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業(yè)綏開口令道：“進(jìn)來?！?/br>
    侍女端著漆木盤，低頭走到幾案旁，跪坐下去，把木盤上面的漆碗放下后，又低頭立馬離開。

    擦完女子頭發(fā)的林業(yè)綏也起身去橫桿處歸置干巾。

    謝寶因則捧著漆碗，一口飲盡溫?zé)岬臏?，要自己嘴角藥痕的時候，男子走過來，先一步彎腰為她揩去。

    林業(yè)綏收回手，在北面坐下后，忽然問了句：“苦嗎？”

    謝寶因稍怔，直直向男子看去，看不出是什么神情，她只當(dāng)是問湯藥苦不苦，隨即輕笑搖頭：“吃多就不覺得苦?！?/br>
    她這么聰慧，怎會不知道。

    林業(yè)綏拿書的間隙，抬眼看過去，笑著吐出二字：“過來?！?/br>
    謝寶因把藥碗放下，從席上膝行幾步到男子面前，先發(fā)制人的說起別的話：“聽說陛下想要讓三大王乘步攆上朝，三大王拒絕了？”

    前些日子，三大王李風(fēng)不知道因?yàn)槭裁淳壒?，走在路上竟然被路面上凍成冰的積雪滑倒，摔斷了腿，纏綿病榻很久，一能起來，便開始上朝。

    只是現(xiàn)在走路依舊有些跛，恐難好全。

    要是認(rèn)真一想，三大王斷腿的前面兩天，剛得到天子命其統(tǒng)領(lǐng)三千屯兵的恩澤，就這一樣，便可抵消七大王過半的圣眷。

    三大王的這場災(zāi)難，怕是被人有意為之。

    如此看來，天子要效仿隴南趙氏，即使三大王沒有要爭位的心思，無法配合他，但是只要天子對第三子表露出稍微的寵愛，鄭氏自己就會慌亂起來。

    可是這一出，也會讓三大王處于利刃之下，招來各方注意，而且天子雖然寵愛三大王，卻并不眷愛鄭貴妃，宮中還是以賢淑妃最得圣眷。

    天子究竟是想要兩虎相斗保住東宮，還是要借此招保住七大王？畢竟七大王唯一不能讓天子滿意的點(diǎn)就是他出身昭國鄭氏。

    大約是三大王與七大王過于顯眼，太子就好像已經(jīng)銷聲匿跡，沒有人再去在意。

    唯一能夠值得說的消息就是東宮那邊在去年九月新詔封了幾個世家女郎為良娣、良媛和昭訓(xùn)，雖然都是末等世家的女郎，但是其中良娣和昭訓(xùn)都先后有了身孕。

    林業(yè)綏低頭看著案上的《坐忘論》，又牽過女子的手，手指輕輕撓著她掌心：“步攆是帝王所用，而且百官車駕都不能進(jìn)闕門，要是不拒絕，就是真的有了僭越之心。”

    雖然這是天子給的恩澤，但是落在其他人眼里就是要易儲的信號，就連統(tǒng)領(lǐng)三千屯兵也是，各處宮門共有三萬屯兵，屯兵又關(guān)乎宮城安危，從來都不輕易交權(quán)出去。

