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頭四百年的太平仿佛只是一個遙不可及的夢，現(xiàn)實告訴他們這幾代人，戰(zhàn)爭和動亂才是常態(tài)。

    鄭湘看到身為皇帝的姜榕也是一臉迷茫，搖擺不定的心瞬間有了抉擇。

    “孩子不要了?！?/br>
    鄭湘鄭重地對姜榕，道：“我不想他像前齊宗室公主王妃那樣被人折辱，求生不能，求死不得；也不想他像壽安那樣，幽禁道觀，任人擺布?！?/br>
    姜榕的迷茫瞬間被鄭湘的話嚇跑，他抓住鄭湘的胳膊，臉緊緊繃著，道：“什么不要孩子？怎么不要孩子？”

    鄭湘干凈利落地比劃著：“讓太醫(yī)熬一碗藥，就那么一喝，孩子就沒了?！?/br>
    姜榕被鄭湘的天真氣笑了，道：“你知不知道那藥里都是什么？附子、首烏，量下夠，人喝了立馬中毒，虛弱的身體養(yǎng)不住孩子，孩子就沒了，又添一層傷?！?/br>
    “你知不知道多少人因為這藥沒了命？即便活了命，也是疾病纏身，痛苦一生?！?/br>
    鄭湘被姜榕的話嚇得渾身一哆嗦，臉色白了下，不知所措道：“那該怎么辦?。俊?/br>
    姜榕咬牙點著鄭湘的額頭，語氣中帶著憤悶，對自己的憤悶道：“你就不能想我好？前些日子說我死的活的，今日又說大周短命。我今天就告訴你了！”

    “孩子生下來！大周的國運至少二、不，三百年！”

    拼了！

    姜榕以手扇風，心里、全身、臉上火辣辣的，仿佛被人當面大力反復呼了幾巴掌，真是日了狗。

    他從未像此刻這樣強烈地想做個好皇帝。

    想明白其中的緣由，姜榕在心中大罵自己，罵自己膚淺，罵自己是人世間最俗最俗的俗人。

    百姓流離失所，他派人賑濟蠲免，盡力了。

    兄弟窮困潦倒，他帶人顛倒乾坤，轉了富貴，夠意思了。

    漂亮妃子說怕孩子以后受苦不生了，他就下定決心，只要干不死就往死里干，就只為了不讓妃子吃藥打胎，免得發(fā)生意外。

    他簡直與青史上沉溺于溫柔鄉(xiāng)的昏君沒什么兩樣。

    姜榕臉上火辣辣地疼，仿佛腫了般。

    第28章 無人不苦

    姜榕使盡最大的勇氣和決心說出“大周國運至少三百年”,他以為會等來崇拜的眼神、熾熱的櫻唇、香軟的擁抱以及對未來美好的憧憬。

    然而，鄭湘眼神躲閃，欲言又止,言辭閃爍：“那……那個……陛下……”

    他說三十年、甚至五十年，鄭湘都信，但是三百年啊，說出去誰信？反正鄭湘不信。

    姜榕的手在顫抖,深邃的眼睛死死盯著鄭湘。

    夕陽落山，車內變得昏暗,鄭湘籠罩姜榕的身影里,仿若烏云摧城,漆黑的眼睛猶如吞食過太陽的天狗,虎視何眈眈。

    “我信！我當然信！”認慫的鄭湘壯著膽子大聲道：“陛下是堯舜在世,一定會給天下帶來三百年太平?！?/br>
    話出口后,甜言蜜語似乎張嘴就來。

    姜榕冷哼一聲，見天暗了,叫梁忠進來點蠟燭。

    車壁上繪著的日月升龍圖在燭光下熠熠生輝，金龍就像活過來一樣。

    鄭湘起身,車內亮堂堂的，那股駭人的壓迫感消散不見,她小聲嘀咕：“昏君霸道得很,連人家懷疑都不讓懷疑……”

    姜榕正吩咐梁忠去請?zhí)t(yī)，隔著屏風隱約聽見聲音,將頭一扭,問：“你在說什么？”

    鄭湘嚇了一跳，拍著胸口心虛道：“沒什么，我餓得很,想吃飯了。”

    姜榕聞言對梁忠道：“你讓廚上準備些孕婦能吃的飯食?！?/br>
    梁忠立刻跪下，面上驚喜萬分道：“奴婢恭喜陛下，恭喜娘娘！”

