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章 環(huán)佩只應歸月下
又是恩科張榜的日子,我明知會是那樣的結果,可仍舊心存著如同三年前一樣的一絲僥幸去城墻邊看榜。然而,狠心的老天爺卻終究不肯睜開眼睛眷顧我一回,憐憫我僅有的一點呆傻的幻想,哪怕是在夢里哄騙我一次,給我些許自欺的暖意也好。 墻上的那張仲尼琴紋絲不動地掛著,我從不敢碰弦,我害怕一聽到那聲音就會讓我好不容易才平復的心再一次波濤起伏??蓮牡聞匍T回來,我只覺整個人都麻痹了,心已然沉到了淵底,恐怕再也壞不到哪里去。我把琴放平到案幾上,捋了捋岳山下的流蘇,坐了下來。琴弦已經(jīng)完全走了音,我使勁兒旋動著琴頭下方的軫子對著徽位逐根調(diào)弦,能隱隱感到我的手指在不聽使喚地發(fā)顫。撥了半晌卻絲毫也分辨不出音調(diào)的高低,音越調(diào)越亂,琴弦間的間距也模糊起來,根本分不清哪根是宮哪根是商。我往外旋著七弦的軫子,只覺音調(diào)越變越尖,聽得“砰”一聲,我手指猛然一抽。 “真真姐!” 蕓香掀開簾子進來跑到我身邊,“藥箱子在哪兒?”我抿住食指,搖了搖頭,“不要緊?!笔持讣鈨哼€在滲血,我又嘬了嘬,看向蕓香,“有事兒?”蕓香道:“大少爺要讀幾本書,顏主子要我來問jiejie取。”我點了點頭,“你把書名兒給我,我去書房找了給顏主子送去?!笔|香把衣襟里的條子給我,靜站了半晌,欲言又止,我問了她才小心翼翼地道:“jiejie,你為什么不寫信給云翎大哥哥?”我笑嘆著搖了搖頭,側(cè)過身子摸了摸琴面,“多久的事兒了,你大哥哥肯定早就成家了,說不定孩子都很大了?!笔|香不肯信,認真地道:“云翎大哥哥是好人,他為了救我讓衙門里的差老爺打得都不能走路,他不是負心郎?!?/br> 我看著她天真無邪的眼神,心里泛起陣陣苦味兒,我拉她在身邊坐下,“jiejie要寫六年前就該寫,現(xiàn)在已經(jīng)太晚了?!笔|香不解地注視著我,我笑了笑,拉起她的手,“蕓香,你還小,什么都能改變。往后要是碰到真心待你好的人,就早點兒跟主子開口,別走jiejie的老路?!蔽翌D了會兒,“日子過得去就行了,你也無依無傍的,真要嫁個像我們府上這樣的人家不見得就好,沒自個兒爹娘撐腰只會有受不完的閑氣?!?/br> …… 夜里,我把福格要看的幾本書找了給他送去,寒玉留我在她房里描花樣。蕓香把一籃子各色絲線端過來放在花繃子旁,我微笑了笑,往右挪了挪讓蕓香也坐。蕓香對著繡好的小樣幫我把顏色調(diào)好,“jiejie,主子說描濃些,宮里的惠妃娘娘嫌上回顏色太素?!蔽摇班拧绷寺?,挽起袖子拿細毛筆勾勒起海棠花的花瓣,蕓香則描底下的枝葉。 寒玉此刻正坐在羅漢榻上看福格練的大字,短腳桌上摞了厚厚的宣紙,足有百來張。福格站在她面前,寒玉問:“哪幾張是今天練的?” 福格指了指面上的三張,“這些?!?/br> “你再說一遍?!?/br> 蕓香擔憂地抬眼看了看,我瞧過去,只見寒玉瞪著福格把那幾張大字揉了往地上一扔,“你倒是長本事了,把底下寫好的翻到面兒上來蒙混過關,以為館閣里的師父一個個都是瞎子!” 福格委屈道:“額娘,吳師父只讓每天寫兩張,為什么我要比弟弟多寫一張啊?”寒玉重重一拍桌子,“錯了還敢犟嘴,你阿瑪出門前怎么跟你說的,玩物喪志,要跟弟弟比念書念得誰好,你聽進去了沒有?你不琢磨琢磨書里的東西,心思全花在鉆空子上了!”福格撅著嘴,低頭不語,寒玉看了他會兒,語氣變軟,“你要想阿瑪多疼你一點就自個兒多爭點氣,你要覺得無所謂,那我也不來cao這個閑心。你現(xiàn)在就去找福爾敦斗蛐蛐兒去,收了的蟈蟈籠子在衣櫥里頭,你這會兒就去拿。念書的事兒往后我再也不來多問一句,你愛怎么著怎么著吧?!?/br> 福格抱起圓桌上的宣紙,走到寒玉身邊,滿臉難過,“額娘,您別生我的氣,我這就回房去練字,把昨兒的給補上,我不貪玩了?!闭f著就哭出來,寒玉看了福格好半晌,摸著他的腦袋,軟語道:“這就對了……你是額娘的命,你一定要有出息,不要讓你阿瑪失望,也給額娘爭口氣,知道嗎?” 蕓香聽見寒玉叫她,忙應了聲將細毛筆遞給我,寒玉對福格道:“今兒先睡吧,從明天起用功些就是了。”福格認真地點了點頭,寒玉看向蕓香,“秋涼了,今兒別幫他洗頭了,褥子下面再鋪一層棉絮,收拾好了也回房歇吧,明兒再描?!?/br> “是?!?