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宮夜譚 第183節(jié)
上谷公主道:“那你答應(yīng)了?” “我有什么不答應(yīng)的。”莫瓌笑道。上谷公主道:“我的意思是,你當(dāng)時答應(yīng),是真答應(yīng)了她,還是騙她的,想要假戲真做?” 這時一陣風(fēng)把窗上懸著的玻璃珠串吹得叮當(dāng)作響,莫瓌望著出神了片刻,道:“說實(shí)話,那時也沒想好。沒什么事能算到十足,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不過,那一日,凌羽抱著一只白鹿一只白孔雀興興頭頭地來找我,說要給清都的生日抓只白虎送去作賀禮……” 莫瓌不說下去了,上谷公主點(diǎn)了點(diǎn)頭,道:“你是從那時候開始籌謀的。也就是說,若非如此,你那一次也不打算謀反?!?/br> “實(shí)在是還不到時候?!蹦劦?,“這大代向來宗親勢力極強(qiáng),宗室九姓加勛貴八姓,根子太深,就算勉強(qiáng)做下來了也過不得幾時。你看宗愛扶南安王就是一例,這事太近了,我不得不多慮些。但既然機(jī)會撞到面前,好像不做也可惜得很?!?/br> 上谷公主道:“只可惜壞在你義弟手里!唉,這么說起來,慕容白曜可是真冤屈得很。只不過,若沒這事,皇上也不會賜婚了,我還得感激他呢?!毕肓艘幌耄值?,“你知道啟節(jié)的事吧?” 莫瓌道:“此事有變,你不必再過問了?!眳s又笑了笑道,“京兆王的面子夠大,長孫氏這樣的宗室親貴都得聽命行事?!?/br> 上谷公主道:“自長孫渴侯死后,他們家就大不如前了。只是那長孫一涵……這丫頭死也是活該,面上是聽了她爹的,心里卻自有小算盤。她也嘴夠硬的,死活不肯說是誰派她去沈家的。我也奇怪著呢,蘇連和淮州王都在沈府,那皇上和清都長公主自也不會再另派人去。長孫一涵究竟是聽了何人的吩咐?在沈家下毒害淮州王,到底是誰救了他的?這個人,還對太子的身世如此關(guān)心?” 莫瓌沉默片刻,道:“繡衣里面你是安插了人,長孫父女就是她殺的?還順手用癸儀的名義栽贓了一下九宮會。今后少做畫蛇添足的事,凡事收著些兒,易素,你始終自恃聰明,我怕最后你會聰明反被聰明誤?!?/br> “是啦,大事都是你們做的,我這樣的女子就只能做做這些瑣碎的事兒了?!鄙瞎裙餮鄄鬓D(zhuǎn),當(dāng)真是笑靨生春,麗色能傾國。莫瓌目光在她臉上停留了片刻,淡淡地道,“你這回一石數(shù)鳥之計想得好啊,若是成了,便是害了清都,殺了凌羽,順帶把景穆五王也一起給坑下來了。我再跟你說一回,易素,別再對凌羽下手,你明知道他身上有秘密?!?/br> “你就放心吧,你那義弟才不是面上那副天真可愛不懂事的樣子,宮里面那一套玩得可比誰都溜,看人下菜碟也厲害得很,誰都不理會就纏著最得皇上寵的淮州王?!鄙瞎裙餍Φ溃盎噬蠎T得跟寶似的就不提了,連素來最難討好的淮州王都護(hù)著他,你cao什么心?你這寶貝義弟差點(diǎn)兒把我害死,我就不信你不知道!” 莫瓌道:“你是說板殿賜宴的時候?” “那還能是什么時候!”上谷公主冷笑道,“我當(dāng)時是嚇得冷汗直冒,皇上已經(jīng)當(dāng)著眾人答應(yīng)了他,不管是誰,一概都要處置?,F(xiàn)在我這命還懸在他舌尖上呢,誰知道這小孩兒哪天心情不好了,在皇上那里告我一狀!” 莫瓌笑道:“誰叫你身上這么香?” “你也糊涂了,我難道還會親自把他抱出去?”上谷公主道,“自然是旁的人去的。