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跟斯悅辛出游
一個有名的老中學的唱歌課本里有一首歌,其中兩行是這樣寫的:他的藍長褂上的紐子多亮啊,達啦啦! 他歌唱得多么美妙啊,就象只鳥兒。 斯悅辛從海德公園大廈出來,打量著停在門口的兩匹馬時,并不完全象一只鳥兒唱著,可是心里真想哼一只歌。 那天下午天氣非常清和,就和六月里一樣;斯悅辛事先派阿道爾夫下樓看了三次,究竟有沒有一絲寒峭;肯定沒有之后,才穿上一件藍色的大禮服,連大衣都沒有穿,這一來就完全象歌里那只鳥兒;長服緊緊裹著他風度翩翩的身材,就算紐子不亮,也就敷衍得過去了。他魁然站在人行道上,戴上狗皮手套;頭上一頂大喇叭帽子,魁梧的身材,樣子非常粗野,簡直不象一個福爾賽家的人。密密一頭白發(fā),被阿道爾夫給他搽上一點頭油,散發(fā)著鎮(zhèn)定劑和雪茄的香味——雪茄是有名的斯悅辛牌子,每一百支花了他一百四十先令,可是老喬里恩忍心害理地說,這種雪茄送他抽他也不要抽;抽起來就象草!。 “阿道爾夫!” “老爺!” “新格子呢毯拿來!” 這個家伙你再教他也漂亮不了;敢說索米斯的媳婦眼力很不差呢!“把車篷放下來;我要請一位——女太太——坐車子呢!” 一個漂亮女子總要露一露自己的服裝;而且,哼——他要跟一位女子同車??!這就象已往的好日子又重新開始似的。 他有好久好久沒有和一位女子一同坐馬車出城了。最后一次,據(jù)他想得起來的,是同裘麗一起出去;那個老廢料自始至終就象只老鼠一樣害怕,氣得他簡直冒火,到了灣水路送她下車時,他曾經(jīng)說過:“我再帶你出去就是個渾——!”他果真沒有再帶她出去,決不來! 他走到馬頭跟前,檢查一下銜鐵;這并不是說他在這上面是個內(nèi)行——他付給馬夫六十鎊一年還要他代替做馬夫的事情,這決不是他的為人。老實說,他雖則以愛馬著名,主要還是因為有一次在大賽馬的日子被幾個馬場賭棍騙了錢??墒蔷銟凡坑腥丝匆娝{著自己兩匹灰色馬到俱樂部門口——他總是駕灰色馬,有人認為同樣花錢,但是神氣得多——曾經(jīng)替他起過一個名字,叫“四馬手福爾賽”這個綽號是老喬里恩死去的同伙,那個尼古拉-特里夫萊傳到他耳朵里的;特里夫萊是個大騎術(shù)家,他駕馬車有名的會闖禍,在國內(nèi)可算數(shù)一數(shù)二;從此以后,斯悅辛就覺得總要配得上這個稱號才是。這個綽號使他甚為中意,并不是因為他曾經(jīng)駕過四匹馬的馬車,或者可能有一天這樣,而是因為聽上去很神氣。四馬手福爾賽!不壞!可惜自己出世太早,沒有選個好的職業(yè)。如果晚二十年來到倫敦,他準會變做個證券經(jīng)紀人,可是在當時他須要就業(yè)時,這個偉大職業(yè)還沒有成為中上層階級的主要榮譽。他事實上是被逼進拍賣行的。 斯悅辛坐上駕駛座位,由人把韁繩遞在他手里;陽光整個照上他蒼白衰老的面頰,他瞇著眼睛緩緩向周圍顧盼一下。阿道爾夫已經(jīng)坐在后面;戴了帽章的馬夫靠著馬頭立定等待放轡;一切停當,只等號令。