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一生一代一雙人
公子端坐在蓋著大紅蓋頭的盧姑娘身邊,喜娘給他們的被褥上撒著喜果子,一邊撒一邊喊道:“五男歡躍在床邊,夫妻和順樂綿綿。”剛念完,淳雅一身橘紅色的旗裝,抱著一對碧玉寶瓶笑呵呵地走到榻邊,橫放在了鴛鴦繡花衾被的中間,而后走回到公子和盧姑娘面前,福了福身甜甜地說道:“阿哥大喜,嫂子大喜?!惫訉χ狙盼⑽⒁恍?,盧姑娘隨身帶進(jìn)府的丫鬟茉兒手里捧著一串祖母綠的珠子走到淳雅面前,俯身將它戴在了淳雅的脖子上,淳雅低頭看了看那串珠子,高興地對著盧姑娘福了福身,“謝謝嫂子?!?/br> 話音剛落,喜娘甩著帕子道:“吉時(shí)到,給大少奶奶揭蓋頭!”不知是不是老爺和大奶奶刻意安排的緣故,鬧洞房這一環(huán)顯然被省去了,屋里屋外并沒有想象中的扯著嗓子起哄的人。寒玉雙手持著一柄帶著紅色流蘇的玉如意端身走到公子面前提起裙擺跪在了地毯上,公子接過那柄玉如意轉(zhuǎn)身面向盧姑娘。屋子里霎時(shí)安靜得落針可聞,我手里端著托有酒盅的喜盤子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公子的手,公子沉吟了會兒,提起玉如意漸漸挑起了蓋在盧姑娘頭上的那頂紅蓋頭。 盧姑娘靜靜地低著頭,暈紅的臉龐把她襯托得如同一朵玉立的芙蓉花,讓人分不清是固有的胭脂還是因?yàn)榧逓槿似薅冻龅膵尚咧?。喜娘高唱道:“大少爺大少奶奶喝交杯酒,舉案齊眉,喝到風(fēng)生水起。舉案齊眉,喝到兒孫滿地。舉案齊眉,喝到金銀遍地?!蔽倚σ庥嘏踔脖P子走了過去,我的身后還跟著幾個捧著點(diǎn)心盤子的姑娘,都是從府上未出閣的姑娘家里選出來的,她們的碟子里擺放著成對的子孫餑餑,糖蓮子,糖蓮藕,蜜糕等一些侍候合巹禮所必不可少的吃食。 公子和盧姑娘端起酒盅,相互看著彼此的眼睛,公子的眼神此刻平靜得一點(diǎn)兒波瀾也沒有。盧姑娘不知是不是讀出了什么,她臉上微微的笑意漸漸轉(zhuǎn)淡,溫柔嫻靜的眸子里好像找不出一絲激動和興奮。喜娘催了一聲,公子和盧姑娘才慢慢把胳膊挽在了一起,公子的目光瞬間落到了酒盅上,漸漸把那盅酒舉到了唇邊。正欲喝下去,盧姑娘忽然間手猛地一顫,手里的酒杯嘩啦一下子滾落在了地毯上。她倏地站起,顫著手輕輕碰了碰公子右邊的衣袖,轉(zhuǎn)過手心一看,竟是滿手的血。喜娘臉色煞變,提著嗓子驚叫了幾聲,我身后的幾個姑娘也是慌得六神無主,碟子一時(shí)間跌落在地上,預(yù)備好的點(diǎn)心碎了一地。 “快些去叫老爺過來看看!”盧姑娘咬著嘴唇坐在榻邊,用手緊緊捂住公子的右臂,寒玉攥著帕子,點(diǎn)了點(diǎn)頭,忽地轉(zhuǎn)過身沖出了屋子。我怵在榻子邊,淳雅跑過來緊住我的手,驀地哭了出來。老爺大刀闊斧地走進(jìn)屋子,看見房里紅毯上的一片狼藉也是一臉心慌意亂,他皺著眉頭朝喜娘用力地?fù)]了揮手,喜娘倏地一溜煙地跑了出去,那些姑娘也識趣兒地端著碟子紛紛退下。