寮房內(nèi)，窗戶四開，外面霧氣波涌。

    林業(yè)綏抬腳進去，拱手作揖，盡到孝道二字：“母親一切可還好？”

    剛做完早課的郗氏手上木魚槌還未放下，聽見母親二字，面上露出一絲欣喜，緩緩偏過頭，看了眼這個兒子，又往他身后看去，想起之前的事，忍不住的刻?。骸八龥]跟著你來？”

    說完就后悔，只能干硬的敲了幾下木魚。

    “幼福剛生完孩子，身體不適合受涼奔波。”林業(yè)綏早就已經(jīng)習慣，只淡淡乜去一眼，“母親同為女子，應當可以體諒?！?/br>
    就這一句話，郗氏便無話可說了，她放下木魚槌，閉上眼睛，撥弄了幾下手上拿著的佛珠串，口里念了幾句經(jīng)文：“讓她好好養(yǎng)身體，怎么也為你生了個孩子?！?/br>
    林業(yè)綏忽然忍不住想笑，世上已經(jīng)沒有人比他更了解這個母親，幼福在她那里的價值原來只是生了孩子。

    每逢年節(jié)，女子費盡心思命家中奴仆送來的那些節(jié)禮通寶，衣物炭木都不算什么。

    要還是這樣，回去又做什么。

    聽不到后話，郗氏想著自己哪里說錯，可怎么也想不到，只好開口問：“你來找我又是為了什么?！?/br>
    “二郎要行親迎禮，夫人身為母親，應該回去觀禮?！绷謽I(yè)綏聲音冷了幾分，“幼福也心疼母親獨自在這里修行，昨夜跟我商量著接你回家，不知道母親是怎么想的?！?/br>
    離家一年多，郗氏怎么會不想回去，但她知道謝寶因不能做主，當初是自己這個親兒子送她來的：“你是怎么想的?！?/br>
    “我怎么想不重要，母親怎么想才重要?！绷謽I(yè)綏望向遠處山巒，這里常年被云霧所籠，要是梁槐死在這里，比緲山更適合。

    郗氏捏著佛珠：“我該怎么想?！?/br>
    “母親懷胎十月生下我們，現(xiàn)在博陵林氏已經(jīng)開始起勢?！绷謽I(yè)綏踱步至窗邊，拾起案桌上的經(jīng)書，翻開瞧著，出口的話都是孝順，“母親從前也總是念著想要孫輩，現(xiàn)在也有了阿兕，要是回家了，也應該要把放手家中事務，念念佛經(jīng)，百事不管，含飴弄孫就是最好的?！?/br>
    他抬眼，笑問：“母親覺得呢？”

    郗氏覺得自己糊涂大半輩子，還是第一次那么輕易就聽懂了男子這句話的意思。

    這不是商量，這是要求她去做到的事，只有這么做，她才能歸家。

    林勉在世的時候，還是總說從安最像他，但是現(xiàn)在已經(jīng)越來越不像了，尤其是這城府深沉。

    郗氏嘆出口氣，露出個欣慰的笑：“好，我都聽你的?！?/br>
    第68章 有了嫌隙

    去年十月開始下的雪, 到了今年二月才止住，五個月的雪，一旦有了消融之意, 兩三日就能消失的無影無蹤。

    曾經(jīng)侵襲天地間的白色, 再也看不見。

    瓦檐縫隙間，也有雪水連綿不斷的順著滴落下來，打在廊外的芭蕉葉上，或是地磚泥土中，沉悶響脆的聲音間錯開來。

    謝寶因在坐席旁邊, 脫下高齒木屐，踩在席上, 先是單膝跪下，然后撐著書案，雙膝并攏落在柔軟的錦席上，足背著席, 兩股緊緊貼著足跟，高聳的烏黑發(fā)髻間正插一柄云頭篦，斜插兩根白玉簪, 雖然還在養(yǎng)病, 但是沒有憔悴下去，只是氣色顯得寡淡。

