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藤清歪頭睇睨拜把子兄弟，精銳的鷹瞳反映出瞬息萬變的情緒，狐慮、多疑、若有所思、了然于胸，最終停在“好笑”的選項上，沖著時彥直咧嘴。

    第二號從犯，石藤清的未婚妻韓寫意捧著鮪魚三明治邊啃邊看他，最后忍不住伸指戳戳他的手臂，捏捏他的臉頰，似乎在確定他是不是貨真價實的時彥。

    第三號走狗，歐亞一號繞著他打圈圈又可稱之為“踱步”儼然一副研究某種稀世奇珍的專業(yè)眼光。

    “你們這是干什么？”時彥給他們瞄得又好氣又好笑。

    兩人一“獸”突然選在晚餐時分杵在他的家門，美其名由韓寫意提出“時大哥，好久不見，我?guī)Я藥坠奘俅蟾鐝娜毡举I回來的鮪魚罐頭來送你。”做為訪問的藉口，實則前來執(zhí)行逼問之實，賄魚罐頭也由她夾三明治自個兒消化完畢。

    石藤清主導發(fā)言權(quán)?！斑@些日子以來你的表現(xiàn)實在太過怪異，我和寫意亞一號商量的結(jié)果，認為你應該是為情傷風”

    “為愛感冒”寫意幫腔。

    “為女人流眼淚。”歐亞一號終結(jié)。

    “我何時流眼淚來著？”亂會造謠生事的！

    “那是一種形容的方式，不代表字面上的意義?！笔匍_始以友好老朋友的口吻另起新話題的爐灶?！拔艺f時彥哪，你的年紀說老不老，說小可也不幼齒了”

    “男大當婚，所以你也該尋找一位合適的對象湊合湊合”韓寫意接口。

    “否則再拖延下去可就‘徐娘半老’羅！”歐亞一號合成咋舌的音效。

    “你們在說相聲哪？”他沒好氣?！皻W亞一號，不明其意的成語就別亂用。”

    “別這樣嘛！我們真的很關(guān)心你”“尤其是你的終身問題”

    “以及你的交友狀況。”

    仍然是三階段說話法。

    顯然眼前唯有運用個別擊破的方式才能奪占上風。

    “是是是，多謝各位?！彼鋈晦D(zhuǎn)變話鋒?！皩懸猓屹I了一張新躺椅，睡起來滿舒服的，你想不想去客房試試看？如果你中意就轉(zhuǎn)送給你。”

    “真的？”寫意的貓兒眼倏然發(fā)亮?！昂煤煤?，我上去試用一下?！?/br>
    魚和睡眠是她的最愛，愛屋及烏的心態(tài)影響下，這兩項主題的周邊設(shè)備也列入她的“偏愛錄?！?/br>
    小貓咪鉆上樓去。計策一，成功。

    “歐亞一號，我的硬碟當機了，麻煩你去書房與那臺電腦聊聊，瞧瞧它到底有什么毛病好不好？”

    “當然沒問題。”歐亞一號向來以熱心公益或“雞婆”聞名。

    機器人離開客廳。計策二，得分。

    “原來耳濡目染的效果如此驚人。從何時起，咱們溫文儒雅的時彥也受到區(qū)區(qū)在下的影響，變得如此狡詐？”石藤清豎起大拇指。

    “少來?！彼臏睾推馓幱谌必洜顩r，暫時不供應。“你們到底找我做什么？”

    “做精神訓話?！笔偾迥眠^寫意吃到一半的三明治，悠哉游哉地享用起來。“你的工作情緒糟糕透頂，好幾次在高級主管會議上接話接得牛頭不對馬嘴，全靠我?guī)湍阊谧o過去。再加上貴部門那位邪惡小妖女的心情似乎也非常低落，而歐亞一號又向我透露了一些消息”

