    “大人?！焙竺孀飞蟻淼呐吐滤俣纫姸Y。

    趙西平揮了下手，示意他們繼續(xù)走。

    “我還以為你要在城里吃晌午飯?！壁w西平將騎在脖子上的兒子舉下來抱在懷里。

    隋玉接過沖她伸手的兒子，她低頭親了親小崽的胖臉蛋，說：“本來是有這個打算，奈何太想你跟小崽了，就回來了?！?/br>
    不管真的還是假的，趙西平心里是高興了。

    夫妻二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話，繞著客舍轉(zhuǎn)一大圈，走到河邊時，灶房的飯也做好了。

    “娘子，今年過年是在這邊還是回千戶所？”殷婆問。

    隋玉看向趙西平，趙西平說：“回千戶所吧，只有我們一家三口，噢，還有隋良，我們四個人過個年?！?/br>
    “明年過年我也還是在家?！彼逵裾f。

    “明年是明年，今年是今年?！?/br>
    “那行吧?！彼逵耠S他。

    之后，隋玉把客舍這邊的事安排好，收拾幾件衣裳，帶上日常用的東西，當晚吃過晚飯就回城。

    從春天搬去客舍之后，這邊的房子一直沒住人，開門時，門楣上震下來一層灰，院子里也落了厚厚一層落葉，人踩上去咯吱咯吱響。

    倒座房里響起悉索聲，趙西平警惕地看過去，月色下，幾道低矮的黑影走出來，嘴里哈哧哈哧地哈氣。

    “是貓，它們偷住我們的房子，還反過來趕我們走?！彼逵窈咭宦暋?/br>
    “好幾只呢，估計是野貓跑進來下崽了?！彼辶颊f。

    小崽發(fā)出貓叫，不知哪句惹到它們了，它們突然暴起叫罵，貓叫聲又粗又刺耳，跟市井里罵架的老婆子似的。

    小崽嚇了一跳，他閉緊嘴巴不敢再出聲。

    “脾氣還挺大，算了算了，別管它們，我們住兩天就又走了?！彼逵裢芟伦?，說：“我來燒水，小崽給我送過來，良哥兒，你跟你姐夫把要睡的屋收拾收拾?！?/br>
    “該讓小春紅她們下午過來收拾的?！彼辶监止?，“天都黑了，睡在客舍那邊多好?！?/br>
    “你跟你姐夫說，是他要憶苦思甜，想念曾經(jīng)我們?nèi)齻€自己動手洗衣做飯，灑掃擦洗的日子?！彼逵裥χf。

    “姐夫，那你幫我把我的屋也打掃一下，我去哄小崽?！彼辶即蛏唠S棍上。

    趙西平不吭聲。

    “行不行??？姐夫？”

    “要不你打地鋪睡我們床邊？”趙西平含蓄地拒絕了。

    隋良“嘁”一聲，他進灶房引燃油盞，梗著脖子回后院。

    趙西平也跟著進來引燃油盞，他打開水缸的蓋子看一眼，里面還有半缸水，夠今晚用了。

    隋玉抱著小崽在灶房燒火烤火，水燒熱了，她先給小崽洗漱。

    “你就是在這個家出生的，你還記得吧？啊——張嘴，娘給你擦擦小牙?！?/br>
    小崽抿著嘴不肯，隋玉揚起巴掌，巴掌揚起來卻沒落下去，她親親他，玩高興了，小崽乖乖張開嘴。

    “我數(shù)數(shù)，我們小崽有七顆牙了?！弊炖锎蛑?，隋玉快速給孩子擦擦牙板和舌苔，在他不耐煩之前，快速收回手。

    “你還不高興?！彼乃幌?。

    小崽這時又甜兮兮地笑了。

    給小崽洗完腳，隋玉出去倒水，門口一道黑影快速掠過，是貓過來了，她進門舀碗水放在門外的墻根下。

    “擦干凈了，被褥也鋪好了?！壁w西平走出來，說：“你跟小崽洗漱后先上床，我去隋良那邊看看?！?/br>
    “行，你讓他晚上睡覺的時候關(guān)上門窗，別讓野貓跑進去了?！?/br>
    隋玉洗漱過后抱著小崽回屋，褥子和墊子一直放在樟木箱里，西北雨少，被褥上沒什么潮氣霉味，反倒有一股淡淡的木頭香。