    在太子之前最先焦急的必定會是鄭氏大淮房。

    天子的這盤局，已經(jīng)開始了。

    手心被他撓著，卻是心間在搔癢。

    謝寶因視線放長，去看男子在看的竹簡，只隱隱看到句“抱元守一，至度神仙，子未能守，但坐榮官”，這好像是論成道之法的。

    林業(yè)綏見女子想看，嘴角噙著笑，長臂環(huán)住她的纖腰，直接把人帶到懷中，指腹不經(jīng)心的握著她手，揉捏著軟軟的指腹。

    兩人就這么相依在一起。

    謝寶因看了幾句，心也跟著靜下來。

    李風(fēng)從長生殿出來，又被天子遣去了鄭貴妃殿中，說什么他摔斷腿后，貴妃日夜擔(dān)憂，身為人子，應(yīng)該去報(bào)一聲平安。

    要是真的擔(dān)憂，又何必去給天子吹耳旁風(fēng)，嘴上說他身為大王，理應(yīng)為帝王分憂，不該賦閑在家，心里卻是打得別的算盤。

    邁入殿內(nèi)，跛著腳的李風(fēng)還沒有開口，鄭貴妃看見自己兒子現(xiàn)在的情況，先哭起來：“我是鄭氏的女兒，三郎恨我吧?！?/br>
    她和鄭洵善都沒有想到鄭彧和李毓竟然敢這么快就下手。

    “我不恨阿姨，只是阿姨也不要再指望我們之間能有母子溫情，說到底你我也算不得是母子，不過借你肚皮來這世上一遭。”李風(fēng)淡漠非常，這腿雖好不全，可只要慢些走路，與尋常無異，他沒有什么怨懟，“改日我就會上書回洛陽去?！?/br>
    鄭貴妃抹去眼淚，只說：“陛下這么不喜東宮，賢淑妃又記恨太子咬她之仇，要是真的讓七大王來日即位，怎么可能會放過太子？”

    其他人不知，但是她知道，三哥和太子情同至親手足。

    太子愿意為這個弟弟放血治病。

    三哥曾經(jīng)也是天子所愛的兒子，只是不顧勸阻的為太子說話才被貶斥去了洛陽，很多時候她都懷疑這個兒子怕真是從哀獻(xiàn)皇后腹中出來的。

    李風(fēng)摩挲著指腹，忽然笑道：“你們要爭便去爭，扯大哥做什么？”

    日出時分，在林業(yè)綏離家后，侍女才端水進(jìn)居室去侍奉。

    謝寶因踞坐在臨窗的坐床上面，斜側(cè)著什么，趴在憑幾上，透過大開的窗牗看著庭院的景色醒神，自從平旦時分被男子弄醒就睡不著了，還說什么讓她睡她的。

    侍女把銅盆、平盤放在矮床上，浸濕巾帕后，雙手奉巾，恭敬喊道：“女君?！?/br>
    謝寶因回過神來，坐正身體，盥洗過后，出聲命道：“讓李媼到東堂等我，我去完夫人屋舍就過去。”

    侍女端起矮床上的東西，低頭應(yīng)下，退出去。

    轉(zhuǎn)眼間，乳媼也抱著林圓韞來到她這里。

    謝寶因本來想要先去更衣再抱，但是林圓韞已經(jīng)睜著圓溜溜的眼睛在看她，難以抵擋的她只好先伸手去抱，隨后便有一只小手來扯她胸前中衣。

    她皺起眉來，抬頭問乳媼：“今天還沒喂過羊奶？”

    乳媼立即反應(yīng)過來，笑道：“喂過了，只是娘子吃得少，可能是娘子想女君了?！?/br>
    話音剛落地，林圓韞就因?yàn)槌圆坏侥?，直接張嘴哭起來，小手還攥扯著衣物。

    謝寶因只好解開中衣哺乳，看到她馬上就偃旗息鼓，還吮吸得香甜，無奈的用指腹輕輕摸過孩子鼻頭，啞然一笑：“你哪里是想我了？”

    被摸鼻頭的林圓韞咧嘴笑起來，乳媼和室內(nèi)等著侍奉女君更衣的侍女也不禁跟著一笑。

    等喂完林圓韞，謝寶因撐著憑幾起身，更好衣，穿好平履，發(fā)髻上斜插與正插好寬玉釵和玉篦后，不放心的和乳媼說道：“要是有人來這里要帶走娘子，你先命人去找我，不要越俎代庖?！?/br>
    乳媼略顯為難的問道：“要是夫人...”