寒玉恰帶著傅太醫(yī)進(jìn)屋,我福了福身,傅太醫(yī)看著我道:“姑娘快去把上回的云南白藥取來?!蔽夷救坏攸c(diǎn)了點(diǎn)頭,加快步子朝外進(jìn)跑去。 黑燈瞎火的一時(shí)間也顧不上點(diǎn)燈,就在房里翻箱倒柜地?fù)v騰起來,可越是著急腦子就愈發(fā)亂,過了半晌愣是找不到康親王給的那些藥粉在哪兒。心急火燎間聽到碧桃大聲說話的聲音,我嗖地拉開房門,卻看見那個喜娘和碧桃都是臉紅脖子粗的樣子。我拉了拉碧桃的衣擺,“jiejie,上回從南苑兒帶回府的那些云南白藥擱哪兒了?”碧桃狠狠地朝那個喜娘瞪了一眼,回身跨進(jìn)門檻兒,“在柜子里頭收著呢,我這就取了送過去?!?/br> 那喜娘見碧桃進(jìn)屋,嘴里一陣臭罵,可這個喜婆子把自個兒的聲音壓得很有分寸,我心里知道她嘴里吐不出什么好話來,可卻偏偏一個字也聽不清楚。她罵便算了,腳底下還死命地跺著什么,撒完潑后又朝婚房的方向呸了一口,轉(zhuǎn)過身提腿就要走。我拽住她,俯身拾起那個被她踩得滿是灰塵的繡花荷包,看著她道:“我們大少奶奶親自賞給你的東西,也是容得你這么糟踐的?” 她叉著腰往地上啐了一聲,“我算是倒了八輩子的血霉了,給人家當(dāng)了大半輩子的喜婆子,親王府的格格福晉們伺候得多了,就沒遇見過像今兒這么晦氣的事兒!哼,不是老娘咒你們府上的這對兒,都是短命的……”未等她說完,寒玉從房里出來走到院子里,盯著她道:“你是個什么東西,敢在我們這里滿嘴胡沁,讓大奶奶知道了,讓你這輩子都沒活路!”那喜婆子身子一顫,臉上霎時(shí)變軟,福了福身訕訕地道:“我……我這不,這不……”說著打了自己一巴掌,哭喪著道:“喲,顏主子,您可高抬貴手,奴才這張臭嘴一時(shí)沒給管住,您……” 寒玉止住她,“別在這兒礙眼了,要哭上外頭哭去。”那喜婆子看著寒玉怯聲道:“顏主子,您看給奴才這賞錢,您上回說好了還有一半要等到合巹禮過后再給奴才,您看這?”寒玉瞥了她一眼,“自個兒到賬房去結(jié)賬?!蹦窍财抛雍龆`開笑,福了福道:“哎,哎,奴才這就謝過顏主子了,顏主子您心善,日后準(zhǔn)保洪福齊天?!闭f罷嗖地背過身,剛走了沒兩步,寒玉叫住她,板著臉道:“到了外頭收起你那張臭嘴,要是讓我聽到半個字兒,一準(zhǔn)叫你吃不了兜著走?!毕财抛舆肿旃斯扒祁佒髯咏o說的,這絕不能夠啊?!焙癯藗€白眼,“快滾!”那喜婆子的嘴角抽了抽,瞟了瞟寒玉倏地提起步子直往外躥,說話就沒了人影兒。 寒玉走到我身邊,接過那個荷包拍了拍上面的灰,輕嘆了口氣,“好好收著吧,別讓大少奶奶知道了?!蔽尹c(diǎn)了點(diǎn)頭,把那荷包小心地塞到了衣袖里,寒玉道:“你也累了一整天了,快回屋歇息去吧,爺那邊沒大事兒了,就是多喝了點(diǎn)兒酒上回的箭傷又裂開了些,少奶奶這會兒在房里親自給爺上著藥呢?!蔽逸p“嗯”了聲,福了福身朝房里走去。 我推開門,碧桃已經(jīng)回到屋里了,一見我就擱不下心里的氣,又把那個喜娘狠狠地給罵了一通。