    原來是它在背后嚼舌根子！時彥開始領(lǐng)悟好友想拆掉它全身線路的企圖。

    “石藤，你#x5c3d;#x7ba1;破壞歐亞一號吧！責任算在我頭上?！?/br>
    喔哦，歐亞一號四面楚歌。

    “不行，現(xiàn)在它是我的情報來源，我怎么可以任你欺陵它？”風水輪流轉(zhuǎn)，換成石藤清替機器人護航來著?！皸钪魅瓮低蹈嬖V我，同仁們猜測可能是小畢在外頭惹了麻煩，牽連到你頭上，所以你才一天比一天郁卒。偏偏大師我一眼就看出來，人家小畢可不是惹到外面的人，而是你?！?/br>
    這就是與好友身為同事的壞處，所有辦公室謠言決計躲不過對方耳目。

    “別胡說了，她和我一直很交好，沒事不會來惹我?！彼匀槐苤鼐洼p。

    “先生，你很不夠朋友哦！”石藤清指責他?！跋氘敵跷液蛯懸饨煌倪^程，你一直從中攪和，氣得我牙癢癢的，我連句屁話也沒罵你?，F(xiàn)在我好心提供你友善的咨詢，你居然不領(lǐng)情，太不給我面子了吧？”

    “你要我說什么？”時彥受逼不過?！拔覇柲悖绻晃恍∧阋惠喴陨系呐⒆哟舐暼氯滤龕勰?，你除了學我縮起頭來當烏龜，還能怎么做？”

    呵呵，招了吧？

    “這可難說?！彼钏嫉厣α松ο掳??！疤热魧懸馔?，我或許會把她納進門做小的?！?/br>
    “你去死！”抗議聲從大老遠炮轟而來，寫意提著折疊躺椅沖下來與他對峙。“看吧！我就知道你們?nèi)毡竟碜幼詈蒙砩舷聸]一根正經(jīng)骨頭，完全用頭部以下一公尺的部位思考，成天盡是想著春色無邊的婬事，簡直人神共憤、天所不容?！?/br>
    多么嚴重的指控！石藤清卯起來了。

    “你說話當心一點，哪天我若是剪除頭部以下一公尺的部位，終生幸福受到影響的人可是你，到時候你只怕哭得比我更大聲?！?/br>
    “才怪，我才不像你們?nèi)毡救恕?/br>
    “好啦！住口！你們特地跑到我家來吵架的？”

    不像話！

    “對喔！”兩位冤家同時憶起此行的目的?！澳阕詈米詡€兒從實招來，別勞駕我們酷刑逼供。”

    寫意找個空位攤開躺椅，愉快舒適地蜷成一團，彷若豎高耳朵等候聽故事的小懶貓。

    “你何必把躺椅挪下來？”時彥納悶。

    “這樣我才不會漏聽故事呀！”她的算盤打得比他更精。

    “哈羅！久等了，久等了?！睔W亞一號興匆匆加入他們。

    “你又出來做什么？”時彥皺眉頭。

    “我把你的硬碟資料全部抓進我的記憶體，這樣我就可以一邊聊天一邊做事?！睔W亞一號討好地向他邀功。

    換言之，他的離間計畫失敗。

    他屬于“道”字排行，他們則名列為“魔”字輩，所謂“道高一尺，魔高一丈”論起jian惡的本事，他們猶比他高出九尺。

    “你們請回好不好？”他已經(jīng)夠煩了，這三個人還來鬧他。

    “不好！”三人異口同聲。石藤清接續(xù)申論題“你真是莫名其妙，以前從沒見過你為哪個女人”

    “小畢不是‘女人’?！睍r彥截斷他。

    “好吧！以前從沒見過你為哪位‘女性’神魂顛倒過，難得這回反應如此激烈，就表示你對她有感覺。既然有感覺，就該勇于去追呀！”

    “你瘋啦？”沒想到好友與斂眉一樣神智不清?！拔移鸫a大她兩百歲?！?/br>
    “那又如何？男人的平均壽命比女人短，你又長她一大截，往好的方面想，你老死之后她年紀尚輕，改嫁機會比其他老女人多，此即為老夫少妻的‘婚姻福利’之一，你懂不懂？”