斯悅辛當時一聲令下,車身向前沖去,轉(zhuǎn)眼之間,車輪轆轆一聲,鞭子一揚,已經(jīng)停在索米斯家門口了。 伊琳即時出來,上了車——事后斯悅辛在悌摩西家里形容她的動作“就象,呃,達基梨娥妮1一樣輕盈,毫不麻煩你,一點不要這個、要那個的;”尤其是“一點不害怕成那副鬼相!”斯悅辛著力形容這一點,瞪眼望著史木爾太太,弄得她甚為難堪。他向海絲特姑太描寫伊琳的帽子?!叭皇悄隳欠N拍拍拍的東西,張得多大的而且惹上塵土——近來女人就喜歡戴這種東西;她戴的是一頂小巧玲瓏的——”說時用手劃一個圓圈“白面紗——文雅極了?!?/br> “是什么做的呢?”海絲特姑太問;她只要有人提到服裝都要顯出一種懶洋洋然而始終如一的興奮。 “什么做的?”斯悅辛回答;“你說我怎么會知道?” 他忽然變得悶聲不響,使海絲特都害怕起來,當作他暈過去了。她也沒有打算搖醒他,她不習慣這樣做。 “頂好能有個人來,”她肚里說;“他這副模樣有點兒難看!” 可是突然間斯悅辛又活過來?!笆裁醋龅模俊彼煨齑瓪庹f“應當是什么做的呢?” *** 他們的馬車駛了還不到四英里遠,斯悅辛就有個印象,覺得伊琳喜歡和他出游。一張臉罩著白面紗顯得非常柔和,深褐色的眼睛在春天的陽光中發(fā)著亮光,不論什么時候斯悅辛跟她說話,她都抬起眼睛向他微笑。 星期六早上索米斯看見伊琳坐在書桌那兒寫一張便條給斯悅辛,回他不去了。為什么要回絕斯悅辛呢?他問。她自己娘家人她高興回絕就回絕,他家里的人可不容她回絕! 當時她凝神望著他,把便條撕掉,說了一聲:“好罷!” 隨即她另外寫了一張。他停了一會,隨便張了一眼,看見便條是寫給波辛尼的。 “你寫信給他做什么?”他問。 伊琳仍舊是那樣凝神地望著他,靜靜地說:“他托我替他辦的一點事情!” “哼!”索米斯說?!巴心戕k事!你如果搞起這種事情來,你可有得事情做呢!”他沒有再說什么。 斯悅辛聽說上羅賓山去,驚得眼睛睜了多大;路程太遠,他的馬跑不了,而且他總是七點半到俱樂部,在客人開始涌到之前用飯;那個新廚師碰到人吃早晚飯總要多花點心思在上面——這個懶蟲! 可是,他也愿意看看那所房子。談到房子,福爾賽家隨便哪一個人都喜歡;對于一個在拍賣行做過的人,尤其喜歡。這段路究竟不能算遠。當他年紀較輕的時候,他有好多年都在里希蒙租房子住,馬車和馬都放在那邊,天天坐著馬車上來下去,終年如此。他們喊他做四馬手福爾賽!1馬麗亞-達基梨娥妮(1804—884),歐洲有名的芭蕾舞家。 他的t式馬車和他的兩匹馬從海德公園三角場到公卿飯店都傳遍了。這兩匹馬某公爵曾經(jīng)想挖他的,愿意出他雙倍的價錢,可是他不讓;有了好東西,自己要懂得寶貴,可不是?他一張?zhí)旯饬说乃ダ系姆侥樕巷@出一種不可思議的莊嚴而驕傲的神情來,頭在豎領(lǐng)子里扭動著,就象一只火雞在那里剔羽修翎。 她實在是個可愛的女子!事后他向裘麗姑太把她穿的衣服敘述得淋漓盡致,聽得裘麗姑太雙手都舉了起來。 象皮膚一樣裹著她身體——繃得象一面鼓一樣;他就是喜歡這樣的衣服,一套頭,全然不是那種“憔悴可憐”骨瘦如柴的女人!他盯著史木爾太太望,原來史木爾太太跟詹姆士是一個身形——又長又瘦?!八幸环N風度,”他往下說“足可配得上一個皇帝!