你那義弟是看到我出來,有意整我的!” 莫瓌一怔,上谷公主沉吟道:“你知道孔周三劍那說法是假的,只能是你那個義弟告訴你的。這么說,他是知道下令血洗他那神陵的人不是你了?哎喲喲,這可糟了。”她靠在莫瓌懷里,巧笑嫣然,雙眸流波,當(dāng)真是顏盛色茂,“如今他找皇上討了靜輪天宮去,連我那爹都跑去找他求長生的丹藥。靜輪宮守衛(wèi)不多,你既來京城了,便跟他說去,從此以后我跟他井水不犯河水,再別害我,也別來找我尋仇!” “你放心好啦?!蹦勑Φ?,“他就是使使性子而已,不敢害你的。若真要害,板殿上不早就說了?他明知你是我什么人,又怎敢害他大哥的夫人?” 上谷公主嗔道:“我還以為你早忘了呢。這些年也不知你在什么地方,想必是快活得很,我算什么?” 莫瓌嘆了口氣,笑道:“再怎么著,哪怕是當(dāng)年皇上賜婚,我不情不愿,也只得認(rèn)了你這個夫人?!笔种篙p輕拂過上谷公主的臉頰,悠悠地道,“你們大代的公主,若論容貌,沒人比得過你??墒?,就跟那些花一樣,顏色越美的,便越毒?!?/br> “夫君也別把自己撇得干干凈凈?!鄙瞎裙餍Φ溃皶谊壮四銈兇鬀龌首?,還有誰的話肯聽的?他是涼州高僧,從來敬奉的都是你們沮渠氏皇族,大魏待他再不薄,也一般的心系舊主。曇曜肯替我掩飾靈巖石窟之事,還不都是因?yàn)槟?。帝窟皇上造像損毀的事與我無干,我也沒要曇曜自盡,也使喚不動,還不是你派的人?我也想問問你,究竟誰能在侯官曹和廷尉寺出入自如?你在皇上身邊想必有個比尉仙姬還重要的眼線,她是誰?你妹子么?哪一個?” 莫瓌淡淡一笑,道:“曇曜為的不是我們大涼皇族,而是為了他心里尊崇的佛法。易素啊易素,你再聰明機(jī)變,工于心計,終歸少些胸襟氣量?!?/br> 上谷公主盯著他,道:“夫君這話的意思是說,你是終不能跟我一心的?那能與你同心的人又是誰?” 莫瓌凝望那盞七寶琉璃燈,笑道:“反正定然不會是你便是了?!?/br> 那晚吳震見裴明淮回府了,便自回廷尉寺去。夜里一宿無話,裴明淮在茅茨堂還沒起身,便見著華英跑了過來,慌慌張張地道:“不好了,不好了,出事了!” 裴明淮道:“又怎么了?” “哎呀,你趕緊進(jìn)宮去!”華英嚷道,“景風(fēng)公主去對皇上說,她要嫁到柔然去,再不回來了!” 裴明淮只覺腦子里都空了一下,一句都不多問,往府外便走。華英在后叫道,“你慢點(diǎn)兒!” 他進(jìn)了宮,徑直進(jìn)了太華殿,便見著景風(fēng)跪在文帝身前,聽文帝道:“你到底還要朕說多少遍?朕壓根就沒想過要你去跟茹茹結(jié)親,不單是你,就算是別的公主也不必。柔然可汗是派人來過,朕雖沒回絕,但也絕沒答應(yīng)的意思。朝堂上這些事,你不用擔(dān)心也不用管,你再怎么逞強(qiáng),打仗的事也輪不到你公主去!” 只聽景風(fēng)道:“父皇,是您沒認(rèn)真聽女兒說話。我大多是為了我自己。自然了,替父皇分憂也算是緣故。” 這時太子也沖進(jìn)來了,把景風(fēng)一把拉了起來,道:“你又在這里干什么!沒人要你去和親,也用不著你。我們不是漢室,要拿公主去和親,我的好meimei,你別在這里添亂了!” 景風(fēng)望著他,道:“哥哥,正因?yàn)槲覀儾皇菨h室,我才要去。漢室公主嫁到那般遠(yuǎn)的地方,什么習(xí)慣都不一樣,自然是難受得很??晌覀儾灰粯影?,我們原本就是從那里來的,還是流著那樣子的血,現(xiàn)在我要回去那樣子的地方,又有什么不對了?” 太子怒道:“景風(fēng),你究竟在胡說些什么!