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掙 第80節(jié)
一小時后,陳爭終于找到了疑似袁及民的檔案,檔案上有一張糊得不像樣的照片,基本看不出五官,但那標志性的帽子讓陳爭確定,就是這個人。在姓名那一欄上,寫的并不是袁及民,而是袁章豐。 陳爭立即將消息同步給鳴寒,分局再一查,此人最近一次入境是今年11月14號,b國人,在竹泉市購置有三套房產(chǎn),其中兩套都是別墅,并且參與了多項面向老年人的愛心活動。 27日,春謠社區(qū)正在舉行關(guān)愛老年人的義診,這條街上住著很多老人,他們中的很多人一輩子都生活在春謠社區(qū),年輕時在廠里工作,老了子女都搬去更好更新的小區(qū),他們守著當年老廠分的老房,一步步走向死亡。 參加義診的是一家私立醫(yī)院,這比較少見。社區(qū)里面搭著三個棚子,一個是診斷區(qū),一個存放藥物器械,一個是給老人們休息的地方。 陳爭在洛城當刑偵隊長時,也去過類似的場合,但義診說起來是方便老人,但實際cao作有很多問題,最突出的就是把老人們叫來看病,卻沒有一個休息的地方給他們,很多老人顯得局促又尷尬。這個相對落后的春謠社區(qū)竟然解決了這個問題。但這和社區(qū)的關(guān)系不大,應當是策劃的人有“鈔能力”。錢在這些方面,的確可以解決問題。 休息區(qū)里傳來笑聲和掌聲,陳爭看過去,只見一個滿頭銀發(fā)的老人正在和等待義診的老人們聊天,他個頭很高,目測有一米八,和其他醫(yī)生一樣穿著白大褂,里面卻是西裝。他的手上拿著禮帽,說話時帶著一點外國腔調(diào)。仔細聽,他說的是他在b國的軼事,那里的老人到了這個歲數(shù),不會為兒女cao心太多,有著自己的生活。 老人們有的露出羨慕的眼神,笑著反駁,說那樣的生活不要錢???自己已經(jīng)老了,吃不了多少,穿不了什么,不如把錢都省下來,讓孩子孫子的生活過好一點。禮帽老人搖搖頭,說人應該多為自己想想,不要總覺得老了就無所謂了,就可以心甘情愿犧牲自己,正因為老了,才更應該對自己好一點。 一位老人點點頭,“袁先生,要是我也像你這么有錢,我肯定對自己好,天天山珍海味,滿漢全席!” 這話逗得很多老人都笑起來,陳爭看得出,他們只是在捧著這位給他們帶來義診機會的外籍老人,并不是真的接受他的觀念。 護士來叫號了,排在前面的老人被周到地請到診斷區(qū),袁章豐大概是說累了,來到飲水機邊,用一次性紙杯接水喝。陳爭上前,“袁老師?!?/br> 袁章豐抬頭看他,眉眼間升起困惑,“你是?” 陳爭拿出證件,“袁章豐先生,袁及民先生,你比較喜歡哪個名字?” 袁章豐眼神定住,陳爭看出他對自己的到來感到意外,但并無任何慌張。這時,一個保鏢模樣的人上前,警惕地盯著陳爭。袁章豐笑著擺了擺手,“沒事,我和陳警官聊聊?!?/br> 老人們朝這邊看過來,竊竊私語。袁章豐說:“陳警官找我,想必一定有什么事?!?/br> 陳爭說:“我是為尹高強的案子而來。你對他一定有印象吧?!?/br> 袁章豐的雙眼暗淡下去,片刻,嘆氣道:“面館的事我在國外就聽說了,老尹……也算是和玲瓏團聚了吧?!?/br> 周圍十分吵鬧,已經(jīng)有老人過來聽八卦,陳爭說:“這邊你不忙吧?和我去一趟分局怎么樣?” 保鏢說:“袁先生!” 袁章豐卻道:“好,既然你們找到我了,我配合就是?!?/br> 孔兵早就在春謠社區(qū)周邊布置了警力,擔心袁章豐見到警察后引發(fā)動亂,但他卻只是笑著朝老人們道別,囑咐大家注意身體,人生的最后一段時光,為自己活著。 大約是這觀念對于老人們來說還是太超前了,他說完后,現(xiàn)場只是響起了稀稀拉拉的掌聲。 第63章 失樂(23) 到了北頁分局,袁章豐像是來到酒店似的,脫掉禮帽和外套,給孔兵看直了眼。 