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滿我用這種輕松而笑謔的態(tài)度處理這個問題？可是他不是一向都是這樣的嗎？

    我覺得愈發(fā)心驚rou跳了，試探著再接近他一點，而且壯著膽子伸出右手，想把他臉頰上的那顆淚珠拭掉――我不知道自己這么做是為什么。是想表示一點自己的友善？還是僅僅只是不想看到他這么陰郁，這么悲傷？

    但是我的指尖剛剛一碰到那顆淚珠，他就猛然出手一把攫住了我的手。

    他修長的五指格外用力，捏得我的右手骨節(jié)都在輕輕作響。我疼痛地倒抽了一口氣，決定還是不要像從前那樣明哲保身，少說少錯――這個時候我倘若再不出聲，一只手就要廢在他的手里了。

    我疼得輕輕抽息，卻不敢用力把手抽回來。我把臉湊過去，仰起頭直視著他蒼白、瘦削、陰郁而英俊的面孔，溫言說道：“這個世界是一個笑話，可是不管你變成什么樣子，都不會有人想看你笑話?！?/br>
    他的綠眼珠里仿佛凝結(jié)著一場風(fēng)暴，被淚水洗得格外明亮。他緊盯著我，低聲反問道：“……是嗎？不會嗎？”

    我果斷地立即答道：“不會。我認(rèn)為不會。”

    他凝視著我，半晌，突然輕輕地、短促地笑了一聲。

    “假如有一天，你發(fā)現(xiàn)自己原來是個父母在夜晚會用來嚇唬小孩子的那種怪物……你會怎么辦？”

    我大大地一愣。

    ……這種話是從哪兒說起呀？！

    但是，男神問我的每一句話，都值得我認(rèn)真對待。于是我低下頭，很認(rèn)真而煩惱地想了想。

    “我……我大概一開始會很震驚吧。”我從喉嚨里擠出一句話來，覺得這簡直就是廢話。

    這就好像是作為一個笨學(xué)生，要在期末考試?yán)锘卮鸾淌谒龅淖畹筱@的大題一樣。只能先寫上幾個字，試圖蒙混一點卷面分――奇怪我的這種感想到底是從哪里冒出來的？！

    洛基輕輕哼了一聲，就好像在嘲笑我這種顯而易見的愚蠢答案似的。

    我左思右想，終于下定了決心。

    “……但是，假如身為這樣的身份卻仍然有人愛我，在意我的話，我也不是……完全不能接受這種身份……吧？”我吞吞吐吐地說道，心里完全沒底。

    洛基輕蔑地發(fā)出一聲冷哼。

    “還真是愚蠢而天真的答案哪?！彼爸S一般地評論道，隨即換了一種更冰冷的語氣。

    “假如……沒有人真正愛你，在意你呢？那個時候，你……會怎么樣？”

    他拋出了一個更為尖銳而難以置信的冷酷問題給我。我一時間感到完全無法回答。

    他問得……問得這么咄咄逼人，簡直……簡直就好像……身歷其境一樣……！

    這種茫然而瘋狂的念頭在我心頭滑過。我悚然而驚，忍不住機伶伶打了一個冷顫。

    我試圖擺脫掉這種種不祥的預(yù)感，勉強咧開嘴，擠出一個笑容來。

    “這……這簡直就像是在問我，以我現(xiàn)在的處境，再加上變成怪物這一條件下，我能怎么辦一樣……”我用蹩腳的語氣說笑道，然后仔細(xì)想了想，覺得這種設(shè)置也不會讓我眼下的生活再糟糕多少了。

    我原本就一無所有，還會擔(dān)心人生將變得更糟糕些嗎。

    除了失去生命之外，我也沒什么好失去的了，不是嗎。

    這么一想，先前那種忐忑不安的心情反而減淡了很多。我長長呼出一口氣，搶在剛才那句蹩腳的說笑激怒洛基之前，小心翼翼地、試探性地說道：“雖然我很不喜歡這種設(shè)定，但是……我覺得我……總不會落到一無所有的地步吧？比如……呃，那個，你……會因為我突然變成了一個怪物，而從此不再理睬我嗎？”

    我作出這樣的回答，其實并不是因為對洛基的節(jié)cao或人格就有多么堅定不移的信心，而是純粹因為某種奇異的直覺――不過，洛基似乎非常意外聽到我提出這樣的反問。他清秀的雙眉輕輕地挑了起來，臉上露出了某種古怪的、嘲諷似的笑容。

    “你問我嗎？！”他用一種很稀奇的語氣，低聲地、自言自語似的說道。

    他似乎并不期待我再說什么，眼簾輕輕掩下來，遮住了那雙洶涌的綠眼睛里最后的情緒。一股突來的靜寂籠罩了我們，彌漫在我們之間的氣壓很低，幾乎令人莫名地窒息。

    似乎過了許久許久以后，他重新抬起眼來盯著我，慢慢地松開了我的手。

    “真是感情用事的家伙?！銘{什么會認(rèn)為我不會那么做呢？”