    姜榕臉上滿是掩不住的高興和得意，道：“淑妃身子有孕，路上……她的膳食從朕這里出?！?/br>
    姜榕剛出口，就猛然發(fā)現(xiàn)一個現(xiàn)實的問題。此去離晉陽還一個多月的路程，路途顛簸，湘湘能經(jīng)受得住嗎？

    孩子現(xiàn)在四個月，到晉陽差不多六個月，停留一個月，啟程回來孩子七個月，路上兩個月，此時湘湘即將臨產，且恰逢天寒地凍。

    湘湘和孩子都能經(jīng)受住這樣的折騰和顛簸嗎？

    若是派人護送回京師呢？現(xiàn)在剛走了十多日，回去還來得及。

    湘湘也許會少受顛簸，但是他不放心啊。京師重臣公卿禁衛(wèi)，他都帶走了，萬一有人作亂，鞭長莫及，悔之晚矣。

    況且，他還擔憂湘湘因為別有用心的鼓動或者腦子抽了，想要打掉孩子。

    想到此處，他恨不得在剩下六個月里，拿繩子把湘湘拴在身邊。

    回還是不回，這比剛才發(fā)宏愿更令姜榕頭疼和焦慮，但他不能將這些焦慮傳導給湘湘。

    鄭湘隨意攏了攏頭發(fā)，用絲帶系住，轉過屏風，來到前室坐下，以手掩口打哈欠，自言自語道：“剛睡了，又困了?！?/br>
    姜榕挨著她坐了，打量她紅潤的臉龐，問：“你有沒有什么不舒服的？”

    鄭湘認真想了想，然后摸摸肚子，抬眼道：“餓了，算嗎？”

    姜榕一口氣被堵在喉嚨里，然后緩緩吐出，一字一頓道：“算。一會兒就用膳。”

    剛才為鄭湘診出喜脈的江太醫(yī)整下午都騎馬在外左顧右盼，終于等來梁公公。

    他立刻下馬喜笑顏開道恭喜。梁忠了然，笑著回道恭喜：“江太醫(yī)再隨咱走一趟，還有劉太醫(yī)。”

    劉太醫(yī)是前朝留下的婦科圣手，乾坤變換，憑借醫(yī)術，地位巋然不動。

    劉太醫(yī)被叫出來時，臉上猶帶茫然。江太醫(yī)小聲提示：“娘娘上午招見我診出喜脈，囑咐不要聲張，要親自告知陛下喜訊。”

    劉太醫(yī)又驚又喜，連忙爬上車取來藥箱，與梁江二人急匆匆趕往前面御駕。

    車門打開，一股混合著揚塵、馬糞以及汗液的味道，熏得鄭湘忍不住后仰。

    鄭湘看到兩位太醫(yī)，腦子里的被大周國運長短頂替位置的懷孕一事卷土重來，勢頭更猛。

    鄭湘顧不得鼻尖的氣味，案下的手緊緊拽住姜榕的衣角，復雜地回頭看了他一眼。

    姜成林先是“恐嚇”她吃藥打胎會死人，然后“威逼”她承認大周國運綿長，把她懷孕的憂慮打消。

    再沒有比這更空手套白狼的事情了，鄭湘憤憤想道。

    姜榕卻以為鄭湘身體不適，柔聲問：“你哪里不舒服？”

    鄭湘回過神，搖搖頭道：“沒什么。不是已經(jīng)看過，還要看什么？”

    姜榕想了想，如實道：“看你的身體，如果經(jīng)得起奔波，就繼續(xù)跟去晉陽，如果不行，我派人護送你回去?！?/br>
    鄭湘對這次出行期待已久，雖然趕路枯燥，但總比在宮中好玩，聞言連忙搖頭道：“我不要回去！我要跟著你！”

    鄭湘的雙臂緊緊挎住姜榕的胳膊。湘湘毫不保留的親近，讓姜榕高興又欣慰，然而要以她的身體為重，臉色微沉：“這樣子成何體統(tǒng)？放手讓太醫(yī)瞧瞧?！?/br>
    鄭湘不情不愿地松開，伸出手放在金黃臥雙獅脈枕上，劉太醫(yī)將手搭上。