    玉藻端著漆木平盤親自進室內(nèi)侍奉, 在案旁跪坐下來。

    謝寶因伸手去拿放在最上面的竹簡時，動作突然頓住, 眼里的思念緩緩流淌出來：“你讓乳媼把阿兕抱來這里?！?/br>
    玉藻把平盤上面的紋飾漆碗放在書案上：“只是兩三日沒見, 而且娘子有乳媼、保母照顧, 她們每天都來居室把娘子的情況稟給女君聽, 不必過多憂慮, 女君先喝完藥湯，等病愈就能見到娘子?！?/br>
    最近化雪，剛開始有點回暖的天氣又急轉(zhuǎn)直下的變冷起來，今天還是三月十五，雖然說初十已經(jīng)把娘子的滿月禮辦完，但是直到今天娘子才是真正誕生滿三月，女君也剛生完三個月，身體看著康健，其實還是需要好好調(diào)養(yǎng)，才不會傷到根本。

    再加上家中已經(jīng)開始準備林二郎的親迎禮，連著勞累幾日，一時不注意就感染風寒。

    謝寶因放下手里的竹簡，端起手邊的漆碗，用短箸攪著黢黑發(fā)黃的湯藥，等把碗底那些沉底的藥末翻起來后，直接一口飲盡。

    玉藻雙手捧過女子遞來的碗，立馬又從漆木平盤上拿出一張鼓鼓的干荷葉，她小心打開，里面是表面被撒著白色糖粉的干梅果。

    苦水入喉，謝寶因抬手抵在鼻下，慢慢緩著，然后才伸手從散著芳香的荷葉中摸了一顆梅果，放進嘴里，用牙齒一點一點的嚼著，把前面的湯藥蓋了過去。

    侍奉完女君喝藥，玉藻把荷葉包起拿到平盤上，同時抬起膝蓋，蹲在地上，再端起漆木盤起身要出去，看到炭盆里面已經(jīng)只剩下灰：“我去命侍女進來添炭。”

    謝寶因把竹簡在書案上面攤開，突然想起了什么，出聲喊住人：“你命人去問問家中老嫗，瑞炭還有多少?！?/br>
    元日的時候，天子賞賜內(nèi)外朝官，其中除卻有各種保暖的動物皮毛，其中三省九卿以及東宮、大王還另外賜下外藩進貢而來的瑞炭。

    林業(yè)綏身為九卿之一，林家也得到一條，瑞炭長三尺，呈現(xiàn)炭青色，而且堅硬如鐵，熱氣逼人，能燒十日不滅。

    她記得冬日里面，自己和男子所居住的西邊屋舍只用了一尺，東邊屋舍那邊當時也送了半尺過去，應該還有剩余。

    玉藻端著漆木盤，低頭領命，從居室出去就喊來侍女去問，然后又命人重新端炭火進去。

    聽見耳畔炭火發(fā)出的嗶啵聲，謝寶因偏頭看去。

    侍女低頭端著炭火鮮紅的炭盆放在離坐席五指遠的地上，再把只剩微弱星火和炭火的銅盆端走。

    身旁熱意逐漸攀升，謝寶因也覺得溫暖起來，收回視線，繼續(xù)落在泛舊的竹片上面，逐字看著。

    隅中時分的時候，家中老嫗從居室外面進來，站在門口，先手貼著腹部，行禮喚人：“女君”

    謝寶因輕輕頷首，然后說：“有什么事?！?/br>
    老嫗走上前，因為女君跽坐在席上，為尊敬和不僭越，腦袋始終都微微低著回話：“女君問瑞炭的事情，我特來稟告?！?/br>
    謝寶因右手落在竹簡上，笑道：“最近家中事忙，怎么還親自來?！?/br>
    老嫗依舊站得筆直，兩只腿并攏，掌心緊貼著腹部，不敢亂半點禮數(shù)：“女君問事，不敢怠慢，瑞炭剩有一尺多，不知道女君有何用處，我這就去取來?！?/br>
    謝寶因伸出右手，置于炭盆上取暖，眼睛卻盯著竹簡：“夫人在寶華寺已經(jīng)修行完，今天就要歸家，雖然已經(jīng)是三春之季，但是這兩天的陰寒實在過重，我都已經(jīng)病倒，更何況是夫人?！?/br>
    林業(yè)綏前幾天去完寶華寺回來后，便說郗氏愿意回到家中，只是想要等三月十五在寺廟中燒完香再回。

