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終。

    樂斗館內(nèi), 漫長的安靜。

    不止是聽者回不過神, 連彈琵琶的四名歌姬也怔住——這一曲, 她們僅是起始的時間不同, 可是整首曲聽起來卻是天壤之別。

    往日吹雪姑娘演練時，只跟她們說了從擊案的第幾下起奏, 因四人從未互相見過, 誰也不知道個中玄機。

    而這一次，跟隨著蘇小昭揮動細鐵棍的節(jié)奏，四人于不同處起彈，竟齊奏出誰也預(yù)想不到的絕世樂章……

    而場內(nèi)，除開寥寥幾位造詣極高深之人，臉上皆是驚艷卻不知所以然的復(fù)雜容色。

    驚艷, 是為了這一場聽覺的盛宴。

    不知所以, 是無從解讀這一曲的恢弘與共鳴因何而生。

    至于造詣足以聽清這一曲結(jié)構(gòu)的, 在場僅有雍和璧和幾位高層樂官，此刻幾人眼里翻涌的情緒，更是遠超于普通人的、毋庸置疑的震動與激賞。

    這一刻，連空氣也恍若靜止的樂斗館內(nèi), 唯有臺上的灰衣青年，亦即蘇小昭, 泰然自若地，振袖收起三角鐵的鐵棍。

    她臉上沒有意外, 也沒有得色, 像一切都是自然而然。

    因為, 她比任何人都清楚，這一曲，之所以造成此刻的人人緘默失色，不是因為這首曲真有多么天工造化驚鬼神，而是它引入了一種超越這個時代的音樂理念。

    這一首以蘇吹雪之名譜曲的四聲部琵琶重奏，其實就是用了對比式復(fù)調(diào)，才營造出聽覺層次豐富的恢弘感。

    這個時代凡是論起齊奏，便是所有樂者一起奏出相同的旋律，并沒有復(fù)調(diào)的概念。所以千百年來，無論獨奏或是齊奏，樂師們譜起曲，都是在單一的旋律之美上窮盡心力。

    而她只是將遠超這個時代千年的、屬于西方巴洛克時期理念的復(fù)調(diào)音樂織體，擺出來給他們看——而且是聽覺造詣越高的人，越能看到其結(jié)構(gòu)的嚴謹精巧。

    其實復(fù)調(diào)樂曲在后世的古典音樂里是很普及的。譬如人人耳熟能詳?shù)目ㄞr(nóng)，就是用了模仿式復(fù)調(diào)，將同樣的曲調(diào)錯開時間演奏的；又譬如用了對比式復(fù)調(diào)的牧童短笛，則是各不相同的旋律重疊在一起；以及還有融合了兩種復(fù)調(diào)方式的，著名的巴赫平均律。

    所以，就像是漂流至原始部落的礦泉水瓶，就像是給山頂洞人鼓瑟吟唱雅樂，正是這一種跨越了時代與地域界限的文化疏離感，以及多聲部旋律線并行交織的獨特方式，才造就此刻此曲摧枯拉朽的感染力。

    但是……

    蘇小昭目光一溜，雖然道理是這么個道理，但她是不會向眾人解釋的。畢竟這樣復(fù)雜的概念說出來，人們也不是一時就能接受的，不過徒費唇舌。

    更何況她這一曲采用的是地獄難度的四聲部對比復(fù)調(diào)，一靜一動，一松一緊，即便是后世用復(fù)調(diào)專業(yè)練耳的人，要同時分辨出四個聲部的旋律也是十分艱難，多數(shù)人能分清三個聲部已經(jīng)不易。

    那就簡單走個過場吧。

    “咳咳……”某人掩唇輕咳，打破了安靜。

    于是被拉回神的眾人，便見到臺上灰衣青年轉(zhuǎn)過身，清透的眼睛里，仿佛閃爍著真理的光輝，然后，聽他用一種不疾不徐的聲音說道：“諸位——”

    “先前我聽歌姬們提及訓練方式，才突發(fā)此感，試著將四種琵琶聲規(guī)整為一。一試之下，果不其然，看來這才是吹雪姑娘要展示的真正的曲子?！碧K姑娘虛偽道。

    “沒錯，想不到吹雪姑娘竟能譜出此等曠世之曲……”

    “唉，今日得聞這一曲，趙某遠來南宛問樂，已無遺憾！”

