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彤霞久絕飛瓊字
我手一松,重重地捂住嘴,腦子里嗡嗡地發(fā)震。公子的那匹棗紅色的馬橫著擋在我和博敦的面前,馬無恙,可公子的胳膊上卻中了箭。正好是沒有護甲的地方,鮮紅的血透過衣裳一點點滲了出來,沒多一會兒已是染紅了一片。血直滴落到雪地上,一滴一滴的像是針頭在扎我的心。 公子坐在馬背上,臉色煞白,可我這會兒竟像是全然呆了一樣,愣住神,嘴巴一會兒張一會兒合,手足無措。正在這時,不遠處忽地傳來篤篤的馬蹄聲,馬漸漸走近,聽聲音不是一匹,而是好幾匹。一個隨從模樣的人跳下馬背跑到我面前拾起地上那只受傷的野兔,一手抓住它的耳朵把它提起,博敦伸手要搶,卻被他一把推開。那人轉身走到馬前,扎了個安道:“回福晉話,您方才射的東西在這兒,箭極準,正中背脊?!?/br> 公子用手按住傷口,撐著馬背艱難地下馬,我忙走過去扶他。我順著公子的眼神看過去,只見那個被稱作福晉的人瞥了一眼已經奄奄一息的野兔,而后騎著馬漸漸靠近,身邊的這些人大概都是她的貼身護從,也隨著她騎了過來。公子忍著痛給她扎安,“納蘭成德給康王福晉請安?!蔽亿s緊拉著博敦跪下,馬背上的福晉身著暗紅色的絨毛長袍,絨袍外披著一件雪白色的披風,腳上的靴子也是紅色的,金絲鑲邊兒的繡花極其精致。 “方才是誰放的箭?” 我耳畔轟隆一震,這聲音雖說聽了沒幾日,卻是過耳不忘的。我偷偷抬眼看向她,模樣仍然是那般俊俏,只是臉上的胭脂過于艷了,比過去多了幾分婦人的風韻。頭上的發(fā)髻高高得盤起,一只金絲雀銜珠的釵子斜插在發(fā)間。是董家小姐,她如今竟成了王府的福晉,看上去貴氣逼人。她話音剛落,兩側的護從相互看了幾眼復都低下頭去,靜默不語。過了沒半晌,董姑娘那雙嬌貴而又尖刻的眼睛朝左側的那個隨從一橫,那隨從沒有二話,立馬從馬背上跳下來跪在了地上,“回福晉話,是奴才放的箭?!?/br> 董姑娘拉起馬鞭的頭稍,狠狠地抽了那隨從一鞭子,“沒長眼睛的東西,養(yǎng)著你們做什么用?”那個跪在地上的隨從絲毫也不躲閃,任憑這個福晉主子對著他使氣。董姑娘盯著他的背道:“滾回去,領了五十鞭子再來見我!”眨眼間的功夫,馬背上的另外幾個護從已然都躍下了馬,拿著繩子要來綁他。公子倏地走上前攔住那個動作最利索的護從,朝董姑娘拱了拱手道:“福晉息怒,是成德一時沒留神才誤中了箭,與他們不相干。請福晉高抬貴手,饒恕了這位小兄弟?!?/br> 董姑娘高高地坐在馬背上俯視著公子,過了會兒冷哼一聲道:“既是納蘭公子親口求的請……”她頓了頓看向那個被架著的隨從,“狗奴才,算你命大,今后再有一回,即便是王爺替你說話也沒你的活路了?!蹦莻€倒霉的隨從忙跪倒在地上朝公子磕頭,又對著他的主子連連磕了三個頭。 董姑娘眼神深處流露出自滿的挑釁,“來人,把納蘭公子送回營帳去,傳我的話,請蔣太醫(yī)給公子好好瞧瞧,看看傷得重—不—重。”她故意把最后幾個字拉得很長,公子拉著韁繩驀地上馬,嘴唇上沒有一絲血色,“有勞福晉掛心,一點輕傷而已,不足掛齒。”說著猛一揮鞭子朝遠處馳去,馬蹄過去留下了一條細長的血跡。 董姑娘臉色煞變,頓了會兒狠狠吸了一口氣,騎著馬一點點靠近我和博敦。那匹馬也兇相得很,鼻孔一個勁兒地冒著粗氣。我側過身環(huán)住博敦,她挑了挑眉毛道:“回去告訴你的主子,箭可是不長眼睛的,要是傷著了可由不得人?!闭f完朝我瞪了一眼,忽而將馬掉轉了一個方向,“啾”了幾聲朝遠處飛竄了出去。 我蹲下身子抓緊博敦的胳膊,“認得回去的道嗎?”