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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都市小說 - 布登勃洛克一家在線閱讀 - 第十一部第二章

第十一部第二章

,拉著長音兒,結(jié)結(jié)巴巴地,用平板的拖長的聲音念起這段拉丁文來,好像孩子在念識字本似的:“首先創(chuàng)立的是黃金時代”

    很清楚,曼臺爾薩克博士今天提問完全沒有按固定的次序,他根本沒有留心,哪個學(xué)生沒有被考查的日子最長。漢諾被叫起來的危險已經(jīng)不是那么逼人了,要是他被叫起來,那只是由于不幸的偶然性。他跟凱伊交換了一個高興眼色,開始把四肢松懈下來,打算休息休息忽然蒂姆的背誦被打斷了,也許是曼臺爾薩克博士聽不太清蒂姆背的東西,也許他想消化一下早餐。不管怎么說,他離開了講臺,在教室里悠閑地踱起步來,最后,手里拿著一本奧維德,緊靠著蒂姆的身邊站住了。蒂姆惶遽地急忙把書推在一邊,愁眉苦臉地站在座位邊。他張著的一張漏斗形的嘴喘著氣,一雙誠實的,茫然失措的藍(lán)眼睛凝視著主任先生,一個音節(jié)也說不出來了。

    “怎么了,蒂姆,”曼臺爾薩克博士說:“為什么不繼續(xù)下去了?”

    蒂姆搔了搔頭,轉(zhuǎn)轉(zhuǎn)眼珠,沉重地嘆了口氣,最后陪個笑臉說:“您一站在我身邊,我就非常緊張,博士先生?!?/br>
    曼臺爾薩克博士也笑了;他對這個回答非常滿意,他笑著說:“好吧,您定定神再往下背?!?/br>
    說著他又踱回到講臺上去。

    蒂姆鎮(zhèn)定了下來,他又把書拉到前面,重新打開,裝作振起精神的樣子向四邊看了看,接著就低下頭來,接著往下背。

    “我很滿意,”蒂姆背完了的時候,主任教員說道?!澳J(rèn)真地復(fù)習(xí)過了,這一點用不著懷疑。只是您太缺少韻律感了,蒂姆。您對于聯(lián)音倒還掌握,但是您一直也沒有把六步韻讀出來。您給我的印象是,您似乎在背一個兒童故事雖然如此,正像我剛才說的,您這次很用功,盡了自己的力量,誰要是肯發(fā)憤努力您現(xiàn)在請坐吧?!?/br>
    蒂姆驕傲地容光煥發(fā)地坐下,曼臺爾薩克博士在他的名字后邊寫了一個令他滿意的分?jǐn)?shù)。奇怪的是,這時候不但教員,就連看到蒂姆看著書本背詩的學(xué)生們和他自己也全都認(rèn)為,蒂姆確確實實是一個用功的好學(xué)生,他得的好分?jǐn)?shù)實在是理所應(yīng)得。就是漢諾布登勃洛克也不能擺脫這個印象,盡管他內(nèi)心很不情愿他又緊張地聽著下一個名字“穆莫!”曼臺爾薩克博士說?!霸俦骋淮?!aureaprima?”

    叫的是穆莫嗎?感謝上帝,現(xiàn)在漢諾大概是平安了!在曼臺爾薩克先生很少讓人背第三次,而提問新課b字起首的學(xué)生剛剛輪過去不久。

    穆莫站起來。他雖然長得很高大,但臉色卻像墻壁一樣的蒼白,兩手哆哆嗦嗦的,帶著一副特別大的圓眼鏡。他是個近視眼,視力非常差,站起來的時候就是桌子上的書打開也看不清楚。他必須準(zhǔn)備,而他也確實準(zhǔn)備了。但一來由于他智力有限,二來他也沒有料到今天會輪到他,所以他知道的很少,只背了幾個字就背不下去了。

    博士提醒他一回,又用尖銳的聲音提醒他第二回,在第三回時已經(jīng)是滿腔怒火了,但是穆莫仍然卡在那里,再多一個字也背不下去,這位主任先生終于怒火大發(fā)。

    “您太不像話了,穆莫!坐下吧,太沒出息了,我跟您說,您和白癡沒什么兩樣!又笨又傻”

    穆莫坐下來。他顯出一副倒霉相?,F(xiàn)在沒有一個人看得起他。漢諾布登勃洛克心里又涌起一陣厭惡作嘔的感覺,這種感覺一直堵到他的嗓子眼里。但同時他又清清楚楚地看著面前發(fā)生的事情。曼臺爾薩克博士在穆莫的名字后面狠狠地劃了個印象惡劣的記號,然后又拿起記分冊挑來挑去。

    他怒氣沖沖地找到當(dāng)天的輪次,看一看該輪到什么人。事情非常清楚!也正是在漢諾完全被這個悲哀的事實籠罩住的時候,他的名字被曼臺爾薩克博士叫了出來,像在一個噩夢中似地聽到自己的名字。

    “布登勃洛克!”曼臺爾薩克博士叫的是“布登勃洛克”這幾個字還在教室里回蕩著,可是漢諾卻不相信。他的耳朵嗡鳴起來。他坐著不動。

    “布登勃洛克先生!”曼臺爾薩克博士又叫了一聲,在眼鏡片后面,兩只青蛙一樣的眼睛炯炯發(fā)光,使勁盯住了他“您是不是可以繼續(xù)背下去?”

    好吧,看來是跑不了了。該來的到底還是來了。和他想象的完全不同,反正現(xiàn)在什么都完了。

    他這時反而沉住了氣。他只是想,會不會咆哮如雷啊?他站起來,正預(yù)備陪個笑險用“我忘了準(zhǔn)備”這類的話應(yīng)付過去,這時候他忽然看見坐在他前面的人把打開的書舉在他眼前。

    這個好心的人叫漢斯亥爾曼吉里安,是一個棕色皮膚的小個子,油膩膩的頭發(fā),寬肩膀。

    他的志愿是當(dāng)軍官,因而非常講義氣,因此他雖然很不喜歡約翰布登勃洛克,但還是不忍心讓他受折磨。他甚至用指頭指著,該從什么地方開始于是漢諾順著他的手指望去,開始念起來。他的聲音顫抖著,皺著眉毛,結(jié)結(jié)巴巴地讀了起來,那時候真理和正義受到人民自覺的尊重,無庸懲處,也不需要法律規(guī)章。“刑罰和恐懼并不存在,”他一字一頓地背道。“并沒有銅版上刻著恫嚇的條款,乞求寬宥的人群也看不到法官的威嚴(yán)的面孔”他有意作出一副倍受折磨、不堪忍受的面容,故意念得斷斷續(xù)續(xù),丟三拉四,有意疏忽了吉里安書上用鉛筆劃著的一些聯(lián)音。他把詩句的音韻讀錯,結(jié)結(jié)巴巴,作著一副竭力搜尋記憶的樣子,準(zhǔn)備著主任教員隨時會發(fā)現(xiàn)他這一切都是作弊而向他沖過來他為能這樣偷偷地看書而感到由衷的滿足,使他皮膚感到刺癢癢的,然而另一方面他又充滿嫌惡,故意弄得漏洞百出,為了減低一些自己欺騙行為的卑鄙性。最后他停住了,教室里沒有任何聲音,在這一片沉默里他連頭也不敢抬。這種沉默是非常可怕的;他相信曼臺爾薩克博士把什么都看在眼里,他的嘴唇完全白了,但是最后這位主任教員嘆了口氣說道:

    “噢,布登勃洛克,爾還是沉默的好,請您原諒我這里用古文的‘爾’卻不用‘你’字!您知道,您做的是什么?您在把美好的東西踐踏在泥土里,您的行為像個汪戴爾人,像個野蠻人,在您背的詩里聽不出一絲美感,布登勃洛克,從您的面型就可看出來。如果我問自己說,剛才那段時間您是在咳嗽還是在朗誦鏗鏘的詩文,我的回答是傾向于前者的。蒂姆沒有什么韻律感,可是比起您來,無疑他是一個語言大師,是個行吟詩人您坐下吧,不幸的人。當(dāng)然您在家里念了,確實是念了。我不能給您壞分?jǐn)?shù)。您一定已經(jīng)盡了自己的力量了您聽我說,有人說您有音樂才能,說您會彈鋼琴,這和您剛才的背誦太不相稱了好吧,您請坐吧,您這次很用功,這就很好?!?/br>
    他在記分冊里寫了一個滿意的分?jǐn)?shù),漢諾坐下來。正像剛才那位行吟詩人蒂姆的情形那樣,現(xiàn)在這出戲又重演了一次。他不由自主地接受了曼臺爾薩克博士對他的贊揚之詞。這一刻鐘他真地覺得自己是一個能力不高,但是勤奮用功的學(xué)生,能夠體面地回答問題,他還清楚地感覺到,他的全班同學(xué),連漢斯亥爾曼吉里安也不例外,一致是這樣的意見。他的心中又涌起一種類似嫌惡的感覺;但是他這時是這樣軟弱,以至于沒有絲毫精力去繼續(xù)思考。他面色蒼白,渾身顫抖著閉上眼睛,陷入一種半昏迷的狀態(tài)但曼臺爾薩克博士的威嚴(yán)還能繼續(xù)下去。他轉(zhuǎn)到該為今天的課準(zhǔn)備好的詩句上,他把彼得遜叫了起來。彼得遜站起來,這個小伙子生機勃勃,自信,勇敢,專門喜歡尋事生非。但是今天他卻注定要一敗涂地!不錯,如果這節(jié)課不出一件什么亂子,曼臺爾薩克博士是不會放過這些學(xué)生的,一定要發(fā)生一件遠(yuǎn)比那個可憐的近視眼穆莫遭到的更為可怕的禍?zhǔn)卤说眠d開始翻譯,時常往書的另一邊瞥一眼,往他完全沒有必要去看的那一邊瞥一眼。他做得非常巧妙。他裝得仿佛那里有什么妨礙了他的樣子,用手摸一下,用嘴吹一下,似乎在弄掉一塊礙事的灰塵。但是可怕的事馬上就發(fā)生了。

    曼臺爾薩克博士忽然作了個急遽的動作,彼得遜隨著也作了個同樣的舉動。這時這位博士一下子跳下講臺,邁著匆匆的大步向彼得遜走來。

    “您書里邊有一本題解,有譯文,”當(dāng)他站到彼得遜旁邊時大聲對他說。

    “題解我沒有”彼得遜磕磕巴巴地說。他是個很漂亮的小伙子,淡黃的頭發(fā)在額上梳起一個小蓬,尤其是一雙藍(lán)眼睛特別動人,但是這雙眼睛現(xiàn)在卻恐怖地眨動著。

    “您沒有在書里夾著譯文嗎?”

    “沒有先生博士先生題解我真沒有題解您弄錯了您不該這樣猜疑我”沒有人敢這樣對曼臺爾薩克博士說話。由于害怕,他有意用這樣文謅謅的話,為了把主任教員鎮(zhèn)嚇回去?!拔覜]有欺騙,”他困窘不堪地說?!拔矣肋h(yuǎn)是誠實的一輩子都會這樣!”

    但是曼臺爾薩克博士對于這件悲慘的事卻有十足的把握。

    “請您把書給我,”他面無表情地說。

    彼得遜開始手足無措起來;他哀求地用雙手把書舉起來,繼續(xù)嘟囔著,舌頭都有些不聽使喚了:

    “請您相信我教員先生博士先生我真的沒有譯文我沒有題解我沒有作弊我認(rèn)真復(fù)習(xí)過這一課”

    “請您把書給我,”主任教員重復(fù)地說,跺著腳。

    彼得遜已經(jīng)魂飛魄散了,臉色變得灰白。

    “好吧,”他舉手投降了“給您吧,不錯,書里是有份題解,您看吧,就夾在這兒!但我一眼也沒看它!”忽然他拚命喊起來。

    只是曼臺爾薩克博士并不相信這一套由于絕望而編造的荒謬的謊言。他把“題解”拿出來,打量了一會兒,做出好像拿的是令人作嘔的東西的樣子,最后他把這份題解塞在衣袋里,鄙夷不屑地把奧維德扔到彼得遜的位子上?!敖淌胰罩荆彼贸翋灥穆曇艉暗?。

    阿道爾夫托騰豪甫很盡職地把教室日志拿過來,倒霉的人的名字由于作弊被記了一過,這次記過就是在很長的時期以后對他仍具有毀滅性的威力,他在復(fù)活節(jié)的時候決沒有指望升班了?!澳沁@一班的污點?!甭_爾薩克博士又刺了他一下,才轉(zhuǎn)身回到講臺去。

    彼得遜坐在座位上,他已經(jīng)被判決了,看得很清楚,他旁邊的同學(xué)都和他拉開了距離。所有的人都用一種厭惡、同情和恐懼交織的心情打量著他。他跌倒了,他孤孤單單地被丟在一旁,原因就是他當(dāng)場被抓住了。大家對他取得的同識,這就是,他真是“這一班的污點”人們對他的這個判決同樣也毫無保留地完全接受下來,正像剛才接受蒂姆和布登勃洛克的成功以及可憐的穆莫的不幸一樣他自己的想法跟大家也完全一樣。