陳爭展示陳玲瓏的同學錄和畢業(yè)照,袁章豐看到自己寫的那一頁,臉上的皺紋輕輕顫抖,“真懷念啊,我給她寫的還是這個名字?!?/br> 陳爭問:“你后來改過名嗎?” 袁章豐說:“這倒不是,及民這個名字是我給自己起的,我一直很喜歡,玲瓏、老尹也都這么叫我。但我的本名受之父母,自然不應更改?!?/br> 陳爭點頭,“說正事吧。面館出事之前,你至少去找過尹高強三次,你們關(guān)系不錯?” “等一下,陳警官,我聽你的意思,你好像認為,是我害了老尹?”袁章豐淡然地舉起右手,“這我可以發(fā)誓,我絕不可能傷害我的朋友。再者,當時我根本不在國內(nèi)?!?/br> 陳爭的耳機里傳來鳴寒的聲音,“11月10號,他確實不在國內(nèi),我查過他的出入境記錄,今年他有一半時間待在竹泉市,一半時間在b國?!?/br> 陳爭說:“你誤會了,這只是正常的排查,你在尹高強的人際關(guān)系網(wǎng)絡(luò)里比較特殊,所以我必須了解清楚,你為什么去找他,和他、他的妻子有哪些來往?!?/br> 袁章豐頓了頓,“我和玲瓏是大大方方的同學關(guān)系,因為他,我認識了老尹,我們是多年的老友。” 袁章豐自敘,他出生在一個相對富有的家庭,家里的叔叔在國外生活,父母早就做好了送他出國讀書的準備。他知道自己中學畢業(yè)后就會去b國,對同窗好友很是不舍。 陳玲瓏是他的好友,他很欣賞這位成績好、性格開朗的同學,甚至動了讓陳玲瓏和自己一起出國的心思。陳玲瓏知道后笑了笑,說自己沒有出國的想法,家庭也擔負不起開銷,畢業(yè)后就打算進廠工作了,早點結(jié)婚,組建自己的家庭。 他是有點失望的,他覺得陳玲瓏應該去更高的地方,就像自己一樣,不該被束縛在柴米油鹽中。于是在寫給陳玲瓏的同學錄中,他負氣地沒有寫上聯(lián)系方式。 到b國之后,他適應得很好,完成學業(yè)后當了老師,后來做到了教授的級別,數(shù)十年沒有回過國。再次踏上這方土地時,他已經(jīng)換了國籍,家鄉(xiāng)也早已變樣。他一時興起,想要找到過去的同學,最先找到的就是陳玲瓏。陳玲瓏早已結(jié)婚,孩子也上了中學,看上去非常聰明。 他和尹高強一見如故,對尹高強的廚藝贊不絕口。那時他還跟尹競流說,好好讀書,以后到b國來找叔叔。 在老家待了半個月之后,他回到b國,繼續(xù)自己的工作,再回竹泉市時,尹家已經(jīng)遭遇變故,尹競流失蹤,陳玲瓏患病,整個家靠尹高強一個人苦苦支撐。他想幫尹高強,尹高強卻說,除了找孩子,其他的事不需要他幫忙。但找孩子這事才是他最無能為力的,他連國籍都換了,是個人生地不熟的外國人,怎么幫本地人找孩子? 那之后,他對尹家多了幾分關(guān)注,知道尹競流一直沒有回來,知道陳玲瓏在多年受病痛折磨后終于丟下尹高強,一個人去了。陳玲瓏的葬禮他沒能趕回來,那時他在b國還有重要的工作,一個月后再次看到尹高強,尹高強已經(jīng)變得非常憔悴,而他也年華不再,滿面風霜。 兩個人當年就相處得很合拍,此時尹高強喪妻,正是需要有人安慰的時候,他出現(xiàn)得恰到好處,陪尹高強說了很多話。也是在那時,他意識到自己不再年輕了,早年在外國闖蕩的沖勁早已消失,他想要落葉歸根。 這三年,他大部分時間都待在竹泉市,置備了房產(chǎn),開始將多年積蓄投入在老人公益項目上。因為太忙了,去看望尹高強的次數(shù)越來越少,“沒想到,面館就這么出事了?!彼L長嘆氣,仿佛是在緬懷已經(jīng)逝去的老友。 陳爭說:“有一點我不是太能理解?!?/br> 袁章豐視線重新聚焦,“嗯?” 陳爭說:“既然你們是這么要好的朋友,你也知道尹高強出事了,為什么一次都沒有到面館來看望他?” 袁章豐沉默,眉心不大明顯地皺了皺。 “因為你們發(fā)生過不愉快,尹高強告訴你,希望你不要再去找他?”陳爭說,“是嗎?” 