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如此良宵
晚飯在沉默中開始;兩個女子對面坐,兩個男子亦然。 在沉默中,一道湯吃完了——美得很,不過稍嫌稠一點(diǎn);魚送上來。在沉默中遞給各人。 波辛尼冒昧說了一句:“今天第一天象春天?!?/br> 伊琳輕聲附和說:“是的——第一天象春天?!?/br> “春天!”瓊說:“悶氣得連個風(fēng)絲都沒有!”沒有人答話。魚撤去了,可惜了一盆杜弗的新鮮板魚。貝兒生送上香檳酒,瓶頸滿是白酒沫。 索米斯說:“你們會覺得酒味很正?!?/br> 稚雞上來,每一塊雞腿子都用淡紅皺紙裹著。瓊不要吃,座上又沉默下來。 索米斯說:“你還是要一塊罷,瓊,下面沒有菜了?!?/br> 可是瓊?cè)耘f不肯要;稚雞拿開了。后來伊琳問:“菲力,你聽見過我的山烏叫么?” 波辛尼答:“當(dāng)然聽到——它唱的一只獵歌。我走過來時,在方場那邊聽見?!?/br> “它真是個寶貝!” “色拉要嗎,老爺?”稚雞撤去了。 可是索米斯正在說話:“蘆筍很糟。波辛尼,來一杯雪利酒跟甜食一齊吃?瓊,你簡直不喝酒!” 瓊說:“你知道我從來不喝。酒真是難吃的東西!” 銀盆盛了蘋果餅上來。伊琳笑著說:“今年的杜鵑花開得太好了!” 波辛尼接著這句話咕了一聲:“太好了!特別的香!” 瓊說:“你怎么可以喜歡這種香味?糖,貝兒生。” 糖遞了給她,索米斯說:“這蘋果過不錯!” 蘋果餅撤去了。接著是長長一段沉默。伊琳招招手,說:“把這杜鵑花拿出去,貝兒生,瓊小姐受不了這香味?!?/br> “不要。放在這里,”瓊說。 法國橄欖和俄國魚子醬盛在小碟子里端上來。索米斯說:“為什么沒有西班牙橄欖呢?”可是沒有人回答。 橄欖撤去了。瓊端起玻璃杯,說:“請給我一點(diǎn)水。”水拿了給她。送上來一個銀盆,盛的德國李子。有好半天大家沒有作聲,全在一個動作吃李子。 波辛尼把李核數(shù)起來:“今年——明年——等些時——” 伊琳輕輕替他說完:“永遠(yuǎn)不會。今天的晚霞燦爛極了。天上現(xiàn)在還燒得通紅的——太美了!” 波辛尼答:“就在黑夜下面。” 兩個人的目光碰上,瓊不屑地高聲說:“倫敦的晚霞!” 埃及煙盛在銀盒子里送了過來。索米斯取了一支說:“你們的戲幾時開場?” 沒有人回答,景泰藍(lán)杯子盛著土耳其咖啡隨著上來。 伊琳淺笑著說:“要是能夠——” “能夠什么?”瓊說。 “要是能夠永遠(yuǎn)是春天多好!”白蘭地端上來;顏色又淡又陳。 索米斯說:“波辛尼,來點(diǎn)白蘭地?!?/br> 波辛尼飲了一杯;大家全站起來。 “你們要叫部馬車嗎?”索米斯問。 瓊回說:“不要。請你把我的外套拿來,貝兒生?!蓖馓捉o她拿來了。 伊琳從窗子口喃喃地說:“這樣可愛的晚上!星兒都出來了!” 索米斯接上:“希望你們兩個玩得開心?!?/br> 瓊在門口回答:“多謝。來,菲力。” 波辛尼叫:“我來了。” 索米斯傲慢地笑了一笑說:“祝你好運(yùn)!” 在門口,伊琳望著他們走了。 波辛尼叫:“晚安!” “晚安!”她輕輕地說。 瓊要她的愛人帶自己上公共馬車的上層去坐,說她要透空氣;她不作聲坐在上面,臉迎著風(fēng)。 趕車的有一兩次回過頭來,打算冒昧說句話,可是想想還是沒有說。好一對活潑的情人!春天也鉆進(jìn)他的血液來了;他覺得須要一吐胸中的濁氣,所以舌頭咯咯作響,揮著鞭子,兜轉(zhuǎn)著雙馬;連兩匹馬,可憐的東西,也聞到春天的氣息,有這么短短的半小時在石板路上踏著輕快的蹄子。 全城洋溢著生機(jī);樹木的枝條上面點(diǎn)綴一串串幼葉子,向上翹起,在等待春風(fēng)帶給它們什么恩澤。新點(diǎn)上的街燈越來越亮,強(qiáng)烈的光線把人群的臉照成灰白;高高在頭上,大片的白云迅速地、輕盈地,駛過暗紫色天空。 