    在他們這一群人之中,只要是體質(zhì)健康,強壯,能干,能夠面對真實的生活的,在這一刻就會接受當(dāng)前這些事態(tài),就不會對此感到受了侮辱,就會認(rèn)為這一切都是極其自然的事理。但是也有的人,他們的眼睛卻陰沉地、沉思地凝視著一點小約翰就在凝視著漢斯亥爾曼吉里安的寬闊的脊背,他的籠罩著一層青影的金棕色的眼睛就充滿了憎惡、抗拒和恐怖的神色但是曼臺爾薩克博士的講課卻并未因而中斷。又有一個學(xué)生被他叫起來,那就是阿道爾夫托騰豪甫,因為他今天已經(jīng)完全沒有興致再去考察那些他認(rèn)為不用功的學(xué)生了。以后又叫了一個人,這個人準(zhǔn)備得不怎么好,甚至連“patulajovisar-波reglandes”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布登勃洛克不得不替他回答了這個問題布登勃洛克輕輕地說出這句話的意思:“朱庇特的大樹上落下的橡子,”眼睛并沒有看向講臺,因為問他的是曼臺爾薩克博士,他得到的是一次點頭贊許。

    等到提問學(xué)生這一項目告一段落以后,這一節(jié)課的一切興趣就都失去了。

    博士叫起一個功課特別好的學(xué)生一個人翻譯下去,而他自己卻跟另外二十四名學(xué)生一樣,根本就沒注意他說的是什么。這時所有的學(xué)生都在開始準(zhǔn)備下一節(jié)課的作業(yè)了。反正現(xiàn)在作什么也都一樣了?,F(xiàn)在不再給分了,就是再努力也沒有效果了再說這節(jié)課馬上就要結(jié)束?,F(xiàn)在已經(jīng)完了,鈴已經(jīng)響起來。這一節(jié)課漢諾非常滿意。他甚至得到先生一次點頭贊許呢!

    “好了,”當(dāng)他們混在一群學(xué)生中穿過哥特式的走廊向化學(xué)教室走去的時候,凱伊對他說“上完這節(jié)課,你對該撒的臉會有新的看法了吧,漢諾?你這節(jié)課真是走邪運!”

    “我對這個非常惡心,凱伊,”小約翰說?!拔也乓稽c也不想要這種運氣呢,它讓我惡心”

    凱伊知道,要是剛才回答問題的是他,他也會有同樣的感覺的。

    化學(xué)教室是一座穹窿屋頂、帶有劇場式的階梯形座位的大屋子,屋子里有一張長長的化驗臺和兩個裝滿長頸玻璃瓶的玻璃柜。在教室里臨下課前空氣變得悶熱、污濁,而這里由于剛才作的一個試驗,空氣中充滿著硫化氫,散發(fā)著一種令人作嘔的臭味。凱伊把窗戶打開,之后就把阿道爾夫托騰豪甫的練習(xí)本偷過來,急急忙忙地謄寫今天要交的作業(yè)。其他的同學(xué)也大都在作這件事。整個休息時間就這樣過去了。直到上課鈴響了,馬洛茨克博士出現(xiàn)為止。

    這就是凱伊和漢諾稱之為“淵深”的教師的那個人。他的身材中等,膚色黝黑,額上生著兩個rou疣,骯臟的胡須像鋼筋,頭發(fā)也一樣。從外表上看,他給人的印象好像是沒有睡醒,臉也沒洗干凈,但這只是表面現(xiàn)象。他教的是自然科學(xué),但數(shù)學(xué)才是他最擅長的,而且在這門科學(xué)上他被認(rèn)為是一個卓越的頗有名聲的思想家。講書的時候他喜歡從圣經(jīng)上的哲理講起,有的時候,當(dāng)他的興致好、處于一種迷幻的心情的時候,他還給八九年級的學(xué)生講解圣經(jīng)中某些神秘的地方,他的解釋常常是非常獨特的此外他又是預(yù)備軍官,并且為了這職務(wù)投入了巨大的精力。他既身兼文武二職,所以得到烏利克校長另眼看待。在所有的教師中,他比誰都注意紀(jì)律,他以挑剔的目光檢閱排立整齊的學(xué)生隊伍,學(xué)生們回答他的問題時要干脆而有力。他這種神秘和嚴(yán)厲相揉和的性格是不太令人起好感的首先要把作業(yè)本拿給先生看,馬洛茨克博士在教室走了一圈,用手指頭在每個練習(xí)本上按了一下,有幾個學(xué)生沒有作練習(xí),就干脆把別的本子或者舊作業(yè)擺出來,也安全地蒙混過關(guān)了。

    然后開始正式上課;正像剛才上拉丁文課要對奧維德表示勤奮用功一樣,現(xiàn)在這二十五名年輕人又要對硼、對氯、或者對氧化鍶表示勤奮用功和興趣盎然。漢斯亥爾曼吉里安受到夸獎,因為他知道baso4或者叫硫化鋇的是常用來制造贗幣的一種材料。他對這門課非常用功,成績也是最好的,因為他將來想當(dāng)軍官。漢諾和凱伊什么也回答不上來,在馬洛茨克的記分冊里他們倆的分?jǐn)?shù)很慘。

    當(dāng)考查、提問、給分都過去以后,師生雙方都失去了對這節(jié)課的興趣。以后馬洛茨克博士開始作一點實驗,弄出噼噼啪啪的幾聲響兒,又制造出幾股帶色的煙兒,然而這仿佛只不過是在把這節(jié)課剩余的時間消磨罷了。最后他留了下次要完成的作業(yè)。隨后下課鈴響了,第三節(jié)就也過去了。

