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閑看燕子教雛飛
臘月,齊布琛姨娘給老爺生了一個白白胖胖的小阿哥,老爺欣喜不已,親自給這孩子取名為揆敘。老爺的側室眾多,但不知道是什么原由,這二十多年來都不曾為府里生下個一男半女。揆敘一降生,公子便不再是明珠府的獨子,無論從哪一點來看,這都是一樁值得慶賀的大喜事兒。 現而今,公子雖然尚未入職翰林院,卻經幾位大學士的舉薦在文淵閣請旨領了份差事,和在國子監(jiān)的老師徐乾學先生一同編纂《通志堂經解》。上至先秦,下推當朝,數不清的儒家經史都要挨篇收錄撰寫。每日早出晚歸,有時繁忙時甚至三五日都要留在前朝徹夜修書,故而揆敘的出生他也是在兩日后才知道的。 一進府便聽見孩子響亮的哭聲,公子抱著這個比自己小了足足二十歲的親弟弟,臉上綻出了喜悅的笑容。齊布琛姨娘還在坐月子,可子以母貴的道理卻不光是在宮里頭受用,在我們府里也是一樣,如今她的月俸和過去相比翻了一翻兒,滋補品也是最上等的。不過盡管如此,這種嫡庶之分的破規(guī)矩到了哪兒都要插上一腳,按理說齊布琛姨娘才是揆敘的親額娘,不過自打孩子出世以來就一直放在大奶奶的房里養(yǎng)著。等到這孩子長大知事,也要先尊大奶奶為額娘,然后才輪到自己的生母。 “成德,把揆敘給奶娘抱著,一會兒別給摔著了,你一個大男人哪里會抱孩子?”大奶奶手里捂住暖爐,一邊兒在磕著瓜子。公子摸了摸孩子的臉蛋兒,揆敘倏地哇哇地哭啼個不停,大奶奶瞪了瞪眼,“瞧見了吧,你弟弟不喜歡你抱,跟那兒嫌不舒坦吶?!惫有⌒囊硪淼匕押⒆舆f到奶娘手里,大奶奶向奶娘招了招手,奶娘抱著孩子走近,大奶奶逗了逗揆敘把孩子抱入自己的懷中。 公子坐到少奶奶身邊,柔聲道:“近來身子可好?”少奶奶低頭輕輕撫mo了一下自己微微隆起的腹部,幸福地抿嘴笑了笑看向公子,“這孩子近兩日鬧騰得很,我到了夜里都不敢睡?!贝竽棠贪艳駭⑼鶓牙锞o了緊又揣著他上下晃蕩了幾下,“昭第啊就是老天爺派來給我們府里開枝散葉的,這回肚子里準保又是個小子?!闭f罷逗著小揆敘,“是不是啊,小寶貝兒,是不是個小阿哥?” 公子淡淡笑了笑,“男孩兒女孩兒都一樣,都是自己的孩子,哪里用得著分出什么伯仲來?”大奶奶沒接話茬子,只道:“后天就是你的生辰了,有什么打算沒有?”公子道:“生辰年年都有,我看這些年府里花銷像流水一樣,一邊要顧著人情往來,一邊又要給朝廷捐銀納餉。我們府上雖不至于入不敷出,可也不要太過靡費了,依我看像往年那樣的宴席就免了吧,一家人聚在一塊兒吃頓飯話話家常就好?!贝竽棠坛烈髁艘粫嚎聪蛏倌棠?,“你怎么想?”少奶奶看了看公子,轉過頭和聲道:“我聽爺的?!贝竽棠厅c了點頭,把揆敘交給奶娘,“你阿瑪這些日子也忙得很,臘月十二那天也指不定能不能脫得開身。既然你們都是這么個意思,那就依你們的辦,反正等這孩子一出世總少不了大肆cao辦一番的?!?/br> …… 自少奶奶懷上身孕以來,我和碧桃就時常到她的房里去幫幫忙。她如今行動不便,人也比過去稍稍胖了些,不過公子說稍胖一點兒的女人才更有風韻。然而,公子無意間的一句話,竟讓府里的好些個姑娘們把它奉為了金科玉律,有幾個身子骨兒瘦削的這些天都跟著了魔似的,成天逼著自己多吃一點兒。結果胖倒是沒胖成,反倒一天到晚的胃里翻騰,被廚房的管事罵了好幾通才漸漸收住。 夜里,少奶奶靠在軟榻上,手里繡著日后給孩子穿的肚兜兒,我則坐在一旁給她纏線。她的臉上沒有一刻不帶著笑意,即便是夜里睡著了做夢的時候臉上也是笑著的。我很樂意和少奶奶待著,即便手頭上什么事兒也不做,就靜靜地看著她幸福的笑容,心里也不由自主地跟著她一塊兒高興起來。