罵完后氣是順了不少,不過心下還是有些說不出的懊糟,她拉我到榻沿上坐下,小聲道:“交杯酒還沒喝上一口就給灑了,好好的洞房花燭夜正當(dāng)口的卻見了血?dú)?,被那個喜婆子這么一說,我心里還真的有些七上八下的。”我看向她,“那些喜婆子成天就知道說長道短的,到處騙人家銀子使,哪里能都當(dāng)真呢,jiejie昨兒夜里不是告訴我那個算命的道士說盧姑娘是我們府上的貴人嗎?你說,究竟哪個才是可信的?”碧桃一嗔,閉上眼睛雙手合十念了幾聲佛,驀地睜開眼笑著舒了口氣,“是啊,是我給氣糊涂了?!?/br> …… 從頭更天起,才停了沒多久的雨又落了下來,還伴著幾聲沉悶的春雷,雨水忽而淅瀝忽而綿延,整整下了一夜。清早醒來,我和碧桃各自歸置了一番,端著洗漱的盆子和熱毛巾走到公子房門前輕碰了碰門,才碰了沒兩下,少奶奶就親自過來開門了。她顯然早就起了,穿了身紅色的綢緞面兒旗裝,臉上的妝容淡雅而嫻靜。這身衣裳配她真的好看極了,紋樣并不繁復(fù),只在袖子上繡了幾只翩飛的蝴蝶。我和碧桃笑著福了福身,“主子萬福?!彼⑿χh首,柔聲叫我們進(jìn)屋。 公子已然穿戴妥當(dāng),面色雖還是有些蒼白,不過和昨兒夜里宴席上相比卻是好了不少。榻子上也已經(jīng)收拾干凈,碧桃把洗漱盆子端到案幾上,擰了塊熱毛巾遞到公子手里,側(cè)身笑著對少奶奶道:“主子,您往后可別親自沾手歸置,要不我們不就沒活干了?”少奶奶笑了笑,沒一會兒,齊布琛姨娘走了進(jìn)來,少奶奶福身請安,“姨娘萬福。”齊布琛姨娘走上前上下打量了她一番,拉起她的手,“三年沒見,如今可是出落得愈發(fā)水靈了,昨兒夜里可歇息好了,成德要是欺負(fù)你就與我說,別替他瞞著?!?/br> 少奶奶微笑著點(diǎn)了點(diǎn)頭,“謝謝姨娘掛念,爺他待我很好。”齊布琛姨娘輕拍了拍少奶奶的手背,轉(zhuǎn)身走到公子面前,“成德,收拾好了就和昭第一塊兒過去,老爺和大奶奶這會兒也該到了。”公子頷了頷首,“都妥當(dāng)了,這就隨姨娘過去?!?/br> 經(jīng)過一夜的歸置,花廳里已然收拾得干干凈凈,只是圍著紅毯擺了好些牡丹和芍藥的盆景兒。老爺和大奶奶又坐到了太師椅上去,公子坐在左側(cè)的椅子上。寒玉端著茶盤遞到少奶奶面前,少奶奶端起一盅茶走到老爺跟前的軟墊上,左手提起裙擺跪了下去,而后把茶水端到了老爺面前,老爺微笑著接過茶碗兒。少奶奶看著老爺?shù)溃骸皟合苯o阿瑪請安?!闭Z罷隨即磕了三個頭,老爺連叫了幾聲好,和大奶奶笑著對視了下。寒玉又?jǐn)v著少奶奶起身走到大奶奶面前,同樣奉茶磕頭。大奶奶揭開碗蓋兒笑著喝了口茶,把茶碗遞給寒玉,拿起手邊桌面兒上的一個紅木盒子,打開盒蓋兒遞給少奶奶,“往后啊和成德好好過日子,早點(diǎn)兒給我們府上開枝散葉?!鄙倌棠探舆^紅木盒子,是一對兒碩大的東珠,她微笑著看向大奶奶,“謝謝額娘?!贝竽棠谈吲d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而后看向齊布琛姨娘道:“祠堂那頭預(yù)備得怎么樣了?”