    “嗯，好！”寫意和歐亞一號鼓掌吆喝。

    石藤清繼續(xù)發(fā)表高論?！案＠?，咱們男人年紀大，有效發(fā)情期比起那些小鮑牛短上好幾年，可愛小妻子夜晚得以安眠的機會自然增多，她高興都還來不及?！?/br>
    “拜托！”時彥爆開來。“你胡扯什么？”

    “婚姻福利三，”寫意豎起三根手指頭?！澳銈兡腥诉^世得早，妻子兒女自然提前接收遺產(chǎn)，到時候想環(huán)游世界、想買魚罐頭、想睡遍全世界五星級旅館、想養(yǎng)小白臉、想做任何事情都有雄厚的資本?！?/br>
    “你們已經(jīng)開始替小畢串謀我的遺產(chǎn)？”他不敢相信。

    “咦？我們只是分析老夫少妻的優(yōu)點，誰提到你或小畢的名字來著？”三人同時笑得壞壞的，一臉“被我逮著了吧！”的快意賊樣。

    時彥語塞，臉色登時漲成番茄色。

    “婚姻福利四，”連機器人也不肯放過他。“老丈夫的行動力和反應速度比年輕人遲鈍兩、三倍，平時吵嘴絕對罵不過小妻子，在家里通常只有挨轟、挨罵、挨啃、挨打的份，如此一來，左鄰右舍就會認定你是個寬容的好丈夫，從此贏得街坊美名，豎立貞潔牌坊，成為萬人景仰的對象，多么可歌可泣！”

    他們是世界上最差勁的游說團！

    時彥咬牙切齒。“我求求你們正經(jīng)一點！”

    “你知道你的問題在哪里嗎？”石藤清揩住他鼻尖?！澳愕膯栴}在于，每回涉及重要話題，你永遠太太太正經(jīng)了，很多時候輕松的心態(tài)反而能幫助你找尋真正的方向?！?/br>
    “你希望我養(yǎng)成游戲人生的心態(tài)？”他快砍人了。

    “錯錯錯，你真是孺子不可教也?！笔偾宕髶u其頭。

    “好棒哦！”寫意坐起來拍手?！笆俅蟾纾砸晃毁量芏?，你的中文越來越進步。”

    “我也會，我也會?！睔W亞一號要求同等的贊美。“時彥，你是糞土之墻不可圬也?！?/br>
    像話嗎？為了爭寵，連自己的設(shè)計者也出賣進去。

    “誰也不準再多話！”緊要關(guān)頭，他也可以變成非常專制無道的?！胺凑液托‘厓H止于上司、下屬，以及好朋友的關(guān)系，除此之外別無任何可能性發(fā)生。我已經(jīng)打定主意從現(xiàn)在開始對她冷漠一點，以免她繼續(xù)執(zhí)迷不悟?！?/br>
    是嗎？三人同時以疑問的眼神打量他。

    “你做得到？”

    “做得到。”他用力點頭。

    “不唬人？”

    “唬你我是豬?！?/br>
    “我改個方式問好了?！笔偾宸聪蛸|(zhì)詢他?！叭绻藭r此刻畢斂眉打電話來哭叫：‘時彥，快來救我，我有麻煩了。’你能狠心不理她？”

    “可以?！睉{她小畢的本事，任何麻煩都有辦法自行解決，只怕行事手段比他更高桿呢！

    說時遲，那時快！電話鈴聲突然吼叫起來。

    鈴鈴鈴

    這么準？四個人警覺地望著話機，彷佛它搖身化為某種具有預知能力的神只。

    是誰？

    “時大哥，你不接嗎？”寫意提醒他。

    “噢，謝謝。”他大夢初醒，伸手取餅聽筒?！拔梗俊?/br>
    “喂，我是小畢?！睅в斜且舻纳で粋魅怂??！皶r彥，你快來呀！”