    除了那個今天不走運的彼得遜以外,所有的人興致都很高,因為第四節(jié)課他們可以開開心心地渡過,這節(jié)課給人的只是胡鬧和逗笑,誰也用不著害怕。這節(jié)課是預(yù)備教員摩德爾松教的英文。摩德爾松對語言非常有天賦,已經(jīng)在這所學(xué)校試教了幾個星期了,或者,如凱伊摩侖伯爵說的那樣,正在懷著受聘的希望串演了幾個星期的戲。但學(xué)校聘請他的可能基本是零;在他的課上氣氛太活躍了一些有的人留在化學(xué)教室里,有的人回到上面教室里去,但沒有一個人愿意到院子里挨凍了,因為這次休息時間作值日的教員是摩德爾松先生,他自己就在上面走廊里,因此也不敢把任何人打發(fā)到院子里去。再說,為了應(yīng)付他的問題,學(xué)生也需要小小作些布置當(dāng)?shù)谒墓?jié)課上課的鈴聲響了以后,教室里沒有一點上課的跡象。每個人都在談話、在笑,每個人都興高采烈地等待著即將到來的這場熱鬧。摩侖伯爵兩手托著頭繼續(xù)念著他的羅德瑞希烏舍爾,漢諾靜靜地坐著看這出好戲。還有人在專心致志的模仿動物的叫聲。一聲雞鳴劃破了教室的空氣,瓦色爾渥格坐在最后面學(xué)豬叫,聲音畢肖,同時他還能不使任何人看出這聲音是從他嘴里傳出來的。黑板上用粉筆畫著一幅畫,一個斜眼睛的人頭,這是那位行吟詩人蒂姆的杰作。當(dāng)摩德爾松先生走進(jìn)來的時候,他用盡全身的力氣也關(guān)不上教室門,原來門縫里卡著一個木塞。后來還是阿道爾夫托騰豪甫把它取走的預(yù)備教員摩德爾松是個貌不驚人的小個子,愁眉苦臉,走路的時候一個肩膀向前斜著,黑色的胡須稀稀落落。他總帶著一副無地自容的謙卑模樣。亮晶晶的眼睛眨動著,張著嘴一個勁吸氣,仿佛要說什么似的,然而總是找不到必要的言詞。他從門旁走了三步就踩在一個摔炮上,一個特制的摔炮,炸起來和一顆炮彈沒什么區(qū)別。他嚇得往后一跳,接著就惶惑地笑了笑,裝出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站在教室正中一行位子前面。他按照老習(xí)慣,上半身向前探著,一只手掌按在最前面的一張桌子的桌面上。但學(xué)生們早已料到了他這個動作,事先就把桌上涂了墨水,因此摩德爾松先生的這只不太靈巧的小手馬上被弄得墨跡斑斑。他還是忍氣吞聲地笑了笑,把這只濕淋淋的、烏黑的小手背在背后,眨了眨眼睛,柔聲細(xì)氣地說:“教室的秩序欠佳?!?/br>
    漢諾布登勃洛克最喜歡這時候的摩德爾松先生,他不錯眼珠地看著這場好戲。然而瓦色爾渥格的豬叫聲越來越大,越來越像真的了,此外忽然有一把豆子刷地一聲打在窗玻璃上,又噼里啪拉地落到地上。

    “下雹子了,”不知是誰大聲說了一句,而摩德爾松也好像相信了這個解釋,因為他竟然沒有深究就走回講臺去,要過來教室日志。他這樣作并不是要記什么,而只是為了根據(jù)這個日志隨便叫幾個名字。他雖然已經(jīng)給這個班上了五六節(jié)課,但除了少數(shù)幾個人外,他誰也不認(rèn)識。

    “費德爾曼,”他說“請您把詩背一背?!?/br>
    “沒有!”七八個聲音異口同聲地說。而費德爾曼這時卻心安理得地坐在自己位子上,正以驚人的熟練往全屋各處彈豆子。

    摩德爾松先生眨了眨眼,又選了另外一個名字。

    “瓦色爾渥格,”他說。

    “死了!”這時彼得遜忘了自己的不幸,大聲地對著講臺喊道。在一片頓足、喧笑、怪聲怪氣地叫聲中所有的同學(xué)一致重復(fù)說,瓦色爾渥格的確死了。

    摩德爾松先生自己嘆了一會兒氣,他向四周望了望,悲苦地歪了歪嘴,便又拿起教室日志來。

    這次他還用他那只笨拙的小手指著他要念的名字。

    “佩爾萊曼,”他信心不足地喊道。

    “這個人不幸瘋了,”凱伊摩侖伯爵以堅定不移的語氣說;這個回答也是全班人一片愈演愈烈的叫囂聲中證實了。

    這時候摩德爾松站起來向那一團喧囂嘈雜聲音喊道:“布登勃洛克,我要罰您多作一份作業(yè)。

    您要是再笑,我會在您的名字后面記上的?!?/br>
    以后他又坐下了。事實上,布登勃洛克也確實在笑,他聽了凱伊的笑話,就低聲嘻嘻笑起來,而且想停都停不下來。他覺得凱伊的話說得很俏皮,特別是“不幸”兩個字使他從心里感到滑稽。

    但當(dāng)他的心情被摩德爾松先生破壞之后,他就安靜下來,只是陰郁地、一聲不響地望著這位預(yù)備教員。這一刻鐘他把教員身上的一切都看在眼里,他看到他那一根一根的稀疏的胡須,rou皮在胡須下面顯得非常清楚,他看到他那棕色的、明亮的、而又毫無希望的眼睛,他看到他那笨拙的小胳臂上仿佛是戴著兩副袖頭,因為他的手腕部分汗衫袖跟袖頭一樣粗大,摩德爾松先生的整個絕望可憐的形態(tài)他盡收眼底。他也看到他的內(nèi)心。漢諾布登勃洛克幾乎可以說是唯一一個摩德爾松先生叫得出名字來的人,而他卻恰恰利用了這一點不斷地申斥他,不斷留給他懲罰性的作業(yè),在他的身上尋找心理平衡。他之所以認(rèn)識布登勃洛克是因為布登勃洛克一向以安靜守規(guī)則與別的學(xué)生不同,而他就偏偏利用漢諾的老實可欺一再讓漢諾感受他無法施加給別的學(xué)生的教師威嚴(yán)?!坝捎谌诵缘谋氨桑谶@個世界上連對人表示同情也成為不可能的了,”漢諾一個人思忖著“別人耍弄你,折磨你,可我并沒有這樣做,摩德爾松先生,因為我認(rèn)為這是野蠻、庸俗、可鄙的,而您用什么回答我呢?

    但是世界上的事就是這樣的,每一個地方都是這樣的,到處是這樣,永遠(yuǎn)是這樣,”他想著,心里又涌起一陣恐懼和厭惡之感。“而且最不幸的是,我把您整個都看透了!”

    最后終于找到了一個既沒有死、又沒有瘋、而且愿意把背詩的事承擔(dān)下來的人。這首讓這些大部分從小立志到海洋、到商業(yè)、到生活中嚴(yán)肅的工作上去的年輕人背誦的詩,名字叫猴子,是一首非常幼稚的兒歌。

    猴子,你這快樂的家伙,你是自然界的小丑人這首詩包括好幾段,卡斯包姆毫不隱蔽地看著書一段一段地往下念,根本不用在這個老師面前縮手縮腳。這時屋內(nèi)嘈雜的聲音越來越厲害了。每只腳都在運動著,都在摩擦著那灰塵仆仆的地板。雞喔喔地啼,豬哼哼唧唧地叫,豆子滿天飛。二十五個學(xué)生完全沉醉在肆無忌憚的笑鬧中,年輕人所有的野性都發(fā)作了起來。猥褻的鉛筆畫舉起來,來回傳遞,不斷引起轟笑突然間一切都安靜下來。連看著背書的人都不念了。摩德爾松先生甚至欠起身來傾聽著。發(fā)生了一件美妙的事。一陣清脆的鈴聲從教室后面?zhèn)鱽?,甜蜜、溫柔、引人思戀地填滿那突然到來的寂靜。這是不知道哪個學(xué)生帶來的一只玩具鐘,正在英文課上了一半的時候奏起你在我心邊這支曲子來。但當(dāng)這美妙的音樂停止了之后,發(fā)生了一件可怕的事好像一聲晴天霹靂,所有的人都被震住,所有的人都被嚇得目瞪口呆。

