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圣誕節(jié)。

    申援朝穿著一件黑色大衣，寒風(fēng)中白發(fā)亂起，胡子茬大半也白了，身材十分清瘦，固執(zhí)而艱難地仰頭，遙望樓上某個窗戶。三年前的同一天，他也來過這里。

    一個少年走到面前，高瘦的個子皮膚蒼白，表情沉默卻不呆板，想必有許多女生喜歡他，不知為何沒有出去參加圣誕party。

    “伯伯，請問您找誰？”

    老檢察官警覺地后退兩步，仔細(xì)打量他一番，依稀記起這張臉：“哦，你是——黃海警官的兒子？”

    “是啊，您有事找他？”

    其實(shí)，他是十四歲的司望。

    他已摘下紅領(lǐng)巾，升上初中二年級，完全進(jìn)入了發(fā)育期，嘴上胡須日漸濃密，變聲期的音色有些刺耳。他的飯量翻了兩番，個頭躥得很快，差不多已跟mama一樣高了，再過幾年就會像黃海那樣，

    “他沒接我的電話，不知道在不在家？”

    “伯伯，我?guī)闵先グ伞！?/br>
    他領(lǐng)著申援朝來到樓上，熟門熟路地按響門鈴。黃海一臉沒睡醒地打開房門，看來是難得輪到休息，悶在家里睡大覺。他先看到少年的臉，便牢牢抱在懷里，好像真是他的兒子，接著又看到申援朝。

    “你怎么和他一起來了？”

    警官的臉色立時變了，疑惑地看著老檢察官。

    “我剛提前退休，想來找你聊聊天?！?/br>
    他不再像幾年前那樣執(zhí)迷不悟，理智而客氣地面對警察，更像老朋友登門拜訪。

    黃海警官把司望拉進(jìn)屋子，低聲問道：“小子，他沒對你怎么樣吧？”

    “沒有，你就讓他進(jìn)來坐坐吧?！?/br>
    申援朝從懷里掏出一個小禮盒：“圣誕快樂！”

    作為一個老共產(chǎn)黨員，這是他送出的第一份圣誕禮物。

    司望大方地接過禮盒：“謝謝！”

    “臭小子，你干嗎？”

    黃海剛要痛罵他一頓，少年已飛快地拆開包裝，卻是一本硬殼精裝書——海明威的《老人與海》。

    “對不起，想不出送什么禮物，正好最近在讀這本書，很適合現(xiàn)在的心情，我想自己也是那個老漁夫，那么固執(zhí)不相信命運(yùn)?！?/br>
    “海明威？”黃海警官皺起了眉頭，“好像聽說過?！?/br>
    司望輕輕捅了捅他：“喂，這本書很好的，我看過，收下吧。”

    “好吧?！?/br>
    黃海接過禮物，順手放到柜子上：“老申，請你相信我，警方會把兇手繩之以法，千萬不要自己貿(mào)然行動！”

    “你是說南明高中的特級數(shù)學(xué)教師*松？半年前，這家伙買了一輛私家車，已經(jīng)很難跟蹤他了，但我不會放棄的?！?/br>
    他注意到黃海的書架上，多了一本丹?布朗的《達(dá)?芬奇密碼》。他斷定申明是被一個沉溺于殺人獻(xiàn)祭的變態(tài)所害，只有了解兇手的知識與心理背景，才能準(zhǔn)確地將其捉拿歸案。申援朝年輕時很愛看書，通過自學(xué)考試獲得漢語言文學(xué)的本科文憑，但讀的都是《安娜?卡列尼娜》之類世界名著，以及魯迅、茅盾、巴金的作品，對于宗教與符號學(xué)一無所知，因此才會鉆研《達(dá)?芬奇密碼》。這本書在全球暢銷6000萬冊，按照他的邏輯，百分之一的地球人都是殺人狂。

    雖然，這個比例并不為高。

    所有人都認(rèn)為他已走火入魔，而他依舊停留在深深的執(zhí)念中。

    “黃警官，請不要誤會，我只是來向你道謝的——為了你十幾年如一日，追查殺害我兒子的兇手，我替墳?zāi)估锏纳昝鞲兄x你！”

    突然，十四歲的司望插話道：“兇手一定會被抓到的?！?/br>
    “住嘴！大人們說話，小孩子插什么嘴！”

    “我相信這些案子并不是孤立的，*松是個連環(huán)殺人狂！”

    黃海無奈地?fù)u頭：“老申，你又來了！”

    申援朝指著那本《老人與?！氛f，“這本書也很適合你兒子看哦。我走了，再見！”

    離開黃海家的路上，腦中盤旋著少年的臉，還有那雙閃爍的眼睛，似乎傳遞某種信息？

    深夜，申援朝回到家，女兒依然等著他。十四歲的少女出落得亭亭玉立，卻拒絕了各種圣誕party的邀請，在家打著哈欠看恐怖片。

    幾天前，女兒剛過完生日，也是她的mama離世的忌日。

    申援朝第一次得知妻子懷孕，是在1995年6月17日，那天也是他最后一次見到申明。

    他還清晰地記得那次午餐，妻子張羅了一大桌菜，款待他在二十五年前的私生子。他知道兒子正處于困境，但申援朝關(guān)心的不是如何幫助他，而是這個秘密有沒有讓別人知道。他害怕一旦在單位里傳開，檢察官的位置就可能不保。