    斂眉在彼端放聲大哭。

    返校日。

    一般而言，畢斂眉返校參加大掃除的機率甚至低于盛夏飄雪的可能性，因此，除非本世紀臨時出生個姓“竇”名“娥”的少女，懷著不白之冤被送到土城看守所執(zhí)行槍決，否則世上八成沒有任何人足以造成“六月雪”或“畢斂眉返?！钡绕孥E產(chǎn)生。

    然而，這種改變就在一夜之間，而且它真的發(fā)生了。

    七月二十一日，斂眉背著包包“回娘家”雖然她抵校的時間已然接近大掃除的尾聲，頂多趕得上導師放人之前的點名，然而以往的畢斂眉甚至連點名時間也不屑出現(xiàn)。

    曠課便曠課吧！難道她曠課的紀錄還算少了？

    于是，三年十七班的學生們舉世嘩然，當場以為自己認錯人，否則便是她蹺課蹺錯地。

    “小畢，”宋韻青扶正滑落鼻尖的鏡架?！澳隳氵€沒睡醒？”

    夢游，這是唯一能解釋小畢出現(xiàn)于校園內(nèi)的原因。

    “去你的，我看起來像‘憨眠’的樣子嗎？”笑話“莘傳”好歹也是她畢斂眉的老巢，她正大光明地返校又有啥子詭譎？她們也好大驚小敝，嘖！

    突然心血來潮回學?？纯?，是因為她不愿獨自潛伏在家里胡思亂想。每回心念觸及時彥的無情無義、冷血麻木、超級鴕鳥，她便恨得牙癢癢。

    經(jīng)過前幾個星期的難受期，她的心態(tài)上已做了試度的調(diào)整，從早期的傷透心肺直至目前的氣壞腦子，而惱憤過后的終結(jié)結(jié)論則是不逮到時彥當老公，我畢斂眉誓不為女人！

    既然變性手術(shù)的費用高昂得令人想上吊自殺，顯然她非嫁給時彥不可。

    本擬來學校散散心，孰料反而造成大伙兒議論紛紛的話題，早知道便該效法大禹治水的精神，三過“?！遍T而不人。

    宋韻青的痘痘臉寫滿了“少蓋我”的字樣，扯著她的衣袖溜到墻角說悄悄話。

    “我知道了，你一定也聽到傳聞對不對？”

    傳聞？

    “知道就好。”先套套口風再說?！靶⌒奈冶饽悖@么大條的事情你也不主動報告我，居然讓我從旁人的口中聽到，你還當不當我是前任老大？”

    “對不起嘛！我以為你和姓范的交惡，應該對她的事跡不盛興趣?！?/br>
    原來與范君敏有關(guān)。

    “我再給你一次機會，你老實招出究竟發(fā)生了什么事？”

    “你還不清楚細節(jié)嗎？”宋韻青這下子可得意了?！案襾恚　?/br>
    兩個女生躡手躡腳地離開教室，潛向洪志揚的辦公室窗外。

    斂眉探高頭顱偷窺里面的情景。老板與一位陌生的中年胖子正在商談絕高機密對策。

    “那個顢頇胖先生是何方神圣？”斂眉納悶。他肯定不是校方職員?！翱蓜e告訴我是范君敏的老姘頭?！?/br>
    “錯，此人乃范君敏的老頭是也?！彼雾嵡嘁?。“聽說范君敏最近與小廖那幫人黏得像連體嬰，而且惹出不少禍，她老頭緊張得要命，眼巴巴捧著一疊錢、押著女兒來學校求老板幫她cover，免得風聲走漏出去，她大小姐準被校方退學?！?/br>
    “她不要命了，跑去沾小廖？”出來附近混的年輕人或多或少聽過小廖的名頭，他是校園里出名的刁毒蟲，專門向大戶頭批貨轉(zhuǎn)賣給學生。