    門被一下子推開了,一個高大、猙獰的人影一下子閃了進(jìn)來,嘴里咕魯了一聲,一個斜跨步就站在課桌正前面來的人不是旁人,正是“親愛的上帝”——校長先生。

    摩德爾松先生臉色變得慘白,慌亂把扶手椅從講臺上拉下來,掏出手帕來拂灰。學(xué)生們像一個人似地一齊跳了起來。兩只胳臂筆挺地垂在身體兩旁,欠著腳,低著頭,恐懼地看著腳下的地板。

    整個教室變得雅雀無聲。偶爾有一個人因為過度緊張而呻吟了一下,但轉(zhuǎn)瞬一切就又被寂靜籠罩住。

    烏利克校長像頭老鷹似的審視了一會這一支向他致敬的隊伍,然后抬起他一只裹在骯臟的、漏斗形的袖頭里的胳臂來,又叉著指頭放下,動作像是在彈鋼琴。“你們坐下吧,”他用低音大提琴似的嗓音說。烏利克校長對誰也不說您。

    學(xué)生們坐到位子上。摩德爾松雙手顫顫抖抖地把椅子拉過來,讓校長在講臺旁邊落了座?!罢埨^續(xù)吧,”他說,這句話聽去那么可怕,意思不亞于說:“咱們看看吧,看看今天誰最倒霉!”

    他出現(xiàn)在這里的原因非常清楚。摩德爾松先生應(yīng)該接受校長對他教授法的考察,應(yīng)該讓他看一下,這一班實科六七年級生在這六七個鐘頭里從他這里學(xué)到了些什么知識。這對摩德爾松先生說意味著他能否在這里正確開始職業(yè)生涯,意味著他的生死關(guān)頭。當(dāng)這位預(yù)備教員重新站到講臺上又叫起另外一個學(xué)生背誦猴子這首詩的時候,他的慘像簡直令人不忍目睹。如果說在這以前受考察的只是學(xué)生,那么現(xiàn)在則連先生也被考問了唉,可惜這兩方面進(jìn)行得都很糟糕。烏利克校長的出現(xiàn)不啻是一次奇襲,全班除了兩三個之外,誰也沒有準(zhǔn)備。摩德爾松先生當(dāng)然不能整節(jié)課一直問那無所不知的阿道爾夫托騰豪甫。由于校長的出現(xiàn),背誦猴子的時候,不能再看書了,因之課程進(jìn)行得很糟,等輪到講課文撒克遜劫后英雄略的時候,只有摩侖小伯爵一個人能翻譯幾句,這還要歸功于他對這本小說的喜好。其余的人無一不是磕磕絆絆、結(jié)結(jié)巴巴,嗽了半天嗓子,還是毫無辦法地卡在那里。漢諾布登勃洛克也被叫了起來,和別人沒什么兩樣,一句也回答不上來。

    烏利克校長嗓子里發(fā)出個聲音,聽去就像誰突然間撥動了大提琴的最低的一根弦似的。摩德爾松先生一邊絞著他那雙骯臟的小手,一邊嘆息著說:“本來進(jìn)行得很好?。”緛磉M(jìn)行得很好?。 敝钡较抡n鈴響了,他還帶著討好的表情一半向著學(xué)生一半向著校長嘮叨這句話。然而“親愛的上帝”這時卻已凜然可畏地站起來,叉著胳臂,筆直地站在椅子前邊,一邊目中無人地盯著前方,一邊狠狠地點著頭過了一會他命令人把教室日志拿過來,慢條斯理地把所有那些回答得不完全,或者幾乎什么也沒答出的學(xué)生寫了進(jìn)去。他一下子寫了六七個學(xué)生名字,所有的學(xué)生都因為懶惰而記了一過。這里面當(dāng)然沒有摩德爾松先生的名字。但是他比誰都糟,他站在那里,臉色慘白,渾身無力。這個人已經(jīng)完全報廢了。漢諾布登勃洛克也是被記過的學(xué)生之一?!澳銈兊那巴舅闶峭炅?,”烏利克校長還補充了一句。以后他走出了教室。

    鈴響了,這一堂課結(jié)束了。事情就這樣發(fā)生了,對啊,和別的事情沒什么不同。你最害怕的事情倒幾乎是很順利地過去,仿佛對你表示譏誚;你以為平安無事的時候,不料卻大禍臨頭。漢諾在復(fù)活節(jié)升級的希望現(xiàn)在徹底破滅了。他站起身來,目光呆滯地走出屋子,舌頭舐著那只壞了的臼齒。

    凱伊走過來,用一只胳臂摟住他。兩人正在激動地議論著剛才發(fā)生的這件不平凡的事件的同學(xué)中間走到下面院子去。凱伊憂懼而體貼地望著漢諾的臉說:“原諒我,漢諾,我剛才不該翻譯出來。我本來應(yīng)該不作聲,讓他們把我的名字也記下來的,我真看不起自己”

    “我以前不是也解釋過,‘patulajovisar波reglandes’是什么意思嗎?”漢諾回答說。“事情反正就這樣了,凱伊,讓它去吧。別再想它了?!?/br>
    “嗯,當(dāng)然是應(yīng)該這樣?!H愛的上帝’說要毀掉你的前途呢!要是他那喜怒無常的意志決定要這樣的話,我看你也只能認(rèn)命了,漢諾!前途,多么美麗的字眼!摩德爾松先生的前途這回也算完了。他永遠(yuǎn)不能轉(zhuǎn)為正式教員了,不幸的家伙!不錯,學(xué)校里既有輔助教員也有正式教員,但居然會沒有一個普通的教員。這是一件不太容易理解的事,我看這件事只有成年人和有世故經(jīng)驗的人才想得透。我看,只說這個人是教員,那個人不是,不就夠了嗎?干嘛非要分是不是正式的呢,我真不懂。自然了,一個人可以去找‘親愛的上帝’或者馬洛茨克先生,請他們解釋一下??墒菚l(fā)生什么事情呢?他們會認(rèn)為你這是有意侮辱師長,會以叛逆的罪名使你粉身碎骨,雖然你很尊重他們的工作,甚至比他們自己還尊重些算了吧,別談這些人了,他們都是些笨蛋!”