袁章豐審視著勉強的警察,須臾,輕輕笑了笑,“陳警官,我以為你是為了老尹來找我,但你好像有其他目的?!?/br> 陳爭也笑了聲,拿出幾張照片,“你認識她們嗎?” 照片上是曹溫玫、羅安心等已經(jīng)在警方這兒掛了號的人物。袁章豐掃了一眼,仍舊平靜,“她們都是我的員工?!?/br> 他的回答讓陳爭以及正在看監(jiān)控的孔兵等人都感到驚訝,沒人想到他會承認得這么干脆。陳爭直視袁章豐,下意識認為他可能在?;ㄕ?,但他的情緒十分穩(wěn)定,甚至顯露出一絲誠懇,不等陳爭開口,他便說道:“陳警官,這有什么問題嗎?” 陳爭說:“員工?你知道她們從事的是什么工作?” 袁章豐笑起來,“陳警官,看來你這個年輕人還沒有我這個老頭子思想開放啊。你難道覺得她們的工作很見不得人?她們用身體換錢,而且解決了社會的一個難題,我為她們感到自豪?!?/br> 事情的發(fā)展偏離了警方預計的軌道,陳爭很快調(diào)整問題,又拿出劉溫然的照片,“那這個女生也是你的員工?” 袁章豐看過只有搖頭,“我沒記錯的話,這是曹溫玫還在念高中的女兒吧?我怎么可能邀請小姑娘來做這份工作。我知道她失蹤了,我先聲明,她的失蹤和我沒有任何關(guān)系。她的母親只是我的眾多員工之一?!?/br> 陳爭說:“看來你的消息很靈通?!?/br> 袁章豐嘆氣,“學生失蹤,還鬧得這么大,只要是生活在竹泉市的人,就沒有不知道的吧?!?/br> 孔兵看到這里,有些急了,朝通訊儀喊道:“別跟他廢話了,他的行為已經(jīng)構(gòu)成犯罪!當這里是他b國呢?” 陳爭被吼得耳朵痛,索性將耳機摘了下來,放進褲袋里??妆姞顨獾锰_。陳爭接著道:“但劉溫然曾經(jīng)去找過尹高強,就在尹高強家里,她似乎想要冒充她的母親。” 袁章豐的神情第一次出現(xiàn)變化,似乎對這一事實感到不解,“不可能,我的手下不可能犯這樣的錯誤?!?/br> “你的手下?”陳爭說:“是一位名叫鄭天的人嗎?” 袁章豐似乎想到了什么,改口道:“陳警官,我既和劉溫然的失蹤無關(guān),也和老尹的過世無關(guān),你問的問題實在是太多了?!?/br> “有無關(guān)系只是你單方面的說法,事實上,這兩起案子都多多少少與你能搭上些許關(guān)系?!痹谠仑S想要反駁之前,陳爭又道:“既然你和尹高強夫婦是朋友,那你應該不介意告訴我更多關(guān)于尹高強的事吧?你也不希望他就這么不明不白遇害,對嗎?” 袁章豐已經(jīng)有些不悅了,但仍是從容地笑了笑,“如果你們警察不作為,我今后也會動用私人關(guān)系調(diào)查他遇害的真相?!?/br> 陳爭挑眉,“那我們正好合作。尹高強出事之前,你們產(chǎn)生過分歧,導致你連他過世,都沒有出面。我猜,這件事和你執(zhí)意要給他介紹女性有關(guān)。” 袁章豐略顯驚訝,“你連這個都知道?” 陳爭說:“我還知道,你給他介紹的就是曹溫玫。但我想不明白的是,既然你和陳玲瓏是同學、好友,怎么做得出給她的丈夫介紹特殊服務(wù)這種事?” 不知是不是在國外待得太久的緣故,袁章豐竟是花了一些時間才消化陳爭的問題,并且以一種匪夷所思的語氣說:“玲瓏已經(jīng)不在了,這個世界上哪里都沒有玲瓏,老尹這輩子活得辛苦,從來沒有為自己考慮過,為什么不能享受享受身為男人的樂趣?我只是想給他一個快活的老年,玲瓏不會怪我的,她也不想看到老尹最后走的時候像她一樣痛苦吧?” 說到陳玲瓏的最后時刻,袁章豐眼中的悲傷不加掩飾。陳玲瓏病了很久,他從國外寄回昂貴的藥物,也無法挽回陳玲瓏的生命。他看著這個年輕時明媚張揚的女人被疾病、憂愁消磨得不成人樣,也是從那時起,他覺得人生的最后階段不該是這樣。 回國后,他陪伴尹高強時,尹高強絮絮叨叨跟他說了很多陳玲瓏過世前的事。尹家做了這么多年餐飲生意,夫妻倆都不在意生活質(zhì)量,攢下很多錢。尹高強是拿得出錢讓陳玲瓏接受更好治療的。