他呆呆地點了點頭,我心急火燎地看著他,公子已經傷了,要是再把他給弄丟了可怎么是好,更何況,如果不是我?guī)е┒爻鰜?,公子怎么會中那一箭?想到這里,心里恨透了自己,我嘆了口聲,嗖地拉起博敦的手帶著他拼了命地往回跑,跑著跑著覺得嗓子眼兒直冒血腥味兒,博敦差一點兒就要跟不上絆倒在地上。 “真真,你們上哪兒去?” 我一轉頭,緊蹙著的眉頭微微舒開了些。子清哥見我站定,下馬拉著馬韁繩把馬牽過來,“怎么臉色難看成這樣,出了什么事?”我道:“子清哥,公子在林子里中了箭,你去跟老爺回稟一聲讓他快點兒請?zhí)t(yī)過來?!弊忧甯缫惑@,“怎么傷的,重不重?”我咽了口唾沫,搖搖頭,“我也不知道,來不及細說了!”子清哥倏地竄上馬背,“明相在侍候圣駕,這會兒出不來的。你先帶著博敦到容若的營帳里去,我這就去請?zhí)t(yī),立馬就趕到?!蔽抑刂氐攸c了點頭,隨即背過身拉著博敦繼續(xù)往營帳的方向跑。當我趕到公子的營帳前,帳子跟前兒的血跡一目了然。 碧桃聽到風聲恰巧趕到,我把博敦交給她,讓博敦先回去歇著。我撩起門簾子走進帳子里,四下無人,隔著屏風卻能依稀看見公子的身影。我走過去,未及說話整個人已然僵在那兒。公子半露著上身,右臂的傷口處血rou模糊,地上散亂著脫下來的護甲,頭盔側著倒在地上,仍在滾動。箭已拔出,落在護甲上,箭頭上滿是血。 南苑這兒冰天雪地,營帳內又鉆風,我即便是看公子一眼都覺得凍得牙齒上下打顫。我忙轉身到案幾上取來了暖手的爐子遞到公子手上,公子此刻臉色慘白,看著我道:“博敦可回了?”我鼻子一酸,眼睛注視著地上的一片凌凌亂亂,靜默著點了點頭,遂蹲下身子去收拾沾滿血跡的護甲和頭盔,眼淚說話間不自覺地涌了出來。我抱起那堆東西走到屏風外,放在了架子上,隨即走到榻前趕緊收拾起床鋪來,可一糊涂忘了擦手,被褥上也沾上了血。忽地聽見門口有說話的聲音,八成是子清哥帶著太醫(yī)趕到了,我立馬轉身跑過去掀開門簾,卻是老爺。我一驚,忙俯身請安,他朝我斜了一眼,氣沖沖地走進營帳,“怎么回事?” “給阿瑪請安?!?/br> 公子從屏風后面走出,已經把衣裳披好,老爺走近,“怎么傷的?”公子道:“受了些輕傷,已經沒有大礙了?!崩蠣斂戳藭汗?,忽地轉過身對著我的腦門重重戳了戳手指,“你是怎么伺候的?”我心里很委屈,可卻也答不上話來。門簾一開,風呼呼地透進來,老爺見子清哥領著太醫(yī)進來也就沒再多說什么,很客氣地請?zhí)t(yī)坐,而后又看向我,厲聲道:“愣著做什么,還不快去給孟太醫(yī)倒茶?!蔽腋I響寺暿牵D身走到門口,孟太醫(yī)卻叫住我,“姑娘留步,茶水不必了,你去倒一盆熱水,再取把剪子來?!蔽铱聪蚶蠣?,他朝我揮了揮手。 待我端著熱水盆子走進營帳的時候,孟太醫(yī)已然在給公子看傷了。公子沒有睡到榻子上去,而是坐在了桌邊的圓凳上。子清哥和老爺這會兒已經不在帳內,八成又去伴駕了。我把倒好的熱水放到圓桌上,把剪子遞給了孟太醫(yī)。孟太醫(yī)看了我一眼,把剪子放下,將藥箱子里的白色紗布取出來,拉開紗布,拾起剪子剪下一長段,“姑娘幫襯著打個下手,把公子傷口處的衣裳剪開,用干凈的熱巾子在傷口周圍把血跡擦干,我再給公子敷藥包扎?!?/br> 我點點頭,拿起剪子將它慢慢靠近公子的胳膊,分明感覺到自己的手不聽使喚地顫個不停,我看了看公子,公子朝我微一頷首。我屏住氣用手指輕輕提起被血沾住的衣袖,小心翼翼地順著染上血的地方將右臂的衣裳剪開。只見中箭的地方有一個微凹的窟窿,仍在往外滲血,不能細看,一看心就絞痛。我擰干了熱水中的巾子,捏著熱巾子輕輕地擦干公子右臂上流下來的血,擦到傷口附近,公子的臂膀微微一顫。