    走到庭院里面的謝寶因回頭冷冷看著：“家中女君是我，林氏宗婦是我，女郎的母親也是我。你要明白，在這家中我能夠保住你，但是旁人卻未必能夠從我手里保下你。”

    乳母想起前年的事情，趕緊低頭應(yīng)是。

    來到北面的屋舍，謝寶因遠(yuǎn)遠(yuǎn)就看見有個侍女從居室那邊跑來，兩交疊腹部，低頭行禮后，立馬就雙膝跪下，伏地請罪：“稟女君，夫人現(xiàn)在還在念經(jīng)，命令不準(zhǔn)任何人去煩擾。”

    郗氏歸家后，所住屋舍侍奉的奴仆還是之前那些。

    謝寶因垂下視線，不冷不淡的看著這個上半身已經(jīng)快與地齊平的侍女，很快也就認(rèn)出她是近身侍奉婦人的侍女桃壽，心里知道什么是好壞，人也善良，當(dāng)年吳媼那件事也已經(jīng)竭力規(guī)勸婦人。

    她無意去為難一個侍女，彎起個淺笑：“起來吧，母親既然在念佛，我在外面等等?！?/br>
    知道婦人是有意要為難這個女君的桃壽瞬間松了口氣，把額頭從手背上離開后，慢慢直起上半身，再從地上站起，行禮離開。

    謝寶因站在蘭庭的臺階前，默默聽著室內(nèi)的經(jīng)聲。

    快兩刻過去，郗氏終于念完經(jīng)，隨后又喊人侍奉用食，等用完后，慢吞吞的盥洗蕩口才愿意見兒婦。

    謝寶因從庭院進(jìn)去居室，看見婦人端坐在北面坐席上，她端過侍女手里的熱湯，走過去奉上：“不知道母親昨夜睡得好不好。”

    “自己家中，睡得自然是比那寺廟里面好。”郗氏故意磨蹭半瞬，然后才去接過湯盞，低頭慢悠悠的飲起來，始終沒有開口說讓女子坐下之類的話，隨后似笑非笑的說道，“家中事務(wù)繁多，又有二郎的親迎禮在即，真是辛苦你還記得來我這里省視，雖然本來是應(yīng)該體諒你，不要再前來，但是想著有你能每天都來陪我說話也挺好?！?/br>
    謝寶因垂眼，自顧自的在坐席上跽坐著，從容笑道：“凡為人子之禮，冬溫而夏清，昏定而晨省[2]，都是我應(yīng)盡的禮數(shù)?！?/br>
    只是禮數(shù)。

    郗氏把湯碗放在幾案上，弄出不小的動靜：“圓韞可來了？”

    謝寶因抬頭，坦然與婦人對視，說得進(jìn)退有度：“我來母親這里的時候，她剛吃完睡下，母親要是想見，等日正時分過去，我就命乳媼抱來母親這里，只是沒多久恐怕又要哭奶喝?！?/br>
    郗氏靜默許久都沒說話，臉上算不得好看，之后斷斷續(xù)續(xù)說上沒幾句就稱自己累了。

    謝寶因從郗氏那里離開，又去往東堂。

    李媼看見女君前來，低頭迎上去：“二郎親迎禮所需要用的東西，我都按照女君所說，不同器皿祭食都分出類別，再命不同的人來負(fù)責(zé)，確實(shí)比平時要快?！?/br>
    謝寶因慢下腳步，從西面上階：“我以前在家中的時候，母親治理這些事務(wù)就是這樣做的，我只是‘夫子步亦步，夫子趨亦趨，夫子馳亦馳[3]’?！?/br>
    這幾天她都在居室養(yǎng)病，對于家中事務(wù)只引導(dǎo)兩句，具體的都讓這些奴仆去辦。

    跟在女子旁邊走的李媼尷尬笑笑，蒼白的補(bǔ)了句：“那也是女君聰慧?！?/br>
    謝寶因神色淺淡，上階后，徑直步入堂上，這里面放置的都是些后日親迎禮上所要用的禮器，必須慎重，在粗略掃視一眼后，她肅然問道：“東西都周備了嗎?！?/br>
    李媼馬上認(rèn)真起來，但是不敢把話說死，給自己留下余地：“我都是按照女君所給的禮賬準(zhǔn)備的，還需要女君親自看過，要是有缺失，我再補(bǔ)上。”