但是陳玲瓏不讓,非要把錢留下來,今后兒子回來了,給兒子讀書、討媳婦。 袁章豐越聽越感到悲涼,不該是這樣,為什么人到了中老年,就必須為下一輩考慮,就不能將錢花在自己身上?這一輩老年人年輕時受過的苦還不夠多嗎?為什么就剩十幾年、幾年光陰了,都不肯讓自己享受? 袁章豐問:“陳警官,你覺得人到了老年,最可悲的是什么?” 孔兵無語,“這人是不是有毛病,還探討其人類學來了?” 鳴寒說:“你不覺得這人很有趣嗎?他根本不符合我們對他的側(cè)寫?!?/br> 孔兵眉心緊縮,陳爭是第一個提出老人買案背后不簡單的,因為作為中介的鄭天對金錢無所求,那么必然有更大的目的。而現(xiàn)在袁章豐這個藏在幕后的人出現(xiàn)了,卻平和、看上去良善??粗?,你只會想到慈善家。 陳爭回答:“不得不面對病痛和死亡?!?/br> “錯。”袁章豐說:“是不再有性別?!?/br> 陳爭沉思,“性別?” “你想想你家里的老人,認識的老人,是不是一老了,就和性無關(guān)了?”袁章豐的語氣和他在春謠社區(qū)時有幾分相近,“這個社會到處都在炫耀關(guān)愛老人,但你們真正關(guān)心過老人嗎?他們要的不止有健康、金錢上的關(guān)心,你們難道認為,人一老,連天生的生理需求也消失了嗎?” 陳爭極其難得地在面對嫌疑人時無言以對。 袁章豐像個情緒高昂的演講者,將問詢室當做了他的舞臺,“我只是想為這些辛苦了一輩子的老人盡一些綿薄之力罷了,我想讓老尹不至于像玲瓏那樣什么都沒享受到就死去?!彼纳裆蝗蛔兊寐淠?,“可是我提議過很多次,他每次都拒絕,甚至不愿意再和我做朋友。曹溫玫那次,是我擅作主張,也是最后的試探?!?/br> 孔兵在監(jiān)控室聽得越來越暴躁,忍不住闖入問詢室,“你倒是大道理一條接著一條,那你知不知道,已經(jīng)有很多家庭因為你的‘慈善’破裂?你的行為是犯罪!” 袁章豐不解地看向他,幾秒鐘后露出笑容,“犯罪?這個社會對老人的犯罪還少嗎?真正犯罪的難道不是那些弒親的年輕人?” 孔兵無言,陳爭按住了他的肩膀,又問了袁章豐一個問題:“你還在幫老尹找尹競流嗎?” 袁章豐神情極其輕微地變了變,無奈搖頭,“我盡力了?!?/br> 陳爭點開相冊,“你對它們有印象嗎?” 他拿給袁章豐看的是莫名出現(xiàn)在面館的墊子。袁章豐皺著眉,表示自己不知道。 審訊暫時中止。 袁章豐涉嫌組織賣yin,且引發(fā)重大刑事案件,被暫時拘留在北頁分局,等待進一步調(diào)查。他和很多被拘留的人不同,情緒十分穩(wěn)定,交待了三十多位為他工作的人,其中有三名中年男性,目標客戶則是老年女性。 在他的通訊記錄里,警方終于查到鄭天,袁章豐承認,鄭天是他多年前認的義子,本名曾亭,鄭天負責物色合適的男男女女,為他們介紹客戶。 袁章豐被捕一事已經(jīng)傳到鄭天耳朵里,陳爭在他的住所找到他時,他剛將自己收拾好,穿著寬松的戶外運動裝。見到陳爭,他友好地笑了笑,“老爺子總是那么不小心?!?/br> 陳爭感到一絲古怪,打量鄭天,“你這是做好了跑路的準備?” 鄭天苦笑著搖頭,“聽說拘留所不是人待的地方,我換身好用的衣服?!?/br> 上警車時,鄭天抬頭看了看天空,陰云中有一架飛機掠過,他突然說:“我勸過老爺子,但他不聽?!?/br> 陳爭問:“什么?” “尹叔出事時,我就猜到早晚警察會查到我們身上,我勸他在b國多待一段時間,算是避一避?!编嵦扉L了一雙溫柔多情的眼睛,看著陳爭道:“但沒用,他非要回來?!?/br> 陳爭拉開車門,“進去吧,別把你們說得多英勇似的?!?/br> 鄭天愣了愣,像是對面前這位警察的“無情”感到意外。陳爭干脆利落地關(guān)上車門,又道:“你物色女性時,也是這么看著她們?” 鄭天過了會兒才說:“她們比你單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