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娘，他幼年失去父母，內(nèi)心極為重情，一生都在撿拾親情，也一生為情所傷。他比我更早知道什么是愛重！他只是想用一個血緣上的牽掛來拉住我，讓當(dāng)時絕望的我能夠活下去罷了。

    可是現(xiàn)在，誰來拖住他呢？

    他信任的王獻背叛了他，倒戈了我們，他信任的那些將臣，一個個的，也全都向新朝奔赴，從此背反于他，嬢嬢說他可以為自己負責(zé)，可是他也會累，他也會痛，我已經(jīng)為了趙氏背叛他，隱瞞他，算計他，如果我此時還不去找他，他真的會自殺死在建昌的.......嬢嬢，他真的會死的........”

    趙光抬袖抹淚。

    人老了，反而容易控制不住情緒。

    他擦掉淚，過去對僵在原地，無聲濕了眼的云葭道，“夫人，你就讓梵梵去吧，終歸，是我們趙家欠他王家一次，就此還清，之后的路要怎么走，還要看他們自己的造化了?！?/br>
    云葭朝外窗瞧去，窗邊杵著的兩個兒子神情驚異，呆愣許久才想起來讓開，那窗外風(fēng)景不過是寒冬臘月，枯枝雪蕊，可仔細瞧，也真有了一點青綠生機。

    都是命啊。

    云葭嘆道。

    *

    趙令悅?cè)雽m的那日，已至二月。

    建昌下著連綿如絮的飄泊大雪。

    建昌城內(nèi)滿城蕭瑟，家家戶戶連著銀瓦白巷，遠望去天邊群山，也如冰堆砌的冰片子，摞成抖擻崎嶇的寒霜花，時間仿佛回到一切發(fā)生的原點，回到三年前那個無妄無盡的雪天與雪城。

    唯一不同的。

    是霖林宮過去關(guān)著他送進去的趙家人，如今換成了他自己，一切都再度輪倒過一遍。門守見了來人這一抹雪中亮色，未曾多言，轉(zhuǎn)身為她開了鎖。

    門甫一開，雪花被風(fēng)卷進門框，洋洋灑灑舞在門框之中，只一眼，趙令悅已望盡他對門盤坐時身上陳舊的武袍，脫去一旁倒亂的靴子，四散吹動的長發(fā)，和那張困倦的，疲憊不已，灰髯長滿下巴的臉廓。

    披風(fēng)一角吹進門框，比她先一步落入邵梵低垂的視線，正如三年前在峽谷時，僅僅一抹紫色而已，卻使他緩緩地掀起眼，灰黑的眸子倒映出門外的雪亮，注入了一絲光點。

    光點不斷移動，隨后定在了門前的雪中人身上。

    隨后，雪風(fēng)呼嘯的聲音便泯滅他耳旁。

    他的世界安靜了下來，寂寞無聲，唯站著一個她而已.......額前飛亂松散的發(fā)絲勾顫他睫毛，方看一眼，他盤坐時擱置在膝蓋上的手，也慢慢握成了拳。

    趙令悅踏進門檻，去掉帶毛邊的披風(fēng)兜帽。

    抖掉的帽上雪在她肩頭耳邊溫柔細舞，似朦朧午夢一場。

    她鼻尖被凍的微紅，面對這樣落魄的邵梵眼眸如少女般清亮，朝他粲然一笑：“邵渡之，我來找你來了?！?/br>
    她答應(yīng)了他的。

    再也不會拋棄他。

    “......”

    他幾乎將膝蓋上那塊布用拳頭之力抓爛，忽然手背一暖，趙令悅已經(jīng)走幾步來到他身前，邊蹲下身，邊將他的手提起，漏雪的門在他們背后輕輕闔上。爭奪已經(jīng)結(jié)束了，他才等來所有人的諒解。

    等來一個，可以讓他跟她短暫獨處的時刻。

    趙令悅低頭時，額上幾縷碎發(fā)散下，她將他僵硬的拳頭一點點掰開，塞進那枚玉環(huán)。

    “是我偷走了它，它是你父親留給你的遺物，你愛之珍之賠，現(xiàn)在，由我將它交還給你。對不起，邵渡之，我偷走了你八歲以后的人生，又偷走了你最高的榮耀，如果你愿意再給我一個機會?！?/br>
    她抬起頭，單手撫上他的臉側(cè)，戰(zhàn)場里風(fēng)吹雨淋的痕跡在她指腹流淌成粗糙的紋路，她撫摸過他尖刺的青灰胡渣，“我可將我自己賠給你，好嗎？”

    邵梵緩緩轉(zhuǎn)過頭。

    眼底血絲越發(fā)紅，他閉眼，握住那枚玉環(huán)：“不了，你已得償所愿，我卻無顏面見我至親，不欲拖你下水，還是就此罷了?！?/br>
    “什么傻話？”她將他故作冷漠的頭顱掰回來，“就此罷了，你難道要我另嫁他人嗎？”

    “有何不可？”邵梵眼輕眨，“我已被千夫所指，不忠，不義，不孝，不倫。是我邵渡之配不上你趙令悅，是我不該招惹你，不該......愛上你?！?/br>
    “可是我們已經(jīng)相愛了！可是我已經(jīng)愛上了你了！”趙令悅直接將他拽過來，將他亂發(fā)撥去，露出額頭，他已眼含淚光，嘴唇繃緊。

    那淚直刺進她心中去。

    趙令悅蹲在那里，用兩只手去抬住他的臉側(cè)，用唇在他紅了的眼角處蹭一蹭，又低下頭來說：

    “渡之，你可是在怪我呢？我知道你怪我，怪我助公主斬殺你父，令你愧對宇文老侯爺，可這道理是你教我的，是你一手塑造我。

    你告訴我，凡事有仇報仇，有怨報怨，是你讓我強大，也是你教我生存。沒有他，社稷才能更好，大盛才能更好?！?/br>
    她聲線已經(jīng)顫抖，每一次呼吸都沉墜著心房，每一次呼吸，她都在痛，“.......我們才能更好?！?/br>
    邵梵的鼻子開始堵塞。

    “我不想和你是個悲劇，我不想我們之間，是什么蘭因絮果，我這樣努力，我拼了命的，我說服公主擺脫仇恨，都是因為我很想要和你在一起，這也是你的心愿不是么——與我共賞太平人?！?/br>
    不待她說完，他的喉頭已經(jīng)冒出一陣子模糊粘膩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