    母子二人先脫衣躺下了，初到陌生的環(huán)境，小崽緊緊貼著隋玉睡，不敢像在客舍那邊，晚上脫下厚衣裳，他還要扶墻走幾步。

    隋玉摟著小孩輕輕哄著，孩子快睡著了，檐下響起腳步聲又把他驚醒了。

    “是你爹跟你舅舅，快睡?！彼逵裆焓执钤谛♂痰难劬ι稀?/br>
    沒過多久，趙西平進來了，他輕聲問：“小崽睡了？”

    “還沒有。”

    “我來抱，我來哄?！壁w西平脫衣躺下，他接過小崽放懷里，說：“今晚他睡我這邊?！?/br>
    隋玉沒意見，她打算開春了就給小崽斷奶，提前讓他跟他爹睡也好，先適應(yīng)適應(yīng)。

    屋里安靜了，不消片刻的功夫，隋玉睡著了。

    再醒來，她聽到隱隱約約的叫賣聲還有些怔神，晃神了好一會兒才反應(yīng)過來。

    孩子的嘟囔聲伴著腳步聲走近，趙西平推開門，跟小崽說：“快喊你娘起來吃飯，吃完飯我們?nèi)ソ稚腺I年貨?！?/br>
    “飯已經(jīng)好了？”隋玉坐起來，“你起得挺早啊?！?/br>
    “你兒子天不亮就醒了，在床上爬來爬去，我只能把他弄起來?！壁w西平關(guān)上門，說：“我去喊隋良，你也快點，別又躺下了啊。”

    隋玉穿好衣鞋開門出去，一只黑背白爪的野貓嗖的一下起飛了，從院子里躍到墻頭，撇著耳朵盯著院子里多出來的人。

    隋玉看眼墻角的碗，碗里的水只剩一半了，她伸個懶腰進灶房，灶臺也擦洗干凈了，陶釜里咕嚕著疙瘩湯，湯里飄著酸菜葉子和金黃的雞蛋碎。

    “小崽已經(jīng)吃了，我也吃了，我倆的碗也洗了，就剩你倆了?！壁w西平又勁頭十足地抱著胖兒子進來。

    隋玉沖他比個手指，這男人能干的很。

    吃過早飯，剩飯倒出去喂貓，收拾完鍋碗，一家四口穿戴整齊出去逛街買年貨。

    這還是小崽頭一次逛街，熱鬧的叫賣聲、熙熙攘攘的人群、各式各樣的年貨，他看得格外起勁。

    “屠蘇酒給我來一罐?！彼逵裉湾X買酒。

    隋良跑去買飴糖，按著人頭買，他買十個，分小崽一個，另外九個三人平分。

    趙西平拿著飴糖讓小崽舔了舔，這也是他頭一次吃糖，嘗到甜味，他驚得瞪大眼睛。

    隋玉哈哈大笑，但不讓小崽多吃，她囑咐說：“讓他多舔兩口就行了，可不能整個都讓他吃了?！?/br>
    趙西平應(yīng)好，他默默數(shù)著，在小崽舔了五口后，他將整塊飴糖咬吃了。

    小崽不依，哭唧唧地伸手摳他的嘴。

    最后隋玉接過娃，讓趙西平去割rou買魚，她跟隋良抱著小崽在街上買桃符和桃枝。

    年貨置辦整齊，一家人又回去準備年夜飯，隋良抱著小崽在院子里玩，隋玉跟趙西平在灶房做飯炒菜。

    “這兩條魚肚里有魚籽，燉好了給小崽吃?！彼逵裆焓痔藉仠?，說：“我有好久沒做過飯了，也不知道會不會失水準?！?/br>
    “不會?！壁w西平提著清洗干凈的母雞進來，說：“雞肚子里還有顆沒殼的蛋，也留著給小崽吃?！?/br>
    “對了，早上的蛋和酸菜是你去街上買的？”隋玉這才想起來問。