而且她又是那樣安靜!” “總之,她好象把你完全降伏了似的,”海絲特姑太坐在角落里慢聲慢氣說。 斯悅辛在有人攻擊他時聽得特別清楚。 “什么?”他說?!耙粋€美—人,在我眼睛里決計逃不了,可惜的是,我就說不出我們這兒有哪個年輕小伙子配得她的;也許—你—說得出—嗎,也許—你—說得出!” “噢?”海絲特姑太咕了一聲“你問裘麗!” 可是遠在他們抵達羅賓山之前,他已經(jīng)瞌睡到了極頂,原因是他并不習慣這樣出來透空氣;他閉目趕著車子,全虧得他這一生在禮貌上的訓練,使他那肥碩的身軀沒有栽了下來。 波辛尼本來在探望著,這時出來迎接他們;三個人一同走進房子;斯悅辛前行,舞弄著一根粗大的鑲金手杖;他在座位上坐著不動太久了,兩只膝蓋早吃不消,所以阿道爾夫早就把手杖遞在他手里。他把皮大衣也穿起來,好抵御空房子里的過堂風。 樓梯漂亮,他認為。氣派豪華!樓梯上要擺點雕像才對!走到通往內(nèi)院門口那些大柱子中間時,他停了下來,帶著詢問的樣子用手杖指指。 這算是什么呢——這個堂屋,或者——反正不管叫它什么?可是瞠眼望望頭上的天窗時,他神悟出來了。 “哦!彈子房!” 待得人告訴他這里將是一處內(nèi)院,地上鋪磚,中間還要種花草,他轉(zhuǎn)身向伊琳說: “種花草太糟蹋了?你聽我的話,在這里放一只彈子臺!” 伊琳笑了。她已經(jīng)揭下面紗,把來象女修士的頭巾一樣纏在前額上,頭巾下面一雙含笑的深褐色眼睛在斯悅辛看來顯得更加可愛。他點點頭,看得出她會采納他的忠告的。 對于客廳和餐廳他都沒有什么意見,只說“很寬敞”;可是走進酒窖時,他卻容許自己這樣身份的人大為激賞;他由石級走下去,波辛尼點個火在前面帶路。 “你這兒足可以放得下,”他說“六七百打——一個很不錯的小酒窖呢!” 波辛尼表示要帶他們到坡下小樹林那邊去看這房子的遠景,斯悅辛站下來。 “這兒景致很不錯呢,”他說;“你能不能弄到一張椅子?” 椅子從波辛尼的帳篷里給他取來。 “你們兩個人下去!”他和和氣氣說;“我坐在這兒看看景致?!?/br> 他在橡樹旁邊的陽光里坐下;坐得又正又直,一只手伸出來放在手杖頭子上,另一只手按著膝蓋;皮大衣敞了開來,帽邊遮著那張蒼白的方臉;眼睛空無所矚地瞪著那片景色。 波辛尼和伊琳下坡穿過稻田時,他向他們點點頭。說實在話,扔下他一個人這樣靜養(yǎng)一會兒,他并不介意??諝庹嫘迈r,太陽里也不太熱;風景望出去很不錯,難得有這樣——。他的頭微微傾向一邊;他豎起頭來,心里想:怪!嘻——啊!他們在下面向他招手!他舉起手來,連招了好幾下。兩個人很起勁——景致很不錯——,他的頭倒向左邊去,立刻被他豎了起來;頭又倒向右邊去;在右邊停止不動;他睡著了。 雖則睡著了,他坐在坡子上面儼然象一個哨兵統(tǒng)馭著這片——很不錯的——風景,就象前基督教時代那些原始福爾賽人中間一個特殊藝術(shù)家所塑的一座偶像,用以記載心靈對物質(zhì)的控制! 當年他那些數(shù)不盡的小農(nóng)祖先,每逢星期天都要手插著腰站在那里打量著自己的一小塊耕地,灰色的凝注的眼睛里暗藏著那種以暴力為本的天性,那種為了自己占有而排擠掉其他一切的天性——這些數(shù)不盡的祖先仿佛也他一起坐在跟坡子上面。 