    “誰曉得他們是如何認識的，”宋韻青事不關(guān)己地聳聳肩?！拔也滦》栋顺梢呀?jīng)變?yōu)樗闹覍嵖蛻?。?/br>
    “小范呢？”她突然發(fā)覺自己今晚沒碰見死對頭。

    “大概蹺頭了”宋韻青咋咋舌頭?！霸缰牢乙才靷€科主任的名號來當當，光是一個范君敏就喂飽我的荷包?！?/br>
    媽的！那老小子連這種昧心錢也敢賺。

    “有一天非扯他皮條不可?！彼鰤蛄藭r彥的釘子，著實需要完成一件滿足成就感的大事來提振精神。

    “好好好?！彼傈h舉雙腳贊成?！跋聜€月如何？下月初五老板要出國，咱們趁他花用民脂民膏玩樂的時間，摸進辦公室拷貝他的私人收支檔?！?/br>
    “好，然后再找個懂電腦的人幫忙把貪污資料傳送進學校的通用網(wǎng)路，讓校長和副校長一打開電腦，馬上得知愛將摳錢的本事，氣得他們心臟病和神經(jīng)病一起發(fā)作！哈哈哈”兩個小女生偷笑得幾乎下巴掉落地。

    “誰？”辦公室里的共謀驚聞門外的騒動。

    “快閃！”斂眉馬上與地分道揚鑣?！拔也换亟淌伊耍聜€月正式行動之前再和你聯(lián)絡(luò)。”

    兩人疾速躲開串謀現(xiàn)場。

    她一路奔出校門，原想跑去停車的地方，然后直接回家，然而一路跑出去的同時，默默感受著夜風拂面的決意，露華清凝的水氣撲向她的臉龐，一時之間心血來潮，干脆直直沖向后山，心清如塵埃般輕揚起來。

    隨著跑步速度的加快，整個人彷佛與風速融成一體，飛向世界的垠限。她盡情享受著單純的奔馳之樂，直到肺腔脹出抗議的刺痛感，直到腳步蹣跚得不成步調(diào)。

    “嘩！”她痛快地大喊，跌向路旁的草蔭。新鮮空氣恍如清泉，冷冽清新地灌入她體內(nèi)?！昂檬娣彼U些喘不過氣來，然而近日的郁悶似乎伴同適才的疾速而蒸發(fā)出體外。

    癱頹在草地上賞星芒，雜念雖之沉淀下來。

    仔細尋思，她實在沒必要為時彥白白傷懷。反正她已打定主意，生活的目的在增進她嫁與時彥為妻之婚姻生活，生命的意義在創(chuàng)作她和時彥下一代繼起之生命，而以往交手的戰(zhàn)況也向來由他屈居下風，既然如此，她已經(jīng)占了五成贏面，還平白擔心個什么勁兒？直接勇往向前便是。

    虧她浪費了好幾個星期與他冷戰(zhàn)，虛彈了數(shù)十缸冤枉的淚水，真是不值得呀！

    決定了，明天上班時與他和好，然后進行她的鯨吞蠶食計畫，早日攻占山河，一統(tǒng)天下。

    “唔”詭怪的異響從林蔭深處飄出來。

    是誰？她一骨碌跳起來，左顧右盼，搜尋著侵人她小小乾坤的聲音來源。

    她藝高人膽大，入夜后獨自在山陵內(nèi)徘徊并不感到畏怕，只是討厭外來者干擾她的寧靜。

    “救救命”

    真的有人，而且微弱的吟囁聲異常耳熟，聽起來彷佛年輕女人的腔音。

    她提高警覺，觀察四周的環(huán)境，五分鐘后找出噪音的發(fā)源處。樹林進去十公尺左右的地方有一間廢棄的鐵皮屋，據(jù)說以前是替校方守夜的老榮民棲身之所，老人去世之后便空置下來，偶爾成為流浪漢們臨時借宿的免費旅館。