齊布琛姨娘福了福身,“回奶奶話,已經(jīng)收拾好了?!贝竽棠獭班拧绷寺?,看向老爺,“那我們這就過去吧?!?/br> 明珠府的祠堂設(shè)在府里東南角的一個偏僻的地方,里面供奉著納蘭家已逝先人的牌位。這是整個明珠府最神秘也是規(guī)矩最大的地方,不是本家的血脈姻親是絕對不能邁進(jìn)去半步的。平日里的打掃也從來不會讓我們隨便插手,通常是老爺和大奶奶親自請香歸置。按照祖制,少奶奶進(jìn)門后的第一件大事兒就是祭祖,而這也只是正室才有的待遇,齊布琛姨娘那兒就沒有這層規(guī)矩。 我雖進(jìn)不了祠堂,可我站的位置離門口不遠(yuǎn),能很清楚地看見里面的擺設(shè)。地上的青磚干凈得發(fā)亮,一間長方的廳堂里香火很盛,從左到右依次供奉著葉赫那拉氏幾代族人的畫像和靈位。畫上的那些人都是納蘭家的叔伯子侄,而出嫁的女兒們則不在祭祀之列。不過也有例外的,畫像正中間那個身著明黃色朝服,面容端莊的女人下面赫然寫著一長排字:孝慈昭憲敬順仁徽懿德慶顯承天輔圣高皇后。她的那塊牌位比所有人的都高出幾寸來,上面鐫刻著幾個金燦燦的大字:葉赫那拉氏.孟古。 我看著那張畫像上的臉,不由地在心底嘆了一聲,畫上尚且如此,真人不知道該有怎樣的傾城之貌呢,怪不得孔公主說納蘭家竟出美人兒,這話果然不虛。過去在鐘鼓樓那塊兒的茶館子里聽過一出大書,講的就是這個孟古皇后的親侄女兒東哥格格的故事。說是葉赫的巫師在東哥格格很小的時(shí)候就預(yù)言她是個“可興天下,可亡天下”的女子,后來真的有很多人為了要得到她而不惜動用武力,爭得頭破血流。還說太祖爺努爾哈赤曾經(jīng)給葉赫下重聘要迎娶東哥格格,不過她誓死不從,還對親哥哥布揚(yáng)古貝勒說努爾哈赤是殺父仇人,誰幫葉赫殺死努爾哈赤,自己就嫁給誰。不過這個東哥格格并沒有如愿,她成親的時(shí)候已經(jīng)三十多歲了,之后沒過幾年就死了,實(shí)在是紅顏薄命。 而畫像上的孟古皇后雖然一世雍容華貴,卻也沒有活過三十歲。她歿的時(shí)候,太祖爺努爾哈赤下旨讓服侍過她的四個婢女生殉,用這種極其殘忍的方式來告慰一個女人的在天之靈。這就是納蘭家過去的女人,她們天生擁有高貴的血統(tǒng)和驚艷的容貌,她們在血雨腥風(fēng)的爭斗中長大,刀刃的一頭是她們的親人,另一頭還是她們的親人。她們在塵世中糾葛著,轟轟烈烈,卻終究化作一掊黃土隨風(fēng)而散,能把自己的名字留在祠堂里受后人拜祭已經(jīng)是身后的萬幸了。 老爺和大奶奶在牌位前行了三跪九叩大禮之后,老爺持著一炷香誠懇地向先人稟告了公子成親的喜事兒,祈求他們的在天之靈能保佑府里萬事皆順。隨后,公子和少奶奶齊齊行了三跪九叩大禮,禮罷,少奶奶便真正是明珠府的人了。她的一顰一笑都是那么得體,一點(diǎn)兒錯都挑不出來,她的性子比格格還要好,格格是上三旗的樸玉,可她卻是漢人家的夜明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