    她淡淡命道：“你現(xiàn)在就拿著瑞炭去夫人的屋舍那邊，命家中奴仆趕緊燒紅，放進夫人居室里面，順便再看看屋舍收拾得怎么樣，還有今天室內(nèi)燎爐中的焚香不準再用前幾天的那味重香，選淡雅清香?！?/br>
    老嫗再低頭，領命離開。

    等老嫗走后，謝寶因繼續(xù)看閱起面前的經(jīng)典，中途想了下三天后林衛(wèi)鉚行親迎禮的事情，等抬起頭，身旁的炭火又變成一堆灰，淺淺的寒意開始聚攏。

    玉藻進來奉湯，看到炭盆，邊把白陶碗放在女君左手邊，邊說：“我這就去命人來換?！?/br>
    謝寶因看著漏刻，已經(jīng)日正時分，她卷起竹簡：“不必換了，你先去看看阿兕有沒有醒，要是醒來，讓乳媼給她穿好衣服，準備跟我去見見她祖母?！?/br>
    玉藻聽到女子要親自去，當即勸阻：“女君還沒有病愈，室外又那么陰寒，要是再受冷，身體就不止是藥石能醫(yī)治的?！?/br>
    室內(nèi)炭火一直不斷，謝寶因覺得喉嚨干澀，把竹簡束帶捆好后，左手端起白陶碗，抬臂飲湯，隨后言道：“疾醫(yī)說用完今天的湯藥就不用再喝，明天就病愈，今天出去也無礙，而且夫人去寶華寺修行一年多，終于歸家，我身為兒婦與家中女君，要是不去，夫人心里會不好受?！?/br>
    郗氏在做郗家女郎的時候，已經(jīng)看夠其他世家娘子的白眼，一直被疏遠，所以最不能看到別人不尊敬她，然后又待她冷漠，自己身為兒婦，還是博陵林氏的宗婦，治理家中與宗族的事務，博陵林氏的子弟與家中奴仆、郎君、娘子都要尊她，今天不管自己有什么緣由，哪怕是病重到不能起來，郗氏只要沒有看到自己在，心里都會認為是她不敬姑氏。

    玉藻明白事情嚴重，退出居室后，馬上去林圓韞所住的居室。

    等回來的時候，便看見女子從室內(nèi)走出，腰間佩戴著白玉雜佩，身前曳地裙擺落在重云履上。

    乳媼知道女君這幾天想女兒，也趕緊抱著林圓韞去到女君面前。

    謝寶因伸手輕輕觸碰著孩子白軟的臉頰，眼睛里終于有了笑意，像是日光被揉碎撒進了她眼里，明亮又溫暖。

    撫摩幾下，她又命令乳媼先帶著林圓韞去郗氏的屋舍中，然后自己攜著奴仆去了家門口。

    走到臨近巷道的門口，碰到林妙意、林卻意、林衛(wèi)罹、林衛(wèi)隺幾個在家里的郎君娘子一起前來，王側(cè)室和周側(cè)室也不敢怠慢郗氏這個正室夫人，全部都在這里。

    幾個郎君娘子抬臂向長嫂行肅拜禮，王側(cè)室與周側(cè)室也行揖禮。

    盡到禮數(shù)，林卻意迫不及待地走上前：“長嫂，阿兕呢?！?/br>
    謝寶因笑了笑：“已經(jīng)在母親的居室里等著?！?/br>
    林卻意還想再說什么的時候，家中奴仆跑到女子跟前，稟道：“女君，夫人的車駕已經(jīng)來到巷口?！?/br>
    謝寶因點頭，等聽到車輪碾過沙石的聲音后，半刻不到，淄車已經(jīng)緩緩駛到門前。

    家中奴仆已經(jīng)跑下臺階，走去車凳前面，攙扶著婦人下車。

    林卻意看見很久沒有見到的母親，高興得跑上前去：“母親終于舍得回來了?！?/br>
    郗氏慈愛的點點頭，看著這個自小體弱的小女郎，不僅長高，而且還豐腴不少，她又掃了眼門前的女子：“你長嫂接你回來家中是對的，相貌比之前還好?！?/br>
    然后走上臺階。