    謝寶因頷首，然后走過去把堂上的器皿都看過一遍。

    當(dāng)日在林衛(wèi)鉚的居室門外，鼎中要盛放的一只去蹄豚，各一對的肺脊、祭肺，十四尾魚，除去尾骨的一對臘兔，還有用來煮湯的rou，醯醬、rou醬、黎稷，以及酒樽、酒爵以及酒勺等禮器器皿。

    看完后，她往旁邊伸過手去。

    李媼立即把帛書交到女子手中。

    謝寶因看著禮賬，核實(shí)無錯后，疊起帛書，又問：“二郎去袁家親迎時，要帶著送去袁家的布帛和鹿皮可都周備了。”

    見到器皿祭食無誤，李媼松下口氣，然后更加謹(jǐn)慎：“因?yàn)槟切┒际呛笕找啥捎H自帶去袁家的，我憂慮放在別處找不到，又憂慮和祭食放在一起會有味道，所以命人放在旁邊?！?/br>
    隨后親自引女君去看，只見幾案上面擺著三四個漆木平盤，上面蓋著巾帕遮塵。

    李媼親自掀開，平盤里放置著黑、紅兩色的布帛各五匹以及兩張鹿皮。

    謝寶因垂眸看了幾眼，但是心里憂思越來越重，不放心的彎下腰，把布帛與鹿皮都謹(jǐn)慎的把每一寸都摸過，發(fā)現(xiàn)沒有勾絲破損才安心。

    轉(zhuǎn)身要離開的時候，她站在堂前被外面日光給晃到，她抬手遮眼，腦中也忽然閃過什么，遮擋的手緩緩垂下，往回走了幾步，立在漆盤前，思忖著拿起一張鹿皮，嚴(yán)謹(jǐn)?shù)娜ッ咨拿伏c(diǎn)處。

    李媼不由得緊張起來，侍立旁邊：“女君，可是鹿皮有問題？”

    謝寶因聞言，只是淺淺一笑，不置一言，隨后拿著鹿皮徐步去到門口，放在日光下看，終于看到有一處梅點(diǎn)的顏色不同其他，因?yàn)樗p手常年養(yǎng)護(hù)，指腹無繭，所以一摸就能感覺到上面有著不太明顯的針腳，剛好繞成一小圈。

    她五指漸漸收攏，眸中神色也變得凝重起來，面有慍怒。

    “鹿皮都經(jīng)過哪些人的手？”

    【作者有話說】

    [1]標(biāo)志（立志。）《南齊書·高逸傳·明僧紹》：“ 齊郡明僧紹標(biāo)志高棲，躭情墳素，幽貞之cao，宜加賁飾。”

    [2]《禮記·曲禮上》:“凡為人子之禮，冬溫而夏清，昏定而晨省。”

    [3]《莊子·田子方》:“夫子步亦步，夫子趨亦趨，夫子馳亦馳，夫子奔逸絕塵，而回瞠若乎后矣?！?/br>
    第70章 鹿皮被燒

    李媼被這話問得愣住, 有些不明其因。

    謝寶因輕吐出口氣，神色很快就恢復(fù)如常，卸掉一些手上的力氣, 松開這鹿皮, 垂眸看著被自己抓皺的地方，指腹不急不緩的撫平，唇瓣隱隱帶著幾縷笑意。

    轉(zhuǎn)瞬。

    她抬頭，掃過去，順手將鹿皮遞給站在一旁的侍女玉藻, 在揉碎的日光下面，女子的明眸卻漸漸冷了下來, 再也看不見往日的仁愛：“送張被燒過的鹿皮給袁家，難道你是要博陵林氏被人恥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