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風(fēng)聲雷動鳴金鐵
臘月三十,就在京城上下一片歡騰喜慶,在漫天的煙花爆竹聲中等待辭舊迎新的鐘聲敲響的那一刻,數(shù)不清的身著鎧甲的御林軍卻佩著刀,騎著快馬,閃電般地掠過京城的大街小巷,帶來了一個震天響的炸雷——吳三桂起兵謀反了,蓄發(fā)易服,定國號周。 京里到處都在抓人,等消息傳到府里的時候,老爺和大奶奶尚在宮中赴晚宴,仍沒有回府。我則靜坐在公子的書房里給他裁紙研磨,公子在書案上鋪了幾百張大紅色的紙,正一筆一畫地給府里的上上下下寫“?!弊謨?,預(yù)備明兒一早送出去??蓪懥诉€不到一半兒,前府大門口霎時間一陣噼里啪啦的粗野的碰門聲,一邊敲還一邊吼著“開門”,聽上去像是一群兵勇的聒噪聲音。 公子停下筆,毛筆尖兒懸在紙面上,抬眼靜默了會兒看向我輕聲道:“去看看?!蔽逸p“嗯”了一聲,擱下墨杵朝房門口走去。正欲拉開門環(huán),公子走到我身邊把住我的手,“你和碧桃一塊兒去少奶奶的房里守著,把房門關(guān)緊,叫淳雅和博敦他們也好好在屋子里待著別出來?!蔽尹c了點頭,公子打開屋門踱著步子往前走,我掰弄著手指跨出門檻兒,“爺?!惫踊剡^身,我上前幾步,“您千萬小心?!彼⑽㈩h了頷首,倏地轉(zhuǎn)身徑直朝前府邁去。 等我稍稍收拾了一下走出書房的時候,院子里已是亂成了一團(tuán)。安總管眼下也不在,底下的人愈發(fā)沒了邊兒,扯著嗓子大呼小叫不算,幾個膽子大的婆子小廝竟然抱著大包小包躥東躥西的,大有想趁機(jī)溜走的態(tài)勢。揆敘的奶娘本就身子臃腫,她手里還扛著一只圓鼓鼓的包袱,包袱太重,沒走幾步就要往上面提幾下。寒玉恰好聽到動靜趕到,看見院子里亂成了一鍋粥,當(dāng)即讓貴喜把各個院子的大門都關(guān)上,不準(zhǔn)放一個人私自出府。 她走到揆敘的奶娘跟前,抽出夾在她腋下的包袱,抖落了幾下,大大小小的金銀首飾瞬間散落了一地。那些方才跑得起勁兒的人這會兒都停下了步子安安靜靜地站著,面面相覷,不敢多說一句話。有幾個識相的趁人不注意趕忙悄悄地把包袱放到了地上。寒玉瞅著那個奶娘,繞著她的身子轉(zhuǎn)了一圈兒,奶娘不敢抬頭看一眼,兩腿哆嗦個不停。寒玉冷哼一聲,“還沒真出什么事兒呢,你就琢磨著趁火打劫,是不是太早了點兒?”奶娘撲騰一下跪倒在地,對著寒玉連磕了三個響頭,邊磕邊念叨著:“主子饒命,奴才下回再不敢了。” 寒玉睥睨了她一眼,轉(zhuǎn)過身子正聲道:“把不該是你們的東西都放回到原先的地方去,該回哪兒回哪兒,該干什么干什么,這事兒就到此為止?!蹦切┤讼嗷タ戳藥籽郏粋€個都訕訕地提起腳下的包袱朝各院兒的方向走去,揆敘的奶娘也哈著腰給寒玉道了聲謝,而后嗖地往大奶奶的屋子里跑。寒玉神色放緩,走到我身邊道:“我去把淳雅和博敦給安頓好,少奶奶那邊你留點兒神,如今正是最要緊的時候,可千萬別出了什么閃失?!蔽艺J(rèn)真地點了點頭,寒玉看了看我隨即提著燈籠順著回廊往后院兒的方向走過去。 我推門而入,少奶奶尚未睡著,她躺在榻上,背靠在軟墊上面,一臉擔(dān)憂地看著我,“出什么事兒了?”我跑到榻邊坐下來給她掖了掖被子,“主子,您別擔(dān)心,從晚膳那會兒起整個京城就亂了,家家戶戶都是這個樣子,也不光是我們府上?!鄙倌棠厅c了點頭,拿帕子擦了擦額上的汗,“爺呢?”我道:“在府門口周轉(zhuǎn)著呢,爺讓您好好在屋里躺著,什么事兒也別顧慮了。”