    “之前是我出言冒犯了，實在想不到，吹雪姑娘的樂技已登峰造極……”是最早出言挑釁的那一位藍衣貴胄子弟，此時雙頰已染赧紅，露出一臉的愧怍。

    眾人回過神來，心下各有萬般不同的心緒，即便他們當中多數(shù)人受限于天賦，不能聽懂曲中的結(jié)構(gòu)，但直觀上絕不會聽不出，這一曲里常人難及的高妙。

    可以說是，一曲冠南宛。

    而之前質(zhì)疑蘇吹雪沒有出場的麻衣男子，也擊掌嘆道：“難怪吹雪姑娘不露面，只讓我等聽后再定奪……此曲委實精妙如天人所作，唉，在下才疏學淺，恐怕領(lǐng)會的不及十之一二，卻也能聽出，這一曲的高妙不在于一人的技藝超絕，若再說考察吹雪姑娘的琴藝，反倒是褻瀆了吹雪姑娘的心血。”

    能譜出這一絕世之曲的人，誰還會去考究、去在意她的琴藝幾何呢？

    館內(nèi)一片的驚嘆聲與欣賞聲中，蘇小昭背過身，支著拐杖滯澀地往臺下走去。

    “小兄弟請留步——”一名宮廷樂官突然出聲叫住了她。

    眾人紛紛止聲投來了目光。

    蘇小昭也頓住回頭。

    那名年輕樂官臉上還留有得聞佳曲后的激動，此時只見他雙眼帶著期待望向她，聲音急切：“這位小兄弟，方才你識破了此曲的奏樂方式，想必對曲中的精繁奧妙也有見解，不知可否為我等解惑一二？”

    別人可能不清楚，但駐館的樂官們知道，那位蘇吹雪姑娘已經(jīng)失蹤數(shù)日了，連雍公子也不知她的蹤跡，若她從此不出現(xiàn)，這一曲恐怕再難有人能解其深奧。

    聞言，座下所有人也將目光殷切轉(zhuǎn)向蘇小昭。

    蘇小昭頓了片刻，眾人只見她蹙起眉頭，一股深秀文弱的氣質(zhì)浮然而出，明明看起來是弱冠之齡，眸光卻清亮的仿若不諳世事的少年。

    “我不知道?！彼龥]有答不上的羞赧，也沒有眾人矚目的緊張，嗓音一如之前的柔軟，“如大家所見，我只會敲一下這三角鐵，說起音律，其實我并不懂的?！?/br>
    灰衣青年的眸光敞亮，笑起來的笑容也敞亮。

    問話的年輕樂官一霎仿佛也恍了神，見她又要走，忙不死心地追問道：“等一下，小兄弟縱使在樂技上，挑戰(zhàn)不來這曲子，但也算是吹雪姑娘難得的知音，不知小兄弟能否聽出此曲的涵義？”

    “這個……”灰衣青年眨了眨眼，側(cè)頭思索著，說，“知音談不上，在座一千個人，就有一千個伯樂，不過我姑妄言之吧?！?/br>
    “既然是以政事為體，如此恢弘的樂章，非遼闊江山無以載其重：此曲四種樂音起伏交織，旋律雖迥異，卻不偏不倚，無主無次，正是不因長江水清而偏用，不因黃河水濁而偏廢，不因登泰山而小天下，不因困廬山而障雙目。”

    不顧底下已經(jīng)聽得一愣一愣的眾人，蘇小昭自顧自地想到哪說到哪：“而其中至關(guān)重要的，能夠平衡這萬里山川、奏就我南宛貞華之治下繁榮盛世的——”

    她抽出小鐵棍，遙遙對眾人一點：“可謂之，君道矣?！?/br>
    一番話擲地有聲，然而不等眾人回味醒轉(zhuǎn)，蘇小昭已腳底抹油地飛快退場：“當然，這只是我一家之言，且當拋磚引玉，諸位心中想必自有分曉……哎呀！時辰好像到了，我還趕著去湊文斗館的場子，來這是趕錯場了，不多說了諸位——”

    啥？

    眾人低頭一品味，再一抬頭的功夫，臺上哪還有人影？

    ……

    “嗤……”雍和璧低頭佯輕咳，輕紅的唇抵著手指，將難得的輕笑掩去。

    似乎是個有趣之人。

    斂起笑意后，雍和璧抬指示意，一位幕僚上前躬身：“公子？”

    雍和璧起身，今日他還要坐鎮(zhèn)棋斗館，便撫衣正冠，往外走去。

    “去找謝筠，查一下那人名姓與來歷，然后你們?nèi)ノ亩佛^繼續(xù)觀其言行。待棋斗館事了，隨我親自去見他?！?/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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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接下來文斗館這章難寫一點，先在這里斷章。繼續(xù)碼字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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