    三更半夜，小屋里怎會有女人的呼叫聲？

    會不會是“好兄弟”或“好姊妹？”

    媽呀！她天不怕地不怕，偏偏怕鬼。

    “救救命”又來了。

    表會求救嗎？可能性很低，可見對方應該是人。

    懊不該過去看看？

    畏怯的念頭理所當然占了上風，然而身為“前任一幫之主”她有義務關(guān)照道上的姊妹，尤其這串呼救的聲音委實耳熟極了，倘若對方以前跟著她混過，她明知人家有難還自顧自逃開，似乎少了點江湖道義。

    避他的，除死無大事，先查清楚再說。

    她使出吃奶的膽識挨進鐵皮屋，埋伏在屋內(nèi)聆聽內(nèi)部的動靜。

    “我好難過救命”聽起來只有一個人。

    斂眉深呼吸一下，吞了口口水，腳尖輕輕頂高薄板門?！罢l在里面？”

    小屋隱隱透出低暗搖影的蠟燭火光，沒人回答她。她探頭觀察敵情，蒙昧中瞟見一道蠕縮成團狀的人影臥在小行軍床上，屋內(nèi)已經(jīng)結(jié)滿蜘蛛網(wǎng)。她稍微推開門扇，對流的空氣揚起厚厚的灰塵。

    “救救我”呻吟聲融人幾分求援成功的釋然，床上人兒勉強翻了個身。

    斂眉掩唇，以免自己失聲叫出來。范君敏！

    “小范，你怎么會跑來這里？”

    “小小畢”范君敏痛苦地朝她伸出手。斂眉眼尖，馬上瞄見她的衣袖高卷，手臂上點點滴滴布滿青紫色的針孔?！熬染染任摇?/br>
    “發(fā)生了什么事？”她大驚失色，趕忙撲過床畔查看范君敏的情況。

    探指測量她腕上的搏動，發(fā)覺她心脈振動速度快得離譜，而且皮膚觸手冰涼，臉蛋已經(jīng)出現(xiàn)詭異的死灰色。

    “小廖打針量打太多”范君敏的唇角猝然吐出駭人的白泡泡。

    “小范！”斂眉嚇呆了。她從末見過這等嚇人的陣仗，更不知道該如何處理一個口吐白沫的吸毒者。“小廖在哪里？”

    “怕跑了丟下我”范君敏每次開口，白液就泛濫得益發(fā)離譜，終至她的話聲模糊。

    “你別怕。”她努力咽下惡心的反胃感?！拔胰フ胰藖韼湍??！?/br>
    “不不要告訴老師，會會退學”范君敏使出最后的力氣揪住她的衣角懇求。

    “好，我不會告訴學校的人。”她倏忽覺得面頰濕濕涼涼，抬手撫觸，方才意識到自己驚駭?shù)臏I水不知何時已悄悄溜下來。“你再多撐一會兒，我下山打電話找朋友來接你?！?/br>
    “不不要走”范君敏絕望地捉緊她?！拔液门虏幌胍粋€人死掉”

    她也很害怕呀！斂眉拭掉淚水，扶她在床上躺好。

    “別怕，我馬上回來，相信我?！彼銖娹嘞禄艁y的情緒，盡量以穩(wěn)定的音量安撫同伴，可惜顫抖的手指泄漏她的秘密?！靶》?，你乖乖等我，我馬上找人來救你，打完電話后，一定馬上回來陪你?！?/br>
    范君敏勉強扯出微笑，笑到半途，一口氣突然接不上來，兩眼猛然翻白。

    來不及了！

    她狂奔出小屋，飛下崎嶇的山道。

    “救命呀！”