她嘆了口氣,輕聲道:“我這兩日心里一直不踏實,總覺得要出事兒,阿瑪和額娘到現(xiàn)在還不回府……”她頓了頓,吃力地把身子往軟墊上挪了挪,我忙上去搭手,她搭住自己的腹部,又輕輕嘆了一聲。 外頭驀地一片哄亂,少奶奶一驚,喘著氣兒看向屋門,很不舒服的樣子。我心下著急,忙擦了擦她的汗珠子,“主子,您別慌,我替您去門口看看動靜,再回來告訴您?!彼粗?,有些遲疑不決。碧桃恰端了碗兒燕窩羹進(jìn)來,我起身看向她,她對我點了點頭而后走到榻邊。 經(jīng)寒玉方才那么一通呵斥,院子里這會兒四下無人,安靜得很,故而即便是隔了幾進(jìn),府門口的動靜仍是聽得一清二楚。我心神不定地跑到小竹林邊站定,探著身子往府門外張了張,只見數(shù)不清的兵勇正舉著火把站在那兒,將府門口堵死,整個明珠府也已經(jīng)被他們圍了個水泄不通。領(lǐng)頭騎在馬背上的是當(dāng)今皇后娘娘的親叔父索額圖,他看樣子也到了沒一會兒,身著朝服頭戴絨毛朝冠,一臉得意地坐在馬背上。府門敞開著,公子正身立在匾下,拱手道:“納蘭成德給索相請安。” 索額圖捋著他那把灰白的胡子,挑了挑眉稍道:“有知情人稟告說你們府上窩藏了前明余孽朱三太子和吳三桂的同黨,老夫身為領(lǐng)侍衛(wèi)內(nèi)大臣,不得不為圣上的安危著想,多有得罪了!”說完朝身邊的那個穿著紅色鎧甲的兵勇?lián)]了揮手,“搜!”公子上前一步,擋住那個兵勇,隨即朝索額圖拱了拱手,“索相,成德失禮了,既是要搜查謀反的同黨,成德斗膽,懇請皇上親書的圣旨一看?!彼黝~圖微嗔,一時間啞口無言,那個兵勇訕訕地看了他一眼,見沒什么動靜便悄悄地退了下去。公子道:“家父任職兵部尚書,調(diào)兵必定要有他親書的手牒。成德只知依大清律例行事,若見不到圣旨,恕成德萬萬不能讓索相進(jìn)府搜查?!彼黝~圖正欲開口,安親王岳樂忽然騎著快馬趕到,公子給他請安,索額圖也一臉慌張地下馬給安親王扎安。 安親王清了清嗓子,嚴(yán)肅地說道:“皇上口諭。”一席人通通跪了下來,安親王正聲道:“著索額圖即刻進(jìn)宮,不得有誤?!彼黝~圖叩頭領(lǐng)旨,朝公子瞥了一眼,而后攥了攥拳頭驀地躍上馬背,又對著府門上方的牌匾瞪了瞪,忽而掉轉(zhuǎn)馬頭帶著他那一席人馬和安親王一塊兒朝東南面宮里的方向過去。 …… 依往年的慣例,宮宴這會兒早就該散席了,可老爺和大奶奶卻到了大半夜還沒有回府,不免讓人心生不安。公子靜坐在少奶奶的榻邊,握著她的手不時地說著寬慰的話,神色依舊安然淡定,臉上波瀾不驚,看不出像是有什么事兒。少奶奶聽著默默地點頭,臉上也是柔柔淡淡的,不過眼神里卻透著無可躲閃的疲憊。她如今身子越來越沉,人也一天比一天覺得累,和公子說了會兒話便漸漸不出聲了。公子小心翼翼地取下軟墊,將她的身子擺平,掖好被角。 早就過了子時了,按理說守歲的人此刻也該回屋歇著才對。不過隔著高高的院墻還是能隱隱約約聽到街道上此起彼伏的響動聲,仔細(xì)聽又竟是些車轱轆轉(zhuǎn)動的聲響,還有就是孩子的哇啦哇啦的啼哭聲。吳三桂的兵馬離京城還有數(shù)千里地,可天子腳下的百姓卻已然敏感地嗅到了鐵蹄的味道,不安分地鬧騰起來。管不了是誰和誰在打仗,管不了起兵究竟是以什么為名號,也管不了光復(fù)大明還是旗人江山,在一介平民的眼睛里,到了這個千鈞一發(fā)的時刻,似乎只有一個字才是最安全的,那就是逃。 四更天,我和碧桃都在羅漢榻上側(cè)著腦袋睡著了,忽然聽到有人叩門。