是,我知道尉昭儀的事,你傷心得很,但你也不能拿著自己糟蹋啊!” “我沒有拿著自己糟蹋,我想得很清楚了?!本帮L(fēng)道,“父皇,哥哥,還有明淮,你們都聽我好好地說,別我沒說兩句你們一個個就跳起來了。我知道你們是真關(guān)心我,為我好,既然如此,你們就聽我好好地說完。我并不覺得去柔然就是自低身份,或者是自苦,我們大代一族原來也是從那樣的地方來的,先帝還特地派人去祖上的嘎仙洞刊石立碑呢。咱們源起幽都,都是部族出身,烈祖最初定都盛樂,也在漠南。只是我們到了這中原,樣樣都學(xué)起來他們的罷了。所以若要回那處去,對我也不是什么辦不到的事。我知道我母親的性子,她并不是什么愛弄權(quán)的人,但最后落得這個下場,我不是怕,我只是覺得難受,既在宮中,就免不了要去爭去斗……” 裴明淮打斷她道:“柔然又不是什么善茬,難道你走到那里,就事事平和了?” “那有什么好怕的!”景風(fēng)道,“只要不跟自己至親至愛相爭相斗,那又有何妨!就怕是身在這里,諸事不由得自己,眼里看的,手上做的,都是最難過的事!” 裴明淮聽她如此說,一瞬間忽地似乎聽到了在板殿賜宴的時候,凌羽問自己的話?!八?,是你自己不想看,對不對?” 只聽文帝緩緩地道:“景風(fēng),你想的我都明白。你這些日子是受夠了,又是尉端的事,又眼見著你皇叔的事,然后又是你母親。今后你不管這些便是,你是公主,不必多去摻和?!?/br> 太子已急得不行,忙道:“是,是,父皇,都是我不好,不該讓景風(fēng)跟著我胡鬧。從此以后,繡衣什么的,景風(fēng),你再不要管了,你是公主,只管過你的太平日子!” 景風(fēng)淡淡一笑,道:“父皇,哥哥,這可能么?若是真有什么事,我能就這么看著,不管不顧么?那還是我么?” 太子說不出話來,裴明淮望著她,心里是酸楚至極,低聲道:“景風(fēng),你這是真拿定主意了?!?/br> 景風(fēng)又是一笑,道:“昨兒我也聽到了,秦益二州起亂。柔然的脾性我們最清楚,反復(fù)無常,又最會跟著鬧騰。我這一回若嫁過去,他們想必也會安靜一段時日,省得又來叨擾我們?!?/br> 太子怒道:“都說了多少回了,用不著你去!” “哥哥,你還是沒明白?!本帮L(fēng)道,“我是覺得這件事有意思,所以想去做。我不覺得是一件甚么離鄉(xiāng)背井的凄涼悲哀之事,我覺著比在這宮里看些陰暗齷齪的事好十倍,至少說起來能讓少打幾仗,大家都安寧些的事。柔然還敢虧待我么!若他們敢起什么壞心,哼,武威長公主能幫先帝滅涼國,我就不能啦?我又不是那些見了要遠(yuǎn)嫁就哭哭啼啼的公主,我說的是真心話!” 清都長公主這時走進(jìn)了太華殿,景風(fēng)叫道:“公主,你快來勸勸他們,一個個的都婆婆mama的。” 清都長公主看著她,道:“景風(fēng),你說的話都有理??墒?,你父皇,還有你哥哥,連同我,都是舍不得你走的。雖然你說得都對,但實(shí)在不必你一定要去,你是可以去,但也可以不去。你近來心里難過,我們都是知道的。我雖然平日里待你嚴(yán)厲了些,但咱們總歸是一家子。你再想一想,若是想要什么,我們都答應(yīng)你?!?/br> 景風(fēng)眼圈兒一紅,笑道:“我知道?!?/br> 文帝道:“姊姊說得是。你想要什么便說,朕什么都答應(yīng)你。” 景風(fēng)沉默半日,卻對著文帝又跪了下來,道:“父皇,即便你如今答應(yīng)賜婚我跟明淮,我也不答應(yīng)了?!?/br> 裴明淮叫道:“景風(fēng)!” 景風(fēng)側(cè)頭向殿外望去,笑道:“我每年都看外面那些木槿,開過了又謝,謝過了又開。