可是他雖則這樣沉睡著,他那福爾賽的精靈卻在暗中監(jiān)視,并且跑出去很遠很遠,經(jīng)歷了許多荒唐的幻境;它跟著這一對青年男女,看他們在那片小樹林里面做些什么——春色撩人的小樹林里充滿著青草味和花香,鳥聲無數(shù),風信子和各種芳草鋪成一片地毯,陽光照在樹頂上就象金子;它跟著這一對男女,看見他們在一條小路上緊緊靠著走,路非常之窄,所以他們的身子始終都挨在一起;它留意看伊琳的眼睛,那雙眼睛就象小偷似的,把春天的心給掏了出來。他的精靈,就象一個隱身的監(jiān)護人一樣,跟他們一起,駐足看地下一頭毛茸茸的死田鼠,死了還不到一小時,銀灰色的外套和偷來的野菌都還沒有被雨水或者夜露打濕;它望著伊琳傴著頭,眼睛里帶著憐惜的神情;望著那年輕男子的頭,那樣死命盯著她看,那樣的古怪相。它還跟他們一起穿過那片被人樵采過的林中空地,風信子都被踩壞了,一棵樹身被人從根砍斷,搖搖晃晃倒了下來。它又跟他們爬過斷株,到了林子邊緣,從這里伸展出一片未經(jīng)發(fā)見過的鄉(xiāng)野,遠遠傳來“快快布谷”的鳥聲。 它不做聲跟他們站在那里,看見他們那樣默默無言很不好受!真特別,真怪! 然后又隨他們回來,就象做了虧心事似的,穿過樹林——回到那片樵采過的地方,仍舊一聲不響,周圍的鳥聲不斷,野香襲人——哼!這是什么——就象他們在食物里用的藥草似的——回到那段橫在小路上的斷株跟前。 他的福爾賽精靈繼續(xù)朝下望,隱著身形,在他們頭上拍著翅膀,竭力想驚動他們一下;它看見她穩(wěn)坐在斷株上,美麗的身體搖晃著,低頭微笑望著那個仰望著她的年輕男子,男子的眼光是那樣古怪,那樣奕奕有神;滑了一下——呀!跌了一下,唉!滑下來了——到了他的懷抱里了;她溫柔的身體被他緊緊摟著了,她的頭向后仰去,躲開他的嘴唇;他吻了她;她在掙扎;他叫:“你一定知道——我愛你!”一定知道——的確,一個美——?戀愛!哈! 斯悅辛醒了過來;莫不是碰上鬼了。他嘴里的滋味很不好受。他在哪兒? 他媽的!他原來睡著了! 他夢見一種新做的湯,吃起來帶有薄荷味。 那兩個年輕人——他們上哪兒去了?他的左腿麻得動都動不了。 “阿道爾夫!”這個混蛋不在;這個混蛋總在哪兒睡著了。 他站起來,一件皮大衣穿得又高又大又臃腫,焦急地望著下面的田野;不久就看見他們來了。 伊琳走在前面;那個年輕小子——他們給他起的什么綽號——“海盜”嗎?——垂頭喪氣跟在她后面;沒有話說,準是碰了她一鼻灰。這是他活該,帶她這么老遠去看房子!要看房子在草地上看,這才是真正合適的地方。 他們望見他了。他伸出胳臂,不時招一下手催他們快走??墒莾蓚€人站住了。他們站在那兒做什么,談話——談話做什么?又來了。她一定使他很難堪,這一點他滿有把握,而且毫不奇怪,談這種房子——一個大怪物,跟他往常看慣的那種房子全都不象。 他緊緊盯著兩個人的臉望,淡黃眼睛都不一下。那小子的樣子很古怪! “這個決計不會造得象樣!”他尖刻地指指房子;”太新里新氣了!” 