    “去隔壁借的。”趙西平笑，“這邊久不住人，什么都缺?！?/br>
    “明年過年還過來嗎？”隋玉笑問。

    男人坐在灶下燒火，火光映亮他的臉，他抬頭看向隋玉，說：“還是要回來，客舍那邊雖說人多熱鬧，但我不覺得有我們住在軍屯那會兒有意思?！?/br>
    “晚上我們?nèi)ツ沁呣D(zhuǎn)轉(zhuǎn)？”隋玉突然意動。

    “行。”

    魚rou煎香，野貓貼著墻邊溜進院子，隋良數(shù)了數(shù)，有六只貓守家呢。

    “貓——”小崽指著貓喊。

    “對，是貓，六只貓?！彼辶紦е♂套屗麑W走路，“走，我們?nèi)プヘ?。?/br>
    院子里孩子的笑聲傳進屋，鍋里的油點子噼里啪啦響，雞rou倒進鍋翻炒，趁著空檔，隋玉掂著鏟子出去看一眼。

    天上晚霞消散，濃重的寒意快速襲來，隋良扶著小崽走進灶房。

    “來，吃塊雞rou嘗嘗咸淡?！彼逵衲髩K雞rou喂隋良。

    小崽也張大嘴巴，等魚籽進嘴，他咂巴著嘴笑瞇了眼。

    雞rou出鍋，隋玉又煮道雞蛋豆腐羹，這就端菜上桌了。

    一家四口人，桌上四道菜，院子里的六只貓聚在一起，蹲在門檻外聞著飄出來的香氣。

    酒足飯飽后，剩菜全是貓的。

    隋良去洗碗洗鍋，趙西平去扎火把，隋玉則是抱著小崽給他換新衣，新做的大紅衣裳，里面依舊絮著厚厚的羊毛。

    “穿好了？”趙西平在門外問。

    “好了?！彼逵癖е♂坛鲩T，說：“走，火把點上。”

    四支火把，隋玉舉著兩個，隋良拿一個揮舞，趙西平一手抱崽一手舉一個。小崽坐在有力的臂彎上，他仰頭望著拔高拉長的火焰，在匯入人山火海時，他驚得瞪大眼。

    圍著火堆搖擺扭動時，小崽滿臉的驚奇，振奮的鼓點、炙熱的火焰、隱隱約約的吟唱、亢奮的人群、逗弄他的爹娘……小崽突然笑一聲，他揮動手臂，跟大家一起樂。

    鼓點密集時，大家一起往外跑，因為帶著孩子，隋玉一家四口沒出城丟火把，他們舉著火把中途拐道，拐去軍屯。

    軍屯里很安靜，偶有幾家還有亮光，走在熟悉卻已陌生的路上，隋玉抬頭四望，大約是黑夜的影響，關(guān)于這里的記憶似乎已經(jīng)模糊了。

    走到十三屯，趙西平的步子頓了一下。

    “是這里，沒走錯?！彼辶奸_口，“我還記得我那時候天天領(lǐng)著豬趕羊趕駱駝出去吃草。”

    隋玉踏出一步，她走進巷道，往日生活的記憶紛紛襲來。

    “我從沒想過，我會從這里搬出去?！壁w西平停在曾經(jīng)的家門口。

    “院子里那墩石頭不知道還在不在……小崽，在沒有你的時候，爹娘和舅舅就住在這里?！彼逵裰附o小崽看，“那時候你爹可刻薄了?！?/br>
    趙西平站不住了，他一手抱兒子，一手拉媳婦，趕緊把人帶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