雖說都好看得很,但終歸今日不是昨日,今年又不是昨年了。你我都已不是那時候的樣子了,錯過了一回,沒能抓住,那就是一世。我聽父皇的與尉端成婚,害了他也害了我。我知道,你心里那股怨氣一直沒能出,明淮,誰都別怨了,就是那句人人都愛說的話,有緣無份罷了。我跟尉端相處日久,總也有些情份,他死了我一樣的難過得很,卻又沒法子去恨我母親。你呢,人的心總歸不是一成不變的,即便你我仍有情,但也絕不是當(dāng)年那時候的樣子了?!?/br> 她說到此處,眼淚已如珍珠般落下,卻仍笑道:“我再也不聽別人的了,別人說好,別人說不好,都跟我沒干系。這一回讓我自己選,是好是壞,是什么結(jié)果,哪怕后悔,都是我選的。不為任何人,就為我自己,父皇,求你成全。上一回,我對著您說的話,多半還是氣話。但這一回,不是了。” 太子又急又怒,叫道:“你在胡說些什么!不許胡說八道,什么都行,就是不能嫁到那樣地方去!”說著又對裴明淮道,“明淮,你倒是說句話,勸勸她呀!” 裴明淮是想說話,卻只覺咽喉都已哽住,竟說不出一個字來。只聽文帝道:“起來吧,景風(fēng)。朕允了便是。” 太子叫道:“父皇!你不能答應(yīng)她啊,她……”清都長公主也道:“陛下,她還年輕,說話任性。你不管著,誰來管?” 文帝淡淡一笑,道:“姊姊,難得見你兒女情長一回??稍蹅円菙r著她,便是違了她心愿,又替她作了一回主。她說得沒錯,她自己選的,后不后悔都是她的事,遠(yuǎn)勝過讓別人替她作主。好了!景風(fēng),朕允了。不愧是朕的女兒,朕沒白疼你?!?/br> 眾人再不知如何相勸,只見景風(fēng)對著文帝磕了三個頭,道:“多謝父皇!” 一陣風(fēng)吹過,外面的木槿又被吹進(jìn)了殿來。裴明淮看著那重瓣的紫木槿,似乎朵朵都長得一樣,卻又好像朵朵都不一樣。 第9章 自太宗時候,便在平城外南面筑了一座高臺,以石粉涂之,稱為白樓。這白樓上修了觀榭,又懸一大鼓,每日里晨昏城門或開或閉,便是擊此鼓以示之。登此白樓,四周景致盡覽眼底。 景風(fēng)站在白樓上遠(yuǎn)眺,此時城門之下送她離京的車輦已候了多時了。她回頭笑道:“平日里總說上來看看,卻總沒來。想來是因?yàn)樘?,反而就懶得來了,倒是今兒要走的時候終于來了這一回?!?/br> 西河公主已哭了出來,道:“景風(fēng)姊姊,你為什么一定要去?。俊?/br> 景風(fēng)走到她面前,輕撫她頭發(fā),道:“你不明白是最好的。好好跟你的駙馬過,聽見沒有?”又對太子道,“哥哥,你到這邊來,我跟你說幾句話。” 太子依言走到她身邊,景風(fēng)望著他,輕輕地道:“哥哥,我要走了,以后你多多保重。我本以為,我一直是在幫你,現(xiàn)在我才明白,全都是因?yàn)楦富侍珢圩o(hù)我了,我才能愛怎么樣就怎么樣。其實(shí),我不但幫不了你,反而會讓你縛手縛腳,樣樣都慮及我,就像我事事都得慮及我母親一樣。哥哥,我知道你有事瞞著我,不想牽連我,既然如此,我也不再多問,但你也不要對父皇太過多心。我也明白在這宮里,很多事都身不由己,我也不求你什么。若是有一日,你要?dú)⒚骰?,那就是我死的一日?!?/br> 太子叫道:“我怎會……” 景風(fēng)搖了搖頭,示意他不要說下去了。“我說過了,哥哥,世事難料,誰都不知道以后會發(fā)生什么。我不想親眼看到有一日骨rou相殘,更不想自己手上沾至親至愛之人的血。與其如此,我更愿意去柔然,身為大代公主,能讓子民少受戰(zhàn)火所擾,遠(yuǎn)比在宮里與那些見不得光的事糾纏的好。” 