波辛尼瞠眼望著他,好象沒有聽見似的;事后,斯悅辛向海絲特姑太把他形容為“一個很乖僻的人——眼睛看你的神情非常古怪——壞家伙!” 這種突如其來的心理是怎樣引起的,他也沒有說出;可能是他看不慣波辛尼的高額頭、高顴骨和尖下巴,或者他臉上那副餓鬼相,因為斯悅辛眼中的十足上流人士必須有一種安詳?shù)木谱盹堬柕纳駳猓ㄐ聊崆『煤退目捶ǜ窀癫蝗搿?/br> 一提到喝茶,他臉上立刻高興起來。他向來看不起喝茶——他的老兄喬里恩過去就做過茶生意;在這上面賺了不少錢——可是他現(xiàn)在非??诳剩易炖锏淖涛逗懿缓檬?,喝什么他都來。他渴想告訴伊琳他嘴里難受——她是非常體貼的——可是不大體統(tǒng);他用舌頭在四面一卷,輕輕抵著上顎嘬了一下。 帳篷里阿道爾夫在遠處角落里正彎著自己兩撇鼠須燒開水。他立刻丟下開水去啟一個中瓶香檳酒的瓶塞子。斯悅辛笑了,向波辛尼點點頭,說道:“哎呀呀,你簡直象基度山伯爵1呢!”這本有名的小說——他讀過的半打小說之一——曾經(jīng)給他極其深刻的印象,所以他記得。 他從桌上拿起酒杯,舉得遠遠的仔細看那顏色;雖說口渴,他還不至于什么烏七八糟的酒都喝!后來他把杯子引到唇邊,呷了一口。 “酒很不錯,”他總算說話了,把來放在鼻子下面聞聞“不能比我的海德席克!” 就在這個時候他有了一個感覺,后來到了悌摩西家里被他概括地說1法國大仲馬的名著基度山伯爵中的主角。 了出來:“我有十足把握說那個建筑師家伙在愛著索米斯太太!” 從這時候起,他的一雙淡黃圓眼睛始終都睜得多大地望。 “那個小子,”他告訴史木爾太太說“在她后面跟來跟去,眼睛饞得就象一條狗——壞家伙!這不足為奇——她是個漂亮女人,而且,我要說,十分的莊重!”他隱隱記得伊琳身上有一種香味,就象一朵花瓣半斂、花心濃郁的花發(fā)出的幽香,所以就創(chuàng)造了這個印象。“可是我直到瞧見他拾她的手絹時,”他說“我才肯定?!?/br> 史木爾太太的眼睛里沸騰著興奮。 “那么他還給她沒有呢?”她問。 “還給她?”斯悅辛說:“我瞧見他在手絹上大吻特吻,他當作我沒有看見呢!” 史木爾太太倒吸進一口氣——興奮得話都說不出來。 “可是她對他并不親熱,”斯悅辛接著說;他停下來,有這么一兩分鐘眼睛瞪得多大的,把海絲特姑太都嚇壞了——原來他忽然想起坐上馬車回家的時候,伊琳曾經(jīng)再次把手伸給波辛尼握,而且讓他握了很久。他用力打了兩馬一鞭子,一心要獨自占有她??墒撬齾s回過頭去望,沒有理會他問的第一句話;連她的臉他都沒法看見——她一直都垂著頭。 有個地方有一張圖畫——這張畫斯悅辛并沒有見過——畫著一個男子坐在礁石上,在他旁邊平靜的綠波中一個美人魚仰面朝天躺著,一只手掩著自己裸露的胸脯。她臉上帶著隱約的笑意——又象是無可奈何的屈服,又象是暗喜。當時坐在斯悅辛身邊的伊琳可能也在這樣微笑。 等到他獨自占有了伊琳時,他乘著酒意,把自己肚子里許多委屈全傾吐出來;談他對俱樂部里新來的廚師多么深惡痛絕;談他為了威格摩爾街那所房子多么的煩心;那個混蛋房客為了幫助自己的舅爺弄得破產(chǎn)——為了顧全別人連妻子兒女都不顧了,天下可有這種事情;還談自己的耳朵不靈;談自己右脅下不時疼痛。