    獅子勇猛威武，辟邪護主，是皇宮中特意為懷孕嬪妃診脈所制，希冀皇嗣健康強壯，誅邪不侵。劉太醫(yī)十分慶幸他將這只脈枕帶了來。

    “請娘娘換只手?！眲⑻t(yī)神態(tài)慈祥，語氣和緩，漸漸撫平鄭湘和姜榕心中的擔憂。

    如言換了手。劉太醫(yī)回稟道：“娘娘與皇嗣均十分康健，請陛下和娘娘勿憂?！?/br>
    “我能繼續(xù)跟著去晉陽嗎？”鄭湘急切地問道，姜榕的目光緊盯著劉太醫(yī)。

    劉太醫(yī)斟酌道：“娘娘身體康健，氣血充足，且胎兒已有四個月，孕相穩(wěn)固，路上注意些，去晉陽倒是無礙?！?/br>
    姜榕和鄭湘不約而同地松了口氣，姜榕又問：“若七八個月時從晉陽回京師，可行？”

    劉太醫(yī)思索道：“微臣不敢妄言，這需要根據(jù)娘娘當時的身體情況判斷?！?/br>
    姜榕頷首道：“淑妃就交給你們來照料，務必竭心盡力，不得怠慢?！眲⑻t(yī)和江太醫(yī)連忙應了。

    兩人走后，鄭湘喊起餓要吃羊rou，姜榕忙叫人上膳。

    姜榕殷勤地為鄭湘夾菜盛湯，把金珠的活計都搶了。

    雖然鄭湘覺得他不如金珠服侍周到，但是皇帝親自服侍用膳……

    這可是超越帝皇的享受，鄭湘美滋滋地心安理得使喚起姜榕。

    嘿嘿。

    鄭湘犯困，早早睡了。

    姜榕見天色尚早，想召公卿大臣討論歷代朝政得失，尋三百年長久之計，但淑妃剛爆出懷孕，心虛怕人家背后說他膚淺，耐著性子安排到明天上午。

    然而，淑妃懷孕、心憂愛妃健康、豪言許下三百年國運……種種依舊在姜榕心中回蕩，腹內有千言萬語，不吐不快。

    于是，未就寢的柳溫被激動得睡不著覺的姜榕從床上拉起來，到主帳旁邊的副帳喝酒聊天。柳溫雙眼惺忪，衣服系得松松垮垮，臉上帶著被吵醒的煩躁，道：“陛下，臣記得晚膳后已經(jīng)給你道過喜。”

    姜榕絲毫不在意柳溫的冒犯，道：“朕找你喝酒說話，難道不行嗎？”

    “行行行?！绷鴾氐皖^掃了一眼桌案，上面擺著涼拌菠菜、糟鵝掌、熟rou并拍黃瓜等四樣小菜并兩壇酒。

    他的氣消了一半，伸筷子夾糟鵝掌吃，不住地點頭道：“家里的廚子做不來宮里的這個味兒?！?/br>
    姜榕抓著酒壇倒了兩碗酒，推了一碗到柳溫面前，道：“這是春山雪，口感綿軟，不醉人?！?/br>
    柳溫端起酒喝了幾口，瞅著姜榕笑，調侃道：“如今野馬上了籠頭啊。你往日喝的都是燒刀子，從喉嚨一直辣到背，根本看不上這什么春山雪。”

    姜榕聞言大笑，道：“婦人懷孕辛苦，做男人的總要體諒一二?！?/br>
    柳溫與姜榕碰了酒碗，一飲而盡，說起話。

    柳溫心知皇帝因淑妃之事，找他喝酒傾訴喜悅之情，但淑妃是皇妃，不好多聊，就互相揭以前的老底。

    酒意上頭，少了幾分忌諱，姜榕的話多起來，談到自己的不易。

    “淑妃怕孩子受苦，不想生孩子，唉……”姜榕嘆氣道。

    柳溫詫異：“皇子公主還會受苦？乳娘嬤嬤宮女太監(jiān)一大堆，綾羅綢緞、山珍海味應有盡有。”

    姜榕與他說起緣由，最后大巴掌拍著柳溫的肩膀，道：“我給淑妃承諾了，咱大周國運至少三百年。你得幫我籌劃如何讓大周綿延四百年。”

    柳溫聽到緣由時感慨嘆氣，又聽到“四百年”，提醒道：“陛下，你算錯了，應該籌劃如何綿延三百年?！?/br>
    姜榕酒意上臉，手一揮道：“沒錯，我給你算啊。我今年三十八，二十年后五十八，三十年后六十八，就按六十八算，我頂多能掌控三十年?！?/br>
    “三十年把基礎打好，即便后繼之君廢物，至少能延續(xù)四五十年?！?/br>
    柳溫點頭，覺得在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