她回頭見裴明淮一人站在觀榭一角,便走了過去,道:“你是不是還在生我的氣?上一回不肯跟你走,這一回又……” 裴明淮淡淡一笑,道:“沒有。我聽到你跟太子說的話了,我無話可說?;噬险f得對,他沒白疼你。咱們都及不上你。你也用不著擔(dān)心我?!蹦曀肴?,道,“瑞兒,柔然也不是什么好相與之輩,雖說他們可汗聽說皇上肯賜婚,歡喜得不得了,送了無數(shù)貴重彩禮來,也已至邊境相迎,看起來是好事,但正如你所言,他們反復(fù)無常,也不知此后會如何,你一定不可大意?!?/br> 景風(fēng)微笑道:“你放心,咱們大魏強(qiáng)盛,他們不敢怎么的,只會好好供著我呢。”又看了裴明淮良久,低聲道,“明淮,我也勸你一句話。別鉆牛角尖了,慶云跟你不是沒有情份,她也善解人意,你不必為了賭那一口氣,弄得大家都下不了臺。人生在世,是不能事事都全由著自己的,你母親要你跟慶云成婚也是為了你好,穆氏為八姓勛貴之首,還是為了保得大家平安,你也別老只想著自己。你是自在了,但旁人呢?” 裴明淮低聲道:“別說了。” 景風(fēng)點(diǎn)了點(diǎn)頭,道:“好,我不說了。”又走到慶云身邊,慶云已哭得哽噎難言,把手里一個錦盒遞給景風(fēng),道,“景風(fēng)姊姊,上次你說喜歡那香,我手邊就剩這些了,來不及做了。你先拿著……” 景風(fēng)看了看,卻又塞回到慶云手中,笑道:“不用了,你還是自己收著。這香不比別的,用著用著就會燒光的,我看著它一點(diǎn)兒一點(diǎn)地沒了,心里會難受。你還怕我會忘了你么?” “景風(fēng)姊姊,我……是真的不想你走?!睉c云流淚道,“是真的?!?/br> 景風(fēng)道:“我知道?!崩藨c云的手,道,“慶云,我跟明淮說過了,叫他別鉆牛角尖,硬跟他母親賭這口氣??墒?,能不能想得通,那我就沒法子了。若是明淮想得通,那便最好,你們本來也沒什么不合適的。若是他想不通,你也就罷手吧。天下不止一個男子,何必非得要嫁那個人才罷休!南山自言高,只與北山齊。女兒自言好,故入郎君懷!咱們不是南朝那些連情愛都不好意思說出口的女子,想說什么,想做什么,且看開些,隨心便好!” 慶云點(diǎn)頭,道:“我知道了。景風(fēng)姊姊,你說得有理,我聽你的?!睖I水卻又下來了,道,“只是我們……我們又什么時候才能再見面?” 景風(fēng)笑道:“傻話!我們又不是不會騎馬,柔然離這里又不是多遠(yuǎn),幾日也就到了。真要想見了,難道還有見不了的?別做得跟生離死別似的,又不是以前漢室公主和親,一去不返!” 慶云忙道:“你別說這樣的話,不吉利的很?!?/br> “我是說漢室的公主,又沒說我?!本帮L(fēng)忽似想起了什么,對一旁的珠蘭道,“啊,把我寫的那東西拿出來。以后你就跟著太子,繡衣就交給你了,聽見沒?你還有家里人,就留下來吧,芝蘭跟著我就是了?!?/br> 珠蘭噙著淚,捧了一卷東西上來。景風(fēng)笑著喚裴明淮,道:“我們幾個里面,你的字最好,我這字有點(diǎn)見不了人。替我重抄一回,讓人刻一方碑,供在靈巖石窟里面,就算是我替大家發(fā)愿了?!?/br> 裴明淮把那卷紙給展開,一見便笑,道:“這什么稱呼?好好地寫景風(fēng)不成么,好聽,意思也好。大茹茹可敦!” “我倒覺得挺好聽的?!蔽骱庸饕贿吺脺I,一邊笑道,“還好現(xiàn)在叫茹茹不叫蠕蠕了,不然景風(fēng)姊姊肯定不肯這么寫!可敦,可敦,還沒嫁過去就管自己叫皇后了,你是多想當(dāng)皇后?。 ?/br> 景風(fēng)眺望遠(yuǎn)處,這時太陽已升了起來,朝霞滿天?!