我坐起來揉了揉眼睛欲起身,公子未睡,對我擺了擺手而后走到房門前輕輕拉開門環(huán)。不是別人,正是子清哥身邊的小太監(jiān)何順兒,他朝公子扎了個安。公子忙請他進(jìn)屋,回身把里屋的門悄悄合上,我走到屋門口左右看了看,見沒什么響動便把門栓插緊。 公子招呼他坐下,“怎么樣?”何順兒咽了口唾沫,從袖子里拉出一張紙條遞給公子,“這是曹爺寫給公子的宮門抄,眼下去宮里赴宴的那些主子們都沒有回府,曹爺請公子不必太過擔(dān)心。明相那頭暫時還沒出事兒,二更天的時候被皇上傳去乾清宮問了一回話,回完話后又出來了。曹爺囑咐公子留些神,有事兒沒事兒的就在這幾個時辰了。如果到了寅時還不見明相回府,府上的事兒就請公子定奪吧?!惫勇牶簏c了點頭,“有勞你跑一趟?!焙雾槂旱溃骸肮忧f別這么說,給您和曹爺辦事兒還不是奴才應(yīng)當(dāng)應(yīng)分的嗎?您歇著,奴才這就要趕回宮里去給曹爺回話,先行一步了。”說著俯身朝公子扎了個安,我拉起門栓,公子起身送他走到屋門口,他點了點頭一溜煙地跑了出去。 公子在房里踱了小半晌,只身一人去了書房,我和碧桃先開始還很定心,可聽了何順兒的話心里卻開始打鼓。房里的洋鐘惱人得很,滴答滴答的吵吵個不停,原本就覺著鬧,這會兒聽著更揪心了。我晃了晃腦袋,走到放洋鐘的案幾上,伸手把洋鐘的轉(zhuǎn)門撥停。 碧桃走過來,“真真,我們是不是也該收拾一下,這萬一真要是……”我咬著嘴唇看向她,“該不至于吧,曹公子不是說老爺那兒還沒出什么事兒嗎?”碧桃憂心忡忡地嘆了口氣,“也對,我打小就是在這府里長大的,若真是要走這一時半會兒的還能走到哪兒去呢?”她說著挪到榻邊坐了下來,我挨著她的身子坐下,“jiejie,我還不是和你一樣?jiejie再怎么說還有個干爹,總比我要強(qiáng)些。” 碧桃看了眼窗外,“寒玉真是能干,三下兩下的竟能把他們?nèi)o收得服服帖帖的,怪不得大奶奶疼她。”說著忙皺著眉拍了拍自己的嘴,“瞧我,叫順口了,老是改不過來。”我道:“jiejie,顏主子是不是很早的時候就在府里了?”碧桃點了點頭,“我進(jìn)府那會兒就在了,大奶奶待她一向好,有一回爺著了涼高燒不退,大奶奶把爺房里伺候的人全叫去狠狠教訓(xùn)了一通,就寒玉從頭到尾都沒說上一句。我那回心里別提有多賭了,現(xiàn)而今寒玉當(dāng)上了主子才明白,原來大奶奶老早就想到今天了。” 我點點頭,碧桃看著我,忽而笑了笑,“真真,你猜我想對你說什么?”我疑怪地看了她會兒,搖了搖頭。碧桃道:“其實,我想說了好久了,就是覺著沒有話岔子,冷不丁地問一句又覺得怪??蛇@會兒想想要是真出了事兒,往后都不知道問不問得了了。”我蹙了蹙眉,擋著她的嘴,“jiejie,你又說喪氣話。”她拉著我的手,拍了拍我的手背,“罷了,就權(quán)當(dāng)是打發(fā)打發(fā)時間吧?!蔽摇班拧绷艘宦暎溃骸罢嬲?,你的名兒是誰給起的?”我一愣,她接著道:“你看,我們的名字都是些叫得出名的物件兒,什么花啊鳥啊的,就你的名字不一般?!?/br> 我咧嘴笑了笑,“我過去也問過格格為什么給我起這么個名兒,格格也有些答不上來,只是說阿哥最喜歡的就是這個字。我記得格格出閣那會兒,哈克齊貝勒爺看見我跟我說的頭一句話就是怎么給你起這么個俗名兒,土得都快掉渣了!”碧桃噗嗤一笑,才笑了沒幾下,府門口忽然傳過來一陣鬧哄哄的聲響,我和碧桃對視了一下,心一緊,驀地站起來跑過去打開房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