她手上的那塊綢緞是藕色的,料子又滑又柔,摸上去像是嬰孩兒的皮膚。少奶奶做繡活時很耐得住性子,幾乎每一個針眼都繡得很仔細很花心思。繡著繡著,才看出來是一朵初開的芙蓉花,花瓣兒粉中透著白,一看就是給女孩子穿的。 “主子?”她停下針,笑著看向我,我把碧玉色的絲線穿到針眼兒里,遞到她手上,“您想要個小格格還是小阿哥?”她把手輕輕搭在了自己鼓起的小腹上,咧開嘴微微笑了笑,“還是女孩兒好,心眼兒細,跟娘也貼心。”她靜默了會兒柔聲道:“爺也希望是個小格格?!蔽摇班??”了一聲,撐著臉頰傻笑了兩聲,忽聽少奶奶輕輕“哎喲”了一聲,我一急,“您哪兒不舒服?”少奶奶微笑著搖了搖頭,“這小家伙又踢我呢?!?/br> 我糯聲道:“能讓我聽聽嗎?”她把花繃子放到了手邊的案幾上,輕“嗯”了一聲。我高興地把腦袋輕輕側靠到她的小腹上,她身上淡淡的茉莉香味兒瞬間透進我的鼻子里,我閉上眼睛靜靜地嗅著這股甜甜的味道。耳邊暖暖的,是一種很舒服的溫度,這孩子還不滿六個月,卻好像急著要出來的樣子,時不時地發(fā)出嗡嗡的聲響。 我側著頭不愿意起來,可少奶奶的身子卻微微往前仰了仰。我抬頭張了張,公子正端著熱氣騰騰的湯罐兒走過來頷了頷首,“躺著別動?!蔽移鹕砀A烁?,隨即低下頭抿著嘴笑,少奶奶看著公子,安然地靠在軟墊上,“叫碧桃就成,爺怎么親自送來了?”公子把湯罐擱到案幾上,在圓凳上坐了下來,“過來看看你和孩子?!鄙倌棠瘫荛_公子的眼睛,拾起案幾上的肚兜又繡了起來,可臉上卻有些心不在焉,笑得比方才更甜了。 我識趣兒地起身,俏皮地朝他們福了福,而后輕快地退出了屋子。合上門,背過身不禁又笑了笑,哼著曲兒朝自己的屋子里走去。路過公子的書房,里頭的燈還亮著,我站定步子,從門縫里看了看,寒玉這會兒正站在書案前,面無表情,或者說,甚至是有些發(fā)呆。我叩了叩門,寒玉一驚,抹了抹眼角,把手頭上的書疊了疊,隨即正了正身子,“進來?!蔽彝崎_門走進去,她朝我淡淡笑了笑,我稍有些不安地看向她,“顏主子,您怎么了?”她搖了搖頭,“沒事兒,一時閑著無聊想把爺書房里的書給理理?!?/br> 我“哦”了聲,她道:“我要去看看齊布琛姨娘,給她送些血燕窩羹過去。爺今兒晚上不過來了,你一會兒記得把燈給熄了?!蔽腋A烁I?,寒玉微一頷首轉過身緩緩走出了房門。我走到書案邊把上面幾本稍稍有些放亂的書擺擺好,忍不住抽出壓在最底下的那本書,心里驀地一涼,這不是表格格的那本琴譜嗎? …… 臘月十二,公子生辰。 晚上,自家人在閣子里擺了一桌家宴,正對著水榭上的戲臺。安總管捧著戲冊子來請公子點戲,公子沒點,直接把冊子遞給了少奶奶,少奶奶要推,老爺發(fā)了話她才點了一出“玉簪記”,卻也是挑了公子最愛聽的。奶娘抱著揆敘坐在大奶奶身邊,這孩子很嗜睡,即便是臺上在唱戲那么大的聲響也驚不動他。少奶奶的眼睛一刻不停地盯著揆敘的那張粉嘟嘟的小臉看,心里喜歡得不行。 公子輕拉了拉她的袖口,湊著她的耳朵小聲言語了一句。沒聽見具體說了些什么,不過少奶奶聽了后臉色一下子變得暈紅,朝著公子微微皺了皺眉,臉上卻是遮掩不住的笑意。老爺的兩個偏房吳氏和孟氏眼尖兒,相互對視了一下,忽而噗嗤一聲,隨即用帕子抿著嘴輕笑,邊笑還邊低聲交談個不停。大奶奶朝她們倆瞪了一眼,她們瞬間收斂起自己的表情,安靜地側過身子看戲。 唱到第五折,戲臺上的道姑忽然間換成了一個個頭稍小的姑娘,唱腔很是生疏,步態(tài)也歪歪斜斜的不大勻稱。大奶奶“咦?”了一聲道:“這陳妙常怎么換人了,什么時候的事兒?”