安恢倌昵暌院?,這方碑還能不能留下來?我景風(fēng)的名字,縱然在碑上刻得再深,是不是會在靈巖石窟里面隨風(fēng)化去?以后的人會不會知道就在今日,有個公主去了柔然?想必都會認(rèn)為這個公主是哭哭啼啼去的,而不是……”她說到此處,卻也說不下去了,半日方哽咽道,“我一輩子也不會忘了今日。就這樣最好。” 太子忽然轉(zhuǎn)身上馬,朝宮城的方向奔了回去。裴明淮笑道:“景風(fēng),我也不送你了。你一路上保重?!?/br> 景風(fēng)一手拉著慶云,一手拉著西河,笑道:“他們啊,都怕要是忍不住哭了,丟了面子。你們兩個送我走,我們都不怕哭的,痛痛快快哭一場我就走了,最是爽快。” 慶云和西河都點(diǎn)頭,三人上了馬,西河笑著叫道:“景風(fēng)姊姊,今天看我們誰最快,誰先到?!?/br> 裴明淮見三人打馬沿白樓而下,景風(fēng)再沒回過頭,一直朝等著她的儀駕而去。只見羽旄林森,遠(yuǎn)處棟宇膠轕,此時陽光灑在繞城而過的桑乾河上,遠(yuǎn)遠(yuǎn)地望得見宮城前象魏朝天,高可萬仞。 那晚裴明淮坐在書齋中喝酒,聽外面雨聲斷斷續(xù)續(xù),隔著窗紗看外面那些竹子,更是青翠欲滴。隔著那扇云母屏風(fēng),見蘇連睡在榻上,仍是輾轉(zhuǎn)反側(cè)。蘇連燒仍沒退。那毒性也是夠厲害,雖然是用盡靈藥,徐太醫(yī)日日里來,蘇連卻還是大半時間都昏迷著,也只能慢慢等余毒凈了。 吳震事多,來了一趟,坐了片刻,已回了廷尉寺。裴明淮聽那雨已經(jīng)下了半夜,越下越覺得凄涼,把杯中的酒一飲而盡。忽聽得院中似有片葉子落了下來,裴明淮喝道:“誰?” 隔著窗紗,又隔了雨簾,院中的人已看不分明。只聽祝青寧的聲音道:“是我?!?/br> 裴明淮叫了一聲:“青寧!”忙起身要出去,祝青寧道:“不必出來了,我就是來跟你說兩句話的,說了就走?!?/br> “那也不必隔著窗戶說話?!迸崦骰吹馈WG鄬巺s道:“就這樣好些。” 裴明淮只得站住,祝青寧一時卻也不語,二人都聽著那雨打竹梢的聲音,哪怕是雨不曾滴到身上,一樣的覺著清寒透骨。半日,只聽祝青寧悠悠地道:“其實(shí)我一向并沒把自己的身世太當(dāng)回事,我跟著我?guī)煾甸L大,向來都在江湖上,也不覺得什么。所以我自認(rèn)得你以來,跟你裴三公子結(jié)交,也從沒覺得有什么大不了的??墒乔叭赵谖靖?,我才發(fā)現(xiàn),即便是遠(yuǎn)在江湖,我一樣地脫身不得。你還記得我在平原王府跟你說過的話么?” 裴明淮道:“記得?!?/br> “不識晦朔,無意春秋,取足一日,尚又何求?”祝青寧笑道,“那時候我以為,我一是為師命,二是想見一見父母,方入此世,想走的時候總是走得了的。可我現(xiàn)在明白,早已是由不得我的了。我原本以為跟你結(jié)交并沒什么,可那日若非是你,換了個人,怕早就被皇上殺了?!?/br> 裴明淮道:“你實(shí)在不必替我cao心,皇上不會拿我怎么樣?!?/br> “我知道不必替你cao心,也知道皇上不會怎么你,否則你不敢當(dāng)面違皇上的意思。”祝青寧道,“可我已經(jīng)明白,我去見我母親就是個錯,姜優(yōu)沒說錯。她當(dāng)時欲言又止,我還沒鬧明白緣故,現(xiàn)在是懂了?!?/br> 他沒聽到裴明淮答言,便道:“你知道了?” 裴明淮道:“明擺著的事,即便我笨到想不出來,吳大神捕也不會想不到?!?/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