    這樣他們在院子里散著步,凱伊為了使?jié)h諾忘掉剛才記過的事信口跟他閑扯,而漢諾也聽得確實忘記了剛才的事。

    “你看,這里是一扇門,是學(xué)校的大門。門是開著的,大街就在外面。咱們溜出去在街上兜個圈子好不好呢?現(xiàn)在是休息,離上課還有六分鐘;我們可以在上課前準(zhǔn)時趕回來。但是問題是,這是不可能的。你明白我的意思嗎?這里是門,門是敞開的,沒有柵欄,沒有什么障礙物,什么也沒有,這里是門坎。然而我們卻一秒鐘也不能出去,甚至連想也不能想好吧,咱們就別作這種非分之想吧!咱們再舉另外一個例子。如果我們說,現(xiàn)在時間大約十一點半左右,人們會用疑惑的目光看我。如果我們說,現(xiàn)在該上地理課了,這就合情合理了!可是誰也禁不住問一句:生活就是這個樣子嗎?一切都是顛倒著的哎,老天爺呀,這地方肯不肯把我們從它的親愛的懷抱里放出去??!”“哼,放出去又怎么樣?咳,就這樣下去吧,凱伊,外面和這里沒什么不同。放出去我們又作什么呢?這里我們至少還不要為自己cao心。自從我父親死了以后,施臺凡吉斯登麥克和普靈斯亥姆牧師就把我父親的一項職責(zé)繼承下來了,天天逼問我,我長大了作什么。我真的不知道想干什么。我什么也回答不出。我對什么都害怕”

    “不,別這么垂頭喪氣!你還有音樂呢”

    “我的音樂又算得了什么,凱伊?音樂一點用也沒有。難道我能到處旅行表演嗎?首先他們就不會允許我這樣作,再說我也沒有能力做得那么好。我差不多什么也不會,我只能在一個人的時候隨意編奏個曲子罷了。除此之外在我想象中到處游蕩也是一件非常可怕的事這些對于你不算回事。你比我更有勇氣。你在這里能對什么都嘲笑,你有一種能和他們對抗的東西。你愿意寫東西、愿意給人們說個奇異美妙的故事,這很好,你是愿意干這種事的。而且你將來一定會成名的,你是這樣有才干。問題在哪呢?問題在于,你比我愉快開朗。上課的時候我們常常彼此交換個眼色,比如說剛才上曼臺爾薩克先生的課,幾乎每個人都作弊了,而單單彼得遜被記了一過,那時候咱們就對看了一眼。咱們想的是同一件事,可是你可以作個鬼臉就讓它過去了我卻不成。我對生活厭倦透了。我想睡覺,想什么都不知道。我想死,凱伊!哎,我這人一點出息也沒有了。我對什么都不感興趣。我甚至愿意做一個默默無聞的人。我害怕出名,倒仿佛這中間也含有某些不公正的成分在內(nèi)似的!你記住我的話吧,我什么大事也作不出來。最近普靈斯亥姆牧師在行過堅信禮之后對人說,我永遠(yuǎn)不會出人頭地了,我是出身于一個沒落的家庭”

    “他真這樣說了嗎?”凱伊非常感興趣地問道“是的,他說的是我的克利斯蒂安叔叔,克利斯蒂安叔叔現(xiàn)在被關(guān)在漢堡一家精神病院里。他說得很對。我確實不值得別人指望什么了。要是他們真能這樣,我真是感激不盡!我有無數(shù)煩惱的事,許久都使我痛苦不堪。譬如說,我把手指割了個口子,擦破了塊皮在別人身上,這個傷口,幾天就會愈合,而我卻要拖一個月,總是不好,它會發(fā)起炎來,越來越厲害,給我?guī)黼y以忍受的痛苦最近有一次布瑞希特先生對我說,我的滿口牙都非常糟,不是牙根壞了,就是磨成了洞,更別提那些已經(jīng)被拔掉的了?,F(xiàn)在就是這種情況了,你想想,等我到三四十歲,我用什么嚼東西呢?我一點希望也沒有了”

    “真的,”凱伊說,速度加快了一些?!艾F(xiàn)在跟我說說你彈鋼琴的事吧。我想寫一個別人比不上的東西,寫一個非常了不起的可能過一會兒我在繪畫課上就開始。你今天下午彈琴嗎?”

    漢諾沉默了片刻。他的目光里流露著一種憂郁、迷惘和熾熱的神情。

    “是的,我要彈,”他說“雖然我不應(yīng)該彈那個。我應(yīng)該只彈奏鳴曲和練習(xí)曲,彈別的是錯誤的。但是我還是要彈,我控制不住自己,雖然它會把一切搞得更壞?!?/br>
    “更壞嗎?”

    漢諾沒有回答。

    “我知道,你要彈的是什么,”凱伊說。隨后兩人都沉默下來。

    兩個人都是正當(dāng)青春期。凱伊的臉變得緋紅,眼睛望著他,并且是抬著頭。漢諾則臉色煞白。

    他的樣子非常嚴(yán)肅,一雙眼睛迷迷蒙蒙地向一邊望去。

    以后施雷米爾先生搖起上課鈴來,他們又走上樓去。

    現(xiàn)在是地理課,地理課上要舉行一次關(guān)于赫斯拿sao地區(qū)的十分重要的測驗。一位蓄著紅胡子,穿著棕色燕尾服的先生走了進(jìn)來。這個人臉色蒼白,胳臂上汗毛毛孔大得能數(shù)出來,然而卻光禿禿的一根汗毛也沒有。這就是米薩姆博士先生,一位善于詼諧的高年級教員。他有咯血癥的病根,總是用一種諷刺的腔調(diào)說話,因為他認(rèn)為自己很會說俏皮話,同時又是深受疾病折磨的人。他家里有一個小型的海涅文獻(xiàn)保存所,收集了不少與這位病魔纏身的勇敢詩人有關(guān)的文稿和遺物,他一到教室里就在黑板上掛了一張赫斯-拿sao地區(qū)的地圖,接著就帶著幽郁和譏嘲的神氣笑了笑,下命令說,諸位先生可以在本子上把這一地區(qū)的一些特征畫下來。他似乎又想嘲笑學(xué)生,又想嘲笑赫斯拿sao地區(qū);然而這次測驗是非常、非常重要的,誰都怕得要命。

    關(guān)于赫斯拿sao,漢諾布登勃洛克一點也不知道,或者說他知道的那一點,跟不知道幾乎沒有任何區(qū)別。他想看一看阿道爾夫托騰豪甫的本子,但是“亨利希海涅”雖然帶著一副高傲、受折磨的譏嘲神情,但對學(xué)生的舉動卻觀察得異常仔細(xì)。他一下子就看到漢諾的動作,開口說“布登勃洛克先生,我非常想讓您把您的書關(guān)上,但是我又怕這樣作對您不啻是一件善舉。接著作吧?!?/br>
    他說的這兩句話正好包含著兩點幽默。第一點是,米薩姆博士稱呼嘆諾為“先生”第二點是,他用“善舉”這個字??墒菨h諾布登勃洛克卻不得不繼續(xù)俯在本子上絞腦汁,最后交上去的卷子還是沒有寫幾個字。以后他又跟凱伊走出去。