桌面兒上的人都被攪得一頭霧水,少奶奶仔細朝臺上瞅了瞅,先是微嗔,而后朝公子笑了笑。公子沒鬧明白,臺上的姑娘甜甜地唱道:“碧玉簪冠金縷衣,雪如?。粡慕裥萑フf西施,怎如伊?!背赀@句后,身邊的鼓樂聲還未歇,那個姑娘卻突然間忘詞兒了。她叉著腰眼睛往上翻著,苦思冥想了好一會兒也沒記起來,倒是站在他身旁的演潘公子的伶人急得在那兒一個勁兒地擦汗。那個姑娘忽而自己笑了幾聲,站定朝前福了福,“阿哥,淳雅給您祝壽!祝阿哥福如東海長流水,壽比南山不老松!” 公子站起來,向前走了幾步朝淳雅笑著點了點頭,淳雅對著我們樂呵了一下而后順著回廊往閣子里飛快地跑過來。轉眼的功夫,戲臺上又換成了方才的那個女伶人,淳雅蹦蹦跳跳地跑進閣子,走到大奶奶身邊。本想討個好,大奶奶的臉卻豎著,很是陰沉,“你是越來越沒規(guī)矩了,走個路還瘋瘋癲癲的,哪里有個大家閨秀的樣子?”說著把她頭上的釵子摘下重重敲在了桌子上,呵斥道:“跟誰偷學的戲,叫他過來,我非打斷他的腿不可!”淳雅身子微一哆嗦,往后退了幾步,嘟囔著嘴朝公子這兒跑來。公子攬住她,拿了核桃酥送到她嘴邊,她也不吃,耷拉著臉,看上去滿肚子的委屈。 寒玉起身搬了個凳子給淳雅坐下,少奶奶揉了揉她的辮稍對著大奶奶道:“額娘,平日里聽多了總會跟著唱兩句的,淳雅也就是給我們尋個樂子。”大奶奶沒再計較,接著看戲。公子和淳雅說了好些個笑話,淳雅聽到最后一個才忍不住噗嗤一聲樂出來。淳雅緊緊挨著少奶奶的肩,而后湊到她的肚子上聽了聽,聽了會兒揚起眉毛朝著公子笑了笑。公子摸了摸她的腦袋,淳雅懶洋洋地倚在少奶奶的身上,甜甜地道:“我侄兒叫我姑姑呢!” 大伙兒忽而樂呵地笑個不停,正高興著,余光處卻突然間瞟見樓梯口的地方,安總管正提著衣擺往上頭走。安總管給老爺和大奶奶扎了個安而后走到我們這邊,躬身道:“少奶奶,有個說是您家里的人送來了封家書,叫奴才親自交到您手上,還吩咐您現在就打開看?!崩蠣斅牶蟪蛳虬部偣?,“那個送信的人呢,怎么不上來?”安總管道:“回老爺話,才扔下信就走了,也沒看清長什么模樣?!?/br> 淳雅坐正,少奶奶仔細看了看信封,有些疑怪地說道:“既是伯父寄來的家書,哪里用得著八百里加急呢?”公子接過信,“打開看看,說不定給咱們道喜的,日子久了,從廣東到京城路又遠,許是怕在道上耽擱了,八百里加急也說得過去?!鄙倌棠梯p“嗯”了一聲,撕開提封處,取出里面的東西,竟然又是一個信封,而上面赫然寫著“明相親啟”四個字。原來是寫給老爺的書信,卻費了那么大一個周折,偏偏要從少奶奶這兒周轉。 公子和少奶奶對視了一下,少奶奶緩緩起身,公子立馬扶她坐下,取過信走過去遞到老爺手里。老爺速速拆開信件把幾張寫滿了字的紙快速瀏覽了一遍,看完后臉色煞變,對著安總管道:“趕快去備馬,把那個送信的人找來,我有話要問?!卑部偣芨┥淼溃骸皢?,奴才這就去辦?!崩蠣斶^道:“慢著,別把他帶府里來,去東直門外的別院?!卑部偣軕寺暿嵌筌f下了樓。 少奶奶有些擔憂地問,“阿瑪,可是出了什么事兒了?”老爺已然克制住了自己方才那副心急火燎的樣子,端起茶碗兒喝了一口,“是朝廷的事?!闭f罷,側過身面朝著戲臺,和方才一樣靜坐著看戲,可臉上的神色卻很是僵硬。少奶奶沒再多問,公子和她說了幾句話,她微笑著點了點頭。 約莫過了小半個時辰,安總管上樓走到老爺耳邊言語了一會兒,老爺邊聽邊點頭,而后起身和安總管一塊兒下樓,大奶奶吩咐了奶娘幾句也隨著老爺一塊兒走了。閣子里一時變得很安靜,倒是揆敘忽然間醒了過來,在奶娘懷里哇哇哭著,小腳還不安分地踹個不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