    婦人一身莊重的上襦下裙，還有濃重的佛香。

    謝寶因微微低眉垂眼，溫順的喊了聲：“母親?！?/br>
    林妙意、林衛(wèi)罹幾人也立馬跟在長嫂后面喊婦人。

    等女君、郎君和娘子行完禮，王側(cè)室和周側(cè)室才低頭行禮喊夫人。

    看到家中的郎君娘子還有夫君的側(cè)室都在，郗氏滿意點頭，隨即應了一聲“嗯”，再走過女子，徑直走到自己生的四郎林衛(wèi)罹面前：“四郎也壯實不少?！?/br>
    隨后是林妙意，婦人也和善笑道：“三姐的相貌也越來越雅致，你長嫂應該也開始你議婚了?！?/br>
    郗氏以正室夫人和母親的身份，存問了站在這里的每一個人。

    除了...林妙意擔憂的看向自己長嫂。

    謝寶因露出個從容的笑，泰然處之：“門口寒冷，母親還是先回居室去，侍女已經(jīng)在那里燃好炭火?！?/br>
    郗氏不冷不淡的應了聲，說了句“我都聽你的”，然后一手拉著林卻意，一手拉著林妙意進去了。

    王側(cè)室和周側(cè)室最怕面對這個正室夫人，更加沒有什么話能跟郗氏敘，所以先行離開回自己的住處了。

    林衛(wèi)罹和林衛(wèi)隺是兒郎，說不上夫人女郎間的話，加上還要進學，拱手行禮離開。

    等郗氏走后，謝寶因站在門口命令了幾句家中奴仆，隨后轉(zhuǎn)身去郗氏的屋舍。

    走到郗氏居室外面的時候，便聽見婦人在笑道：“你長嫂的能力誰也比不上，她嫁給你長兄后，家中一應事務都被她治理得很好，連我都要敬仰起來，渭城謝氏的女郎名不虛傳?！?/br>
    轉(zhuǎn)瞬又說起其他的：“我們六娘以后可要心存善念，不要亂殺生，三娘也要記得我說的，要為家中子弟祈福?！?/br>
    謝寶因止住腳步，站在蘭庭階前，緩緩轉(zhuǎn)過身，仰首看瓦檐間滴落下來的雪水，默默聽著的同時，唇角勾起一抹笑，垂落在身側(cè)的掌心伸出去，接住那水滴。

    一下一下，砸得生疼，砸得掌心發(fā)了紅。

    當年發(fā)生的事情，沒有人比林妙意更清楚是為什么，所以聽到婦人后面的話，立即明白婦人是在暗著指摘長嫂，趕緊轉(zhuǎn)移注意。

    等室內(nèi)開始聊起其他的事情，謝寶因彎起個燦爛的笑，進去居室，好像自己從來就沒有聽見過前面郗氏說的話，雙手放在腹前，面色如常的與跽坐在席上的婦人說道：“母親歸家路遠，不知道要不要命皰屋去做些飯食端來。”

    林妙意朝女子看去，唇角的笑和往常一樣，但愿是沒有聽見前面的話，她雖然不知道這個從來都不喜歡自己性情的嫡母為什么一回來就突然對自己這么好，但是知道婦人心中肯定和長嫂之間有了嫌隙。

    “還真覺得腹中有些恐?！臂闲χc頭，“有些想念你剛嫁來林氏時，給我做的那道雪霞羹，不知道皰屋會不會做?！?/br>
    這是想要她親自去做。

    謝寶因眉眼笑開，從端著漆木盤的侍女那里雙手端過漆碗，然后在婦人旁邊跽坐，親自奉湯：“皰屋那些人會，母親要是愛吃，我命皰屋天天做。”

    郗氏一句話都沒有應，視線沒有任何偏移，一眼也不看旁邊的女子，直到過了很久，才伸手去接漆碗，對女子說的話，有些提不起興致的應了聲，片晌又道：“圓韞在哪里，抱來讓我看看?！?/br>
    婦人接了湯，謝寶因雙膝離地，緩緩起身，走去居室門口，命侍女去皰屋，又命另外的奴仆讓乳媼來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