她傾聽著,眼睛在眼皮下面不住地轉(zhuǎn)。他認為她在為他受的這些痛苦深思,而且十分替他難受。然而當時他穿著皮大衣,胸前扣著飾紐,歪戴著禮帽,又和這樣一個美麗女子同坐著馬車,在他卻有生以來沒有感覺這樣神氣過。 可是一個星期天帶了自己的女朋友出游的水果販子,好象也自視一樣神氣。這人趕著自己的驢子一路馳來,坐在那部舢舨似的驢車上,筆直的身體仿佛一座蠟像,一條大紅手帕圍在下巴下面,就象斯悅辛圍著頸巾一樣夸耀;他的女友圍了一條骯臟的皮圍巾,尾巴拖在頸后,模仿著一個時髦女子的派頭。那個男子手里拿了一根棍子,上面扣了一根破破爛爛的繩子,也學著斯悅辛那樣揮著馬鞭,一圈一圈舞得非常之象,不時掉頭斜睨自己的女伴一眼,和斯悅辛的原始眼神簡直一模無二。 開頭斯悅辛并不覺得,可是不久便疑心這個下流的惡棍在嘲弄他。他在那匹牝馬肚子下面打上一鞭子??墒瞧硎股癫睿R車和驢車仍舊并排駛著。斯悅辛的黃胖臉漲得通紅;他舉起鞭子打算給水果販子一鞭子,可是總算老天有眼,及時阻止了他,沒有讓他做出這種有失體面的事來。一部車子從人家大門里馳了出來,把斯悅辛的馬車和那漢子的驢車擠在一處;輪子和輪子軋上了,小的車子甩了出去,翻了。 斯悅辛并沒有回頭。要他停下車子來救這個惡棍,他決計不來。把頭頸跌斷了也是活該! 可是就算他愿意的話,他也無能為力。那兩匹灰色馬驚了起來。馬車一下歪向左邊,一下倒向右邊,連路人看見他們飛馳而過時,都顯出驚慌的神色。斯悅辛的粗胳臂伸得筆直,用力拉著馬韁;兩頰鼓著,嘴唇緊閉,胖臉漲成紫紅,又氣又急。 伊琳手抓著欄桿,車子歪側(cè)一下,她就緊緊抓著。斯悅辛聽見她問:“我們會不會出事情,斯悅辛叔叔?” 他氣喘吁吁回答:“不要緊;馬有點怕生!” “我還從來沒有碰見出事呢?!?/br> “你不要動!”他看她一眼。她在微笑著,神色自若?!白灰獎?,”他又說一句?!安灰ε?,我會送你回家的!” 他在竭力挽救之中,聽見她回答了這么一句,口氣完全不象她的為人,使他聽了詫異之至: “永遠不回家我也不在乎!” 車身大大歪了一下,斯悅辛才要驚叫出來,又咽了下去。兩匹馬正馳上山坡,力氣已乏,這才慢了下來,終于自己停住。 “當我”——斯悅辛后來在悌摩西家里敘述這件事——“勒住馬時,她坐在那里就跟我一樣冷靜。老天有眼,她那種派頭就象把頭頸跌斷都不在乎似的!她當時說的什么:‘永遠不回家我也不在乎!’”他撐著手杖微傴著身體,喘息地說,聽得史木爾太太嚇了一跳:“我一點不奇怪,嫁給小索米斯這樣難纏的丈夫!” 至于他們走后把波辛尼一個人丟下來,他有些什么舉動,斯悅辛腦子里根本沒有想到;是不是如斯悅辛形容的那樣,象只狗到處去跑呢?跑到那片春色仍舊撩人、布谷鳥仍在遠遠叫喚的小樹林里;一面向樹林走去,一面用她的手絹抵著嘴唇,芬香中夾著薄荷和香草味。一面走著,一面心里感到一種強烈而甜蜜的痛苦,自己在林子里都哭得出來。或者,究竟這家伙有些什么舉動?事實上,斯悅辛已經(jīng)把這個年輕人忘得一干二凈,一直等到他到了悌摩西家里才重又想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