我緩了緩,咬緊了嘴唇,用巾子的尖兒輕輕地蘸著傷口周圍。公子沒有多動,臉上也很平定,不過我知道那一定是鉆心的痛,他的拳頭緊緊地攥著,手背上暴起的青筋清晰可見。 孟太醫(yī)將預備好的藥粉敷在了傷口處,用紗布繞著臂膀一圈圈地裹上而后扎緊,“幸好箭力尚欠,傷口不是太深,公子千萬要靜養(yǎng),忌多動,右臂不要使力。這幾日公子就不要騎馬彎弓了,過幾天的狩獵要是能免也免了吧,否則傷口破裂感染可就麻煩了。我回去給公子開藥方,回頭差人把配好的藥送來,明日再來給公子換藥?!惫狱c頭,起身和聲說道,“給孟太醫(yī)添麻煩了,您把要換的藥留下就行,不必親勞?!泵咸t(yī)想了想,將紗布和藥粉交給了我,又叮囑了幾句,我認真地聽,一字一字地記了下來。 …… 夜里,擦過身,換了身干凈的衣裳,貴喜送來了收拾好的護甲和頭盔。公子晚膳只喝了碗小米粥,服了藥后就睡下了。我搬了把圓凳坐在榻邊,把熱毛巾給他額上掖著,公子的手這會兒guntang,孟太醫(yī)說這是箭傷引起的,等胳膊上的傷好了,熱度自然會退下去。營帳里仍然彌漫著一股紫玉蘭夾雜著茉莉花的香味兒,我拿來針線,縫起那件稍有些斷了線的護甲。 “真真,真真?!?/br> 我放下針線,轉過頭去,子清哥正站在簾子外,叫我的聲音壓得很低,也不進來,只是對著我招了招手。我看了看公子,放下榻子上的幔帳,悄聲走過去。子清哥看著身邊的小太監(jiān)一本正經地吩咐道:“一會兒納蘭公子要是醒了,你機靈些,給支應一下,姑娘去去就回來?!蹦切√O(jiān)應了聲“嗻”,我疑惑地看向子清哥,他神情很是嚴肅,沒多說拉起我就往外走。 一路上到處都有巡夜的侍衛(wèi),我緊跟著他的步子走到了一個稍稍僻靜的侍衛(wèi)看不見的角落。他四下張了張,看向我低聲道:“有件事兒我一直瞞著?!蔽叶ǘǖ乜粗?,他頓了頓道:“我原本以為這回是徹底瞞不住了,可眼下容若受了傷,你千萬要勸他留在營帳里靜靜養(yǎng)傷,一定不要讓他出來走動?!蔽覝喨徊唤猓白忧甯?,你瞞我們什么了,為什么不能讓公子知道?”他環(huán)顧四周,輕聲道:“你知道了也好,萬一遇了什么狀況我也不至于一個人措手不及的應付不過來?!?/br> 我點了點頭,他道:“你還記得你們府上的表格格毓菱嗎?她這會兒就在南苑?!蔽殷@愕地張了張嘴,“你不是說從沒在宮里見過表格格嗎?”子清哥沉吟了會兒,“這話放在當時也不假,可前年清明節(jié)我從上書房回到北五所,發(fā)現(xiàn)門縫里頭塞了兩份信,一封是寫給我的,另一封是讓我捎給容若的。”我心里一急,“可是表格格寫的?”他忙給我使了個小聲點兒的動作,“毓菱在給容若的信里說她已經平安回南,讓我把這封信找機會送到國子監(jiān)里去。后來我繞著彎子找人一打聽才知道她在宮里頭服苦役,可她信上囑咐我這件事兒即便是你們也不能告訴。毓菱說她認了,不想再牽累你們,再替她白白cao心?!?/br> 我心一沉,“我想看看表格格?!弊忧甯绲溃骸澳氖沁@么容易就能見到的,毓菱不是哪個主*里的女官兒,而是歸在內務府分派粗使活計的婢女。我也只在道上迷迷糊糊地瞥見過一眼,大概知道她隨行來了南苑。再說……”他頓了頓,“她心里不想和你們相見,看一眼又能有什么好處,兩年多過去了,心里剛平靜些,一見倒是又有反復?!弊忧甯缯f著有些慌張地瞧了瞧不遠處走過的侍衛(wèi),拉了拉我的袖口,“我得趕回去侍讀了,你留些神,千萬別一不小心給露出來,?。俊闭f罷繞過營帳后頭朝御帳的方向跑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