穿著晚禮服的人們已經(jīng)敞開大衣,步履輕快地拾上俱樂部的臺階;做工的人在街上徘徊著;女人——那些在晚上這時特別孤單的女人——孤單單一個人成串地向東走去——輕搖慢擺地走著,舉止上帶著企望,夢想著好酒和一頓好晚飯,或者偶然有這么一分鐘,夢想著出于愛情的接吻。 這些無窮盡的人,在街燈和移動著的天空下面各自走各的路,全都沒有例外地從春氣的動蕩中感到某種幸福的鼓舞;就象那些敞開大衣的俱樂部會員一樣,全都沒有例外地擺脫掉一些自己的階級、信條和習(xí)尚,或是歪戴著帽子,或是步履輕快地走著,或是嬉笑,或是沉默,從這些上面表現(xiàn)出他們在蒼天的熱情籠罩下都是同類。 波辛尼和瓊默默走進(jìn)戲院,爬上自己后樓座的座位。戲剛才開始,半明半暗的場子里,一排排的人全向一個方向注視著,望去就象一個大花園里許多花開向著太陽。 瓊從來沒有坐過樓上后座。從十五歲起,她經(jīng)常都是陪自己祖父坐的正廳,而且不是普通的正廳,是最好的座位,靠中間第三排;老喬里恩好幾天前,從商業(yè)區(qū)回來,就向葛羅甘一包因票店定下了;他把戲票藏在大衣口袋里,和自己的雪茄煙匣和舊羊皮手套放在一起,交給瓊留到當(dāng)天晚上才取出來。祖孫兩個就這樣坐在前排——一個是腰桿筆挺的老頭兒,一頭修整的白發(fā),一個是瘦小的身材,精力充足,心癢癢地,金紅色的頭發(fā)——把什么戲都看個飽;回家的路上,老喬里恩常會講起那個演主角的:“啊,他不行得很!你要是看過小包布生就知道了!” 瓊本來滿心歡喜地盼望著今天晚上;這是偷來的,沒有長輩率領(lǐng)著,斯丹奴普門那邊做夢也不會想到,還當(dāng)作她在索米斯家里呢。她這次扯謊原是為了自己的情人的緣故,所以指望得到報酬;她指望這樣一來可以沖破綿密寒冷的云層,使兩人之間的關(guān)系——近來是那樣令人迷惑不解,那樣痛苦——重又恢復(fù)冬天以前的晴朗和單純。她這次出來有心要談些體己的話;她眼望著戲臺,眉心里皺成一條縫,什么也看不見,兩只手放在膝上緊緊勒著;心里面疑妒交集,象無數(shù)蜜蜂頻頻刺痛著她。波辛尼有否體貼到她的苦衷,很難說,總之他一點(diǎn)沒有表示。 幕下。第一場戲完了。 “這兒太熱!”姑娘說;“我想出去一下?!?/br> 她臉色慘白,而且知道——這樣神經(jīng)一刺激,她什么都看出來了——他在感到不安和內(nèi)疚。 戲院后面有一座臨街的涼臺;她跑到?jīng)雠_上去,憑欄不語,等他開口。 終于她再也忍不住了。 “我有句話要跟你說,菲力,”她說。 “是嗎?” 他的聲音里那種防范口氣引得她兩頰飛紅起來,不由得脫口而出:“你簡直不給我機(jī)會跟你親熱;你有好久好久沒有這樣了!” 波辛尼瞠眼望著下面的街道。他沒有回答。 瓊激動地說:“你知道我要為你盡我的一切——我要成為你的一切——” 街上升起一片嗡嗡聲,又被一聲尖銳的“叮?!甭暣唐疲簡⒛坏拟徸禹懥?。瓊沒有動。她心里正在絕望地掙扎著。她要不要把話全說出來呢?她要不要直接向那個力量,那個把他從她身邊拉走的誘惑挑戰(zhàn)呢?她天性本來好斗,所以她說:“菲力,星期天帶我去看那個房子!” 她嘴邊帶著顫抖而間歇的微笑,而且竭力——多么吃力啊——不顯出自己在留意看他,搜索著他臉上的表情,看見那張臉躊躇、遲疑,看見他眉心蹙成一條縫,臉漲得通紅。他回答:“星期天不行,親愛的;改一天!” “為什么星期天不行?星期天我又不會礙事的?!?/br> 他顯得很是為難,勉強(qiáng)說道:“我有個約會?!?/br> “你打算帶——” 他眼睛里顯出怒意;聳聳肩答道:“有個約會,所以沒法子帶你去看房子!” 瓊把自己的嘴唇咬得血都出來,一句話不說回到位子上,可是又氣又憤,不由得眼淚直流。幸虧場子里這時已經(jīng)熄燈,救過這一關(guān),沒有人瞧見她的狼狽情形。 然而在這個福爾賽的世界里,一個人切莫要以為逃得了旁觀者的眼睛。 就在后面第三排,尼古拉最小的女兒尤菲米雅和她出嫁的姊姊第維地曼太太都在留神看著。 她們到了悌摩西家里,就告訴大家在戲院里看見瓊和她未婚夫的事情。 “坐的正廳嗎?”“不是,不是坐——”“哦,是樓上包廂,當(dāng)然了。這在年輕人里面近來好象很時髦呢?” 嗯,也不能算是包廂。是坐的——??傊?,這種訂婚不會長久的。她們從來沒有看見一個人的樣子象小瓊那么氣急敗壞的!她們眼睛里噙著快樂的眼淚,詳述瓊在一幕戲演了一半時回到座位上來,怎樣踢了一下人家的帽子,那個人怎樣一副臉孔。尤菲米雅有名會笑不出聲,最使人失望的是笑到末尾能發(fā)出一陣尖叫;這一天當(dāng)史木爾太太聽了這番話,雙手舉起來說:“天呀!踢了人家帽子嗎?”尤菲米雅竟發(fā)出無數(shù)若干的尖叫來,使得人家用了嗅鹽才使她清醒過來。她臨走時,還跟第維地曼太太說:“‘踢了人家帽子!’啊!真把我笑死了?!?/br> 拿“小瓊”來說,那天晚上本來應(yīng)該好好樂一下,然而卻從來沒有那樣的敗興而回。真虧她竭力壓制著心中的憤激、猜疑和妒忌! 她和波辛尼在老喬里恩的門口分手,總算沒有丟臉哭了出來;她一定要收服自己的愛人,是這種強(qiáng)烈的心情撐持著她,直到聽見波辛尼離去的足聲才使她真正恍悟到自己苦痛的程度。 那個不聲不響的“山基”來給她開門。她本想悄悄溜上樓到臥室去,可是老喬里恩聽見她進(jìn)來的聲音,已經(jīng)站在餐室門口。 “進(jìn)來吃你的牛奶,”他說。“給你燉著呢。很晚了。你上哪兒去的呢?” 瓊靠壁爐站著,一只腳踏在炭欄上,一只胳臂搭著爐板,就象她祖父那天晚上看了歌劇回來那樣的做法。她已經(jīng)快要垮了,所以告訴他絲毫不在乎。 “我們在索米斯家里吃晚飯?!?/br> “哼!那個有產(chǎn)業(yè)的人!他妻子在嗎——還有波辛尼?” “對了?!?/br> 老喬里恩眼睛盯著她望,在他尖銳的目光下,你休想掩飾起什么;可是她并沒有望著他;當(dāng)她回過臉時,老喬里恩立刻停止打量。他已經(jīng)看出不少,看出太多了。他彎下腰去從爐邊給她拿起那杯牛奶,自己回過身去,嘰咕道:“你不應(yīng)在外面耽這么晚;要把你的身體毀掉。” 他這時把臉藏在報紙后面,故意把報紙弄得多響的;可是當(dāng)瓊上前吻他時,他說:“睡罷,孩子,”聲音微顫而且出乎意料地溫存,瓊幾乎忍不住了,趕快出了餐室回到自己房里,哭了一個通宵。 門關(guān)上時,老喬里恩丟下報紙,兩眼筆直,焦灼地瞪了半天。 “這個混蛋!”他心里說?!拔乙恢本椭浪龝退[不好!”他腦子里擠滿了疑慮和不安;更由于感覺到自己對事情的發(fā)展無能為力,既不能制止,又不能控制,這種疑慮和不安就越發(fā)顯得強(qiáng)烈。這家伙會不會扔掉她呢?他真想去找到他,跟他說:“你聽著,先生!你打算扔掉我的孫女嗎?”可是他怎么能去呢?他知道得太少了,或者簡直不知道什么;然而以他的機(jī)智,敢說沒有看錯,肯定有事情。他疑惑波辛尼在蒙特貝里爾方場走動得太勤了。 “這個家伙,”他想“也許不是個壞蛋;一張臉也不是個壞人的樣子,可是古怪得很。我就弄不清他是怎樣一種人。我永遠(yuǎn)弄不清他是怎樣一種人!人家告訴我,他工作得象一條牛,可是我看不出這有什么好處。他不切實際,工作沒有條理。上這兒來,就象一只猴子坐在那里悶聲不響。我問他喝什么酒,他總說:‘謝謝,隨便什么酒?!艺埶檠┣?,他抽起來就好象抽兩個辨士一支的德國雪茄一樣,全不領(lǐng)略。我從來沒有看見他看著瓊的時候眼睛有那一點(diǎn)點(diǎn)情意;然而,他又不是追她的錢。只要瓊有一點(diǎn)點(diǎn)表示,他第二天就會跟她解約??墒黔偛豢稀倹Q不肯!她要釘著他!她就象命運(yùn)一樣執(zhí)拗——決不肯放手!” 老喬里恩深深嘆口氣,翻過報紙;也許碰巧在報欄里他能找到些安慰。 樓上,瓊站在自己臥室窗子口;春風(fēng)在公園陶醉一番之后,從窗口進(jìn)來吹涼她火熱的面頰,可是卻燃燒著她的胸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