/br> 我起身幫寒玉把花繃子搬到臥房里去,寒玉支走房里整理床鋪的小丫鬟,從枕頭底下拿了封書信給我,“大格格又來家書,問淳雅婚事辦得怎么樣了,你先收著,爺回來了給他,這封信讓爺來回吧。”我接過信,寒玉坐到花繃子前,我把挑好的絲線給她,寒玉讓我坐,邊對照著繡樣上的顏色邊說道:“你別為那事兒犯愁了,爺不會答應讓你嫁給官家那個傻兒子做小的?!蔽尹c了點頭,“我跟大奶奶說了我不肯,鳳儀主子也沒再逼我?!?/br> 寒玉接過我遞給她的繡花針,“屬牛的,一根筋兒到底,真要硬來還不把你往絕路上趕,她說歸說,心里頭也怕。” 我不吱聲,寒玉看了眼我,放下針線起身到柜子里取出一個盒子,我接過它打開盒蓋,腦子霎時一片空白。寒玉道:“早就鑲好了,一直沒給你。”我拿起那只再也熟悉不過的玉鐲子,鵝卵形的墨綠瑕斑仍在,只是多了一條裂紋。 “真真,別等了?!?/br> 我看向她,寒玉沉默了片刻,“那個秀才已經(jīng)死了……去年得的信,人四年前就沒了。爺怕你知道了受不了沒敢告訴給你聽,可早晚要知道的,多瞞你一天就耽誤一天,還是早點兒斷了念想好?!?/br> …… 我不知道我最初得到那訊息的幾天是怎么過來的,蕓香一直在房里陪我,她哭了好多天,我卻只是呆傻地坐著不說話,自始至終都流不出眼淚來。等我全然清醒過來,發(fā)覺自己好像撂下了一個擔子,這些年所有的牽掛,所有的胡思亂想都變得毫無必要,至少我再也不用等那個永遠都等不到的結果了。十月初五是少奶奶的生辰,我一清早就帶著蓉兒去承恩寺上香。凈空方丈去年圓寂了,昔日的承恩寺?lián)Q了新的住持,寺名也變更成“雙林禪寺”,是佩蘭先生題寫的匾額。我拿著自己多年攢下來的一百兩銀子在側(cè)殿給馬云翎點了一盞長明燈,他做了一輩子苦命人,只盼著這盞佛燈能把他在陰間的路照得亮堂些,除了這個,我想不出自己還能做些什么。 正殿東側(cè)有一間小佛堂是戊午年少奶奶周年忌時公子捐銀兩讓寺里給少奶奶設的。屋里的布置素雅樸質(zhì),墻上懸掛著的十二幅佛經(jīng),加起來足有上萬字,都是公子一個字一個字謄抄的。寺里每日都有師父來誦經(jīng)點香,五年來濃郁的檀香味兒早已滲進木料里,聞著這香味很容易就能把煩心事拋到腦后。蓉兒磕過頭,拿著一炷香拜了三拜插進香鼎里,復跪倒佛龕前的軟墊上,閉著眼睛道:“額娘,您保佑阿瑪在外頭平平安安的,早點兒回家……” 蓉兒每回出門前都跟我說不當著額娘的面兒哭,可沒有一次是忍住的,說著說著嗓音就發(fā)抖。可蓉兒從不把不高興的事兒講給額娘聽,總是邊淌著眼淚邊做出笑,告訴額娘她長高了,會彈新曲子了,會做點心給阿瑪吃了。蓉兒總把公子那張伏羲琴帶來,彈新學的曲子給額娘聽,我聽不得蓉兒彈琴,尤其是聽見她哽咽著唱“秋風清,秋月明,落葉聚還散,寒鴉棲復驚”,我就想起少奶奶在世時候的光景,想著想著就心如刀絞。 轉(zhuǎn)眼就到了冬至,這日是小揆芳的周歲,前府又是一派觥籌交錯的喧騰熱鬧。淳雅走了將近九個月,大奶奶的心境也漸漸恢復了往日的平靜。她的眼神不像前些日子那么木訥呆滯,也能和別的幾個王府福晉坐在一塊兒攀談嘮嗑,有說有笑的了。這些貴主們都坐在暖閣里聽戲,當聽見水榭里的女伶人唱起“碧玉簪冠金縷衣,雪如??;從今休去說西施,怎如伊”的時候,我心不由一緊,驀地轉(zhuǎn)眼看去,記得少奶奶懷蓉兒的那年,給公子辦生辰,淳雅唱的……好像也是這一句。 “真真?!?/br> 我一嗔,定了定神道:“在?!饼R布琛姨娘道:“怎么沒見著鳳儀啊?”我福了福身,“回姨奶奶話,方才去叫了,主子說她身子不適就不過來了?!饼R布琛姨娘點了點頭,“你送些喜糕去,替我問候一聲身子要不要緊。”我應了聲是,提著瑾兒給我的糕團盒子下了樓梯,本想叫蕓香幫我去送,可再一想寒玉上回訓了秀兒一頓鳳儀八成記著帳,蕓香去少不了挨她一頓罵。 走到鳳儀的院子門口,遠遠看見她的房里黑燈瞎火的,絲毫亮光也沒有。我有些猶豫,若是睡了再好不過,我也不必進去了。正琢磨著,房門忽然打開,一個很陌生的身影從房里出來,我心猛地一沉,等我再睜開眼睛,只見那個人很快地沿著小徑往廊子外頭跑,眨眼的功夫就沒了影兒。秀兒隨即出了屋子,鬼鬼祟祟地左右張了張,見沒人便走進了屋子復把門合上,隨后,屋內(nèi)的燭燈倏地亮了起來,透著窗格子能看見鳳儀的影子。我怵在那兒,能感覺到心里的涼氣在直直地往上逼,公子在北疆冒著性命危險出生入死,她又在做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