    他的聲音里蘊含著一絲異樣冷酷的嘲笑感。我不知不覺地松開了手指，左手中仍然握著的花環(huán)砰地一聲掉落在我腳旁。

    洛基的眼神閃爍了一下。他緊盯著我，慢慢咧開了嘴。

    那似乎是一個笑容，但是他的喉間并沒發(fā)出相應(yīng)的笑聲。他的雙眉長得極有特點，濃而平直，稍微一皺眉，眉角就向下撇去，帶出十足的陰郁感。

    他的面容永遠(yuǎn)白皙到超過阿斯嘉德所有的神o，配襯著漂亮而線條分明的五官，帶有一種病態(tài)的美感。長及耳下的黑發(fā)平順地梳向腦后，一身華麗的鎧甲和綠色的披風(fēng)，身材高大挺拔，十分修長有力。他是奧丁之子，阿斯嘉德的王子，但是平時卻經(jīng)常微微低垂著臉，從輕輕上挑的眼角不動聲色地瞥著別人；這個動作給人以一種沉郁難測之感，仿佛在這層俊美而陰郁的皮相之下掩藏著深不可測的秘密，一旦翻起，便會天翻地覆。

    我的心頭突然一動。

    “……究竟，發(fā)生了什么事？”

    他不聲不響地站在那里，綠色的眼珠里似乎有什么東西一閃而過。但是那東西消逝得太快了，我無法捕捉，更不明白那是什么。

    “……洛基？”我再度試探著小心翼翼地叫他。

    他似乎突然回過神來一般，那絲笑容在他臉上倏然無影無蹤。他的眉心沉郁下來，輕聲回答我：“母親剛剛請求我繼承王位?！?/br>
    我大大地吃了一驚，心臟猛地跳得更快了一些。我捂著胸前心臟的位置，不敢置信地問道：“……托爾呢？”

    ……不會吧？！眾神之父就這么簡簡單單地就打算拋棄掉那個他寵愛了一千多年的長子，讓他的長子在中庭做個凡人就算了？！從神域的國王到中庭的凡人……這種落差未免也太匪夷所思了吧？！我當(dāng)然不是質(zhì)疑洛基繼承王位的正當(dāng)性和資格，我只是……只是覺得，這都是什么神轉(zhuǎn)折??？！

    而洛基看起來因為我剛才問的那個簡單的問題，眉心皺得更深了。一層有點像是不怎么自信的表情浮上了他的眉間，他低聲答道：“母親說他消失了……說父親的一切決定都有他的目的，我們不能違背……”

    我驚異地瞪著他，不知道多久才緩了一口氣，覺得心臟幾乎快要從嘴里蹦出來落到地上了。

    “所以……你是下一位王位繼承人？你將要成為……我們的王？”

    洛基飛快地瞥了我一眼。他的臉上籠罩了一層不知是悲是喜的表情，他低低說道：“母親說，在父親醒來之前，阿斯嘉德是我的了……”

    我覺得自己簡直不可能比這一刻更震驚了。但是看著他的臉，不知為何，我隱約覺察到了一絲脆弱的迷茫。于是，我用一種我所能拿出來的最真誠的表情，認(rèn)真地望著他的臉。

    “洛基?！蔽医裉斓谌谓兴拿帧?/br>
    他修長瘦削的身軀微微一震，沒有看我，而是用耳語一般細(xì)微的聲音繼續(xù)說道：“……我看到所有的侍衛(wèi)都向我單膝下跪，奧丁的武器和權(quán)杖――永恒之槍岡格尼爾被捧到我眼前，等著我接下……母親說，我應(yīng)當(dāng)讓我的父親為我感到驕傲，小心應(yīng)對這一切……”

    他又突兀地停了下來。我猜想他只是心緒太紛亂了，需要找一個完全無害且值得信任的人訴說這一切，借以整理一下自己的心情；于是我盡職盡責(zé)地緩和了臉色，溫柔地問道：“那你呢？你怎么想？”

    他長長的睫毛低垂著，在他白皙的面容上投下了一圈陰影。

    “我……我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接下永恒之槍的。”他的語氣變得有一絲不確定，這是我從未從他嘴里聽見過的語調(diào)。他總是那么神采飛揚，可惡地笑著，把別人都?xì)獾迷?。就連我自己也覺得有點難以置信――阿斯嘉德臨時的王者，竟然是一個惡作劇之神么？命運的安排，會不會太別出心裁了一點？！

    “永恒之槍握在手里，就好像有一千把雷神之錘那么沉重，壓得我?guī)缀跆Р黄鹗直蹃怼?/br>
    我凝視著他那張蒼白消瘦的臉。他的眉眼隱藏在暗影里，神情也因此看不清楚。我猜他并不需要我的建議，也許我這種弱弱的氣場正是信心不足的他所需要的。我不認(rèn)為自己以前是個善于透視人心的人物，但是現(xiàn)在我?guī)缀蹩梢钥吹剿睦锬且淮淮疅o法對任何人講的心虛的小泡泡――我是那個足以繼承王位的人嗎？我可以當(dāng)好一個國王嗎？托爾回來后會怎么想？父親醒來后會怎么想？我終于可以有機會完全施展我的能力了嗎？大家會擁戴我的統(tǒng)治嗎？會有人不信服我的統(tǒng)治嗎？假如有的話我應(yīng)該怎么辦？……

    我想了想，輕聲說道：“……我會擁戴你的?！?/br>
    洛基愣了一下，他的身體為之一僵。片刻之后，他失笑出聲，語氣變得輕松多了。

    “那還真是謝謝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