    今天所有的關(guān)都過去了。那些平安地闖過去,幸福的人他的良心上是沒有包袱的,他們現(xiàn)在可以輕松愉快地上德累根米勒先生的課,可以坐在陽光充足的大廳里畫圖了繪圖室又寬敞又明亮。很多仿古的石膏像擺在墻邊的案子上,另外一只柜子里還放著各式各樣的木塊和玩具桌椅,這都是素描的模型。德累根米勒先生長得矮胖胖的,留著圓形的絡(luò)腮胡子,戴著一副棕色、光滑的廉價假發(fā),在后腦勺那里離開了頭,露出了禿頭的真面目。他有兩副假發(fā),一副是長發(fā)的,一副是短發(fā)的;如果他新剃了胡子,他就戴那副短的他也有一些喜歡說詼諧話的脾氣。譬如說,管“鉛筆”叫“鉛”此外,他無論走到哪里,身上總散發(fā)著一種油和酒精味。有人說他喝汽油。他一生最幸福的時刻是代替別人上門別的課。這時他就要大談俾斯麥的政策,做著奇怪的手勢以配合他的語言,從鼻子到肩膀不斷地劃螺旋形。他一談到社會民主黨便露出一副又仇恨又恐懼的神情“我們必須團結(jié)起來!”他常常一邊抓住壞學(xué)生的胳臂,一邊對他們說?!吧鐣裰鼽h已經(jīng)站在門口了!”他有時會作出一些神經(jīng)質(zhì)的動作。他會坐在一個學(xué)生旁邊,一邊散發(fā)著強烈的酒精氣,一邊用印章戒指敲著那個人的前額,大聲喊出一串毫無關(guān)系的字“透視!”“深影!”“鉛!”“社會民主黨!”“團結(jié)”接著又突然走開這里凱伊在這節(jié)課上寫了一堂他的新文學(xué)作品,而漢諾則做了一回想象中的樂隊指揮。以后又下課了,大家把東西拿下來。這回學(xué)校的大門能夠自由通行了,學(xué)生們各自走回家去。

    漢諾和凱伊同路,一直到城外那所紅色的小別墅兩人都夾著書包一起走。之后小伯爵還要走上一大段路才能到家。他身上連大衣也沒穿。

    早晨彌漫在空中的大霧這時已經(jīng)變成雪了,大片柔軟的雪花紛紛下著,但一落下來便融化了,道路泥濘不堪。兩人走到布登勃洛克家花園門前分了手;但是一直到漢諾穿過一半花園的時候,凱伊還跑回來一次,用胳臂摟住他的脖子?!皠e那么垂頭喪氣的最好不要彈那個!”他輕輕地說;以后他那瘦長的,單薄的背影消逝在風(fēng)雪中了。

    漢諾把他的書放在走廊里那只棕熊標(biāo)本前爪捧著的托盤里,然后到起居室里問候他的母親。她這時正坐在躺椅上看一本黃皮的書。當(dāng)漢諾從地毯上走過來的時候。她抬起一雙棕色的、生得比較近的眼睛迎著他看去,那一圈青影依然罩在她的眼眶上。漢諾在她跟前站住,她用兩手捧著他的頭,吻了吻他的前額。

    他走到樓上自己的屋子,克雷門廷小姐在那里為他預(yù)備了一點早飯,他洗了洗臉就開始吃早餐,吃完了以后,就開始抽一種非常嗆人的俄國小紙煙,開始抽起來。這種煙如今對他也不是生疏的東西了。以后他坐在風(fēng)琴前面,彈了巴哈的一支非常沉重、非常嚴(yán)肅的賦格曲。之后他把手背在腦后,望著窗外無聲地飄落的雪花?,F(xiàn)在除了能看到雪花之外,別的什么也看不見。窗戶外面已不是那個有一個王爭琮流泉的雅致的小花園了。鄰居別墅的一堵灰色山墻把視界擋住。

    四點鐘吃午飯時,只有蓋爾達(dá)布登勃洛克,小約翰和克雷門廷小姐三個人。以后漢諾在客廳里作演奏前的準(zhǔn)備,坐在鋼琴前面等著他的母親。他們這天彈奏的是貝多芬的第二十四奏鳴曲。提琴演奏柔板時發(fā)出的聲音美得像是天使在唱歌。但是蓋爾達(dá)不高興地把提琴從自己的下頷拿開,惱怒地望了望它說,音不協(xié)調(diào)。她沒有拉完就離開屋子休息去了。

    客廳里只剩下漢諾一個人。他走到通過一座窄小的露臺的門前邊,向著外面積雪消融了的花園望了兩分鐘。忽然他向后退了一步,一下子把門上的奶油色的幔帳拉上,屋里一下子變得朦朦朧朧的。以后他走回到鋼琴前邊,他又站了一會兒,他的目光僵直地、視而不見地盯著一點,逐漸變得模糊迷離起來他坐下來進(jìn)行一次即興演奏。

    他彈的主題非常簡單,可以說算不上是主題,只是一個并不存在的旋律的斷片,總共不過一個半小節(jié)。當(dāng)他最初用低沉的聲音,以別人不能相信的力量一個音一個音地把它彈奏出來的時候,聽起來像是幾只長號在威武地齊聲宣布一個基調(diào),一個新生的開始。這時誰也聽不出來他這支曲子的旨趣所在。但是當(dāng)他用童高音,用一種烏銀似的音色和諧地反復(fù)彈奏了幾遍以后,有人漸漸能夠聽出來,這個主題基本上只包括一個解決,只包括一個不同調(diào)性的眷戀的、痛苦的轉(zhuǎn)換這本是一個簡單、樸陋的創(chuàng)作,但是由于他彈奏時那樣堅定不移,那樣一絲不茍,這個調(diào)子便平添了一種奇異的、既神秘又寓意深長的力量。然后一段生動活潑的部分出現(xiàn)在他的樂曲里,切分音不停地出現(xiàn)又復(fù)消失,仿佛在彳旁徨徘徊,又仿佛在尋找什么,但這歡樂總是不停地被驚聲尖叫所打斷,好像一個靈魂被一個什么不甘沉寂的、只是詢問地、悲嘆地、消亡下去卻又懷著希望地不斷以不同的和音出現(xiàn)的聲音弄得驚懼不安似的。切分音變得越來越強,又不斷受到三連音的擠壓和追趕;同時那插進(jìn)去的恐怖的叫喊也漸漸開始成形,漸漸聚集起來,變成一個旋律,最后像一個熱情的、祈求的、用喇叭合奏的曲子一樣既強大又恭順地占據(jù)了統(tǒng)治地位。那些不停地簇?fù)碇模切┯我漆芘葬宓?,奔騰起伏的,滑來滑去的種種音響都被戰(zhàn)勝了,全都停了下來,只剩下這一個嗚咽低沉的、恰似幼兒祈禱般的合唱的聲音以極度精確的簡單的旋律嘹亮地響著最后這聲音也在一陣教堂音樂聲中結(jié)束了。跟著是一個休止符,出現(xiàn)了短暫的沉默。忽然間,聽啊,那第一個主調(diào)又以烏銀的聲色輕輕地出現(xiàn)了,那短拙的曲調(diào),那啞的、神秘的短句,那在調(diào)性之間痛苦而又甜蜜的過渡!這時忽然爆發(fā)了一片混亂喧囂,一陣狂野激動,但頃刻又被表示粗獷堅決的號角般的音符控制住。發(fā)生了什么事情?究竟在醞釀著什么?督促人起程的號角長嗚起來,接著仿佛是力量的另一次整頓和蓄集,堅定的節(jié)奏連聲響著,出現(xiàn)了一個新調(diào)子,一段活潑的即興演奏,一段熱情奔放的狩獵之歌。