    而今想來，他是有多么后悔??！

    唯一能安慰的是，那天午后臨別，他不知哪來的念想，居然主動擁抱了申明。

    沒想到，那是永別。

    當(dāng)他送完兒子回到家里，妻子表情復(fù)雜地告訴他：“援朝，我懷孕了?！?/br>
    這突如其來的消息，讓申援朝不知所措，結(jié)婚十多年了，卻始終沒有過孩子，去醫(yī)院檢查過許多次，都說是女方有嚴(yán)重婦科病，很難懷孕。但他從未嫌棄過妻子，把全部精力投入到工作上，每天都在抓貪污腐敗分子，平常很少有機(jī)會回家休息。他很感激妻子能寬容自己，尤其是對于他的私生子。他沒想到妻子還能懷孕，是老天恩賜給他的孩子嗎？

    無論如何，即便有高齡產(chǎn)婦的危險，妻子還是決定要把孩子生下來。

    五天后，有個叫黃海的警官找到檢察院，單獨(dú)把申援朝叫到外面，面色冷峻地說了句：“申明死了?！?/br>
    但他沒有露出表情，只是默默地點(diǎn)頭，提供了一些自己知道的情況，像個冷血的男人面對一筆孽債。他回到檢察院辦公室繼續(xù)工作，直到深夜只剩獨(dú)自一人，才蹲在地上失聲痛哭……

    他決心要為死去的申明復(fù)仇。

    半年后，女兒終于來到這個世上，她的mama卻因產(chǎn)后大出血而死。

    申援朝悲傷地抱著妻子的尸體，一年來的每次打擊都幾乎致命，哪個男人有過這樣的命運(yùn)？

    他給女兒起名為申敏。

    一個中年喪偶喪子的男人，不但要將嬰兒帶大，還要肩負(fù)追查殺害兒子兇手的責(zé)任。

    夜深人靜，女兒在嬰兒床上睡著后，雖然累得筋疲力盡，申援朝還是難以入眠，經(jīng)常會想起那個叫小倩的女子。

    她是申明的mama。

    申援朝是在二十歲那年認(rèn)識她的，這個女孩是傭人的女兒，沒讀幾年書就輟學(xué)了，年紀(jì)輕輕在街上賣早點(diǎn)。他經(jīng)常從她手里買糍飯糕，看著油鍋里翻滾的糍飯變得金黃，再看她那張標(biāo)致的臉龐，鑲嵌一雙大大的眼睛，每次眨眼泛動睫毛，都會讓他的心跳加快。

    那年暑假，他帶著她一起去蘇州河邊釣魚，上大光明電影院看樣板戲，在人民公園的長椅上卿卿我我……

    申明就這樣來到了這個世界上。

    在他出生前的幾個月，申援朝離開這座城市，坐上火車前往北大荒，成為知識青年上山下鄉(xiāng)的一分子。在中蘇邊境的荒野中，他收不到任何信件，更不可能通電話，終日蹲在雪地深處，面對江對面的蘇聯(lián)兵。等到第二年回城探親，才知道小倩已為他生下一個兒子。

    他抱起孩子就承認(rèn)了，但他不能與她結(jié)婚，更不能讓別人知道這秘密，否則他就會被人唾棄，丟失已在眼前的入黨機(jī)會。他狠心地拋棄這對母子，重新踏上回北大荒的火車。

    七年后，先進(jìn)黨員申援朝獲得了回城名額，就像被流放了七年的囚犯，終于回到父母的身邊，并被安排進(jìn)了檢察院工作。

    小倩卻已死了，這個可憐的女子，為了能與孩子生存下去，被迫嫁給一個混蛋，結(jié)果被那個男人下毒害死。幸好兒子拼命叫來警察，才讓兇手得以償命。

    申援朝發(fā)現(xiàn)這孩子越長越像自己，已被外婆送去派出所改名為申明。但他必須隱藏這個關(guān)系，否則無法留在檢察院里。他每個月去看一次兒子，給孩子的外婆二十塊錢，當(dāng)時的月工資才四十塊錢。以后生活費(fèi)每年都會增加，直到申明考上大學(xué)。

    后來，他如愿以償?shù)爻蔀槿嗣駲z察官，并與出身正派的妻子結(jié)婚，成為鐵面無私的檢察官老申。

    婚后不到一年，妻子發(fā)現(xiàn)了他的秘密。申援朝坦承了當(dāng)年的錯誤，已做好離婚的心理準(zhǔn)備，沒想到她只是流了些眼淚，就再也不提這件事了。后來，當(dāng)她知道自己很難懷孕，便主動要求看一眼申明，想知道丈夫的親生兒子長什么樣。她甚至提出將這個孩子接到家里來住，卻被申援朝一口回絕——他擔(dān)心私生子的丑事讓外人知道。

    而今，女兒已經(jīng)讀到初二了。

    而申明那個孩子，早已化作骨灰在地下埋葬了十四年。申援朝經(jīng)?；孟朐僖姷剿?，卻一句話都說不出口，仿佛已被拔光了牙齒，忍著鮮血從嘴角淌落。

    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

    若他還有來生，不管是否喝過孟婆湯，要是再見到申援朝，會不會記得這個所謂的父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