    但這不是快樂的調(diào)子,蘊藏在它的深處的是傲慢的絕望,它發(fā)出來的信號不啻是恐怖的叫喊,而在這一切音響中間,那第一個神秘的主題始終反復(fù)地以扭曲的、奇異的和音出現(xiàn),聽去令人痛苦、陶醉又甜蜜這以后出現(xiàn)的是一連串互相遞嬗的事件,它們的意義和性質(zhì)是含糊不清的,是一串音響、節(jié)奏與和音的奇思巧構(gòu)。漢諾完全控制不住自己,這些音響自動地從他的手指下奔流出去,他在前一分鐘還不清楚下一分鐘要彈出來的是什么他坐在那里,身體稍稍地俯在鍵盤上,嘴唇張著,目光遙遠(yuǎn)、深沉,他的棕色的柔軟的卷發(fā)掩在太陽xue上。發(fā)生了什么事?誰也不知道他看到了什么?是不是可怕的困難被克服了?毒龍被殺死了?是不是攀上了峭壁?游過了急流,穿過了烈火?而那個簡單得無以復(fù)加的第一個主題,那個在調(diào)性之間來回轉(zhuǎn)變的幽靈,一直像嘹亮的笑聲,像一個不可捉摸的幸福的啟示一樣在整個音樂中穿來穿去是的,似乎它不斷地喚出新的、巨大的力量,跟隨而來的是一段宛如吶喊般的狂熱奔放的八度音,以后開始了一個高漲、一次緩慢的、但是不能抑制的擴張,用半音奏出的狂野的、不可抗拒的戀情的激蕩騰躍。突然間,一聲驚嚇的、挑逗的輕音把這一切都打斷了,仿佛大地突然凹陷了下去,仿佛一個人忽然墜入欲望的深淵里有一個時候,那又像祈求、又像懺悔的最初的和弦好像輕輕地促醒著出現(xiàn)在遙遠(yuǎn)的地方,但一片突然奔騰起來的噪音又在一瞬間把它壓制了下去,這片噪音時而膨脹起來,涌上前去,時而撕擄著退下去,向下一沉,轉(zhuǎn)瞬又掙扎著向一個神秘的目標(biāo)迎上去。一定要把這個目標(biāo)表現(xiàn)出來,而且就在此時,在音樂已達(dá)到可怕的頂峰的這一刻,因為這時那如饑似渴的戀慕之情已經(jīng)一刻不能再捱了而它果然來了,已經(jīng)沒有人能控制它了,渴望的痙攣已經(jīng)不能再拖延了,它來了,仿佛一塊幕布倏地被撕碎,仿佛門一下子被撞開,仿佛荊棘的籬笆被砍倒,一堵火墻塌陷下去最后的解決終于來了,一切都消溶了,期待得到了完滿的實現(xiàn),所有的聲音在一片歡呼聲中化成一個和諧的調(diào)子,音樂在一片甜美、眷戀聲中逐漸緩弱下去,但這時馬上又轉(zhuǎn)到另外一個調(diào)子轉(zhuǎn)到那最初的主題上去!現(xiàn)在開始了一個用這一主題編排的節(jié)日盛會,一次凱旋,一次放蕩不羈的狂歡;這個調(diào)子以一切能利用的音色炫耀著自己,通過不同的八度音出現(xiàn),它顫抖,它號叫,它歌唱,它嗚咽,它歡呼,它裝飾著管弦樂隊的一切光輝燦爛的音色勝利地前進(jìn):有時像咆哮的風(fēng)暴,有時像滾滾的珍珠,有時像清脆的鈴聲,有時像飛濺的泡沫演奏者對這個簡短的主題、這個破碎的旋律、這個長度不過一個半小節(jié)的幼稚而和諧的創(chuàng)造表現(xiàn)出異常瘋狂的崇拜,這種崇拜包含著一種粗野、魯鈍的感情,一種苦行的宗教感,一種類似信仰和自我犧牲的東西另外,演奏者又是這樣沒有任何節(jié)制地、不知饜足地享受著、發(fā)揮著這個主題,幾乎給人一種罪惡邪僻的感覺。他是那么貪得無厭地吸取這里的甜蜜果實,直到他感到厭惡、感到反胃、感到體力枯竭,這也給人一種絕望、無可奈何之感,使人看到,他是怎樣貪戀著幸福和毀滅。最后,在經(jīng)過一切放蕩之后的疲勞倦怠中,出現(xiàn)了一段緩弱的小調(diào)琶音,升高了一個音程,繼而轉(zhuǎn)成大調(diào),樂音在不絕如縷的悲涼之中逐漸消失下去。

    漢諾繼續(xù)靜靜地坐了一刻,下巴貼在胸脯上、雙手?jǐn)[在膝上。然后他活動了一下雙手,關(guān)上鋼琴的蓋子。他的臉變得蒼白,雙膝軟綿綿地沒有一點力氣,他的眼睛似乎在燃燒著。他走到隔壁的屋子,挺著身子躺在一張?zhí)梢紊?,長時間地一動不動地這樣躺著。

    之后是吃晚飯,吃過晚飯他和他母親下了一局棋,結(jié)果沒分勝負(fù)。但是這天直到午夜以后他仍然點著一支蠟燭坐在自己屋子里的風(fēng)琴前邊。夜已深,彈琴當(dāng)然是不可能的,所以他只能在幻想中演奏,雖然他也曾有過這樣的念頭,打算第二天五點半就起來預(yù)習(xí)一下那些最主要的功課。

    這就是小約翰生活中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