    柔柔夜風依然拂掠著她的臉龐，她完全失去了剛才奔馳享樂的心情。

    小范快死了！

    淚水重新凝聚在他眼眶，阻礙她的視界，她的腳下絆到樹根，一個踉蹌幾乎跌倒，連忙揮臂拭去礙事的淚意，足下卻絲毫不敢停留。

    誰來救她？小范快死了。

    她從未如此近距離地碰觸到死亡的顏色，范君敏的眼球已經(jīng)混濁，氣息短促，隨時都有心臟麻痹的可能。自己雖然討厭她，卻從未詛咒過她的死去。她不希望見到任何人離開人世。

    救命，誰來救救她們？她好害怕。

    斂眉奔近學校圍墻，返校的人潮早已散去，偌大的校園里冷清清的。

    怎么辦？究竟該找誰？

    淚光模糊中，瞥見公共電話的燈志，她恍如遇見救星，飛撲過去搶起話筒，腦中已然一團混亂，隨手摸了一元銅板拋進投幣孔里，任憑直覺驅(qū)使的按下七個數(shù)字。

    一聲、兩聲、三聲快呀！快接電話！

    “喂？”彼端終于響起熟悉，而且具有安撫作用的招呼。時彥”彥”彥

    “喂，我是小畢，你快來呀！”她放聲大哭。

    午夜的急診室里門庭冷落，僅有三兩位病人徘徊于回廊間，時彥和斂眉枯守在手術(shù)室門外，盯緊墻上的“手術(shù)中”燈號，隨時等待它熄滅。

    子夜一點，她苦苦等候了七十幾分鐘，精、氣、神接近耗竭的邊緣。

    “累了？”時彥溫柔地將她攬入懷中。

    她蜃，靜靜吸取從他身上源源散發(fā)出來的力量。

    “累了就合眼睡一下，等他們出來我再叫你?！彼麚犴標陌l(fā)絲，輕輕在她額際印下憐惜的親吻。

    今晚真是累壞也嚇壞她了。

    “嗯?！睌棵汲銎娴臏伛Z。

    走廊尾端響起急切的腳步聲。

    “啊人呢？人在哪里？”惶惑的臺灣國語傳進他們耳中。

    “應該就是他們?！睌棵继嵝阉７毒舻母改?。

    時彥攬著她迎上去?！罢垎柲欠断壬鷨?？”

    “對，啊你們是？”

    “范先生，敝姓時，剛才是我打電話通知你們的?！?/br>
    他好不容易才聯(lián)絡(luò)上范氏夫婦。由于小畢沒有范君敏家里的電話號碼，只好給他同班同學的電話，他逐一撥過去探問，打到第十通總算查出確實的數(shù)字，然而掛電話去范家時，夫婦倆都出外去了，他只得在答錄機留下訊息，直到此刻家長才趕到現(xiàn)場。

    “啊我女兒有要緊沒有？”范太太焦急地揪住他的手臂。

    “必須等醫(yī)生出來才曉得?！睍r彥安慰她。

    “多謝你們救了我女兒，要不然伊死在山頭嘛沒人知道?！狈断壬屑さ嘏c時彥握手。

    “先生、小姐，你們貴姓大名？”

    “我是時彥?！彼褦棵祭缴砬?。“這位同學叫畢斂眉。”

    “畢斂眉？”范先生沉思半晌，臉容突然變色?！拔衣犨^她的名字，科主任告訴我，在學校里有位出了名的壞學生就叫畢斂眉，平時常常找人與我家阿敏打架。我問你，你給我老實說，你帶阿敏三更半夜到后出去做什么好事？”

    事到臨頭竟然想抓人墊背當替死鬼！斂眉簾轉(zhuǎn)為鐵青色的七爺八爺面孔。

    時彥發(fā)現(xiàn)情況不妙，趕緊搶在她前頭辯稱：“范先生，請你不要誤會，今夜正是她發(fā)現(xiàn)令嬡情況危險，下山打電話求救，才及時穩(wěn)住范君敏的病情。”

    “哪有這么剛好的事情？”范先生不信他那套?！皩W校后山暗蒙蒙的，小女生絕對不敢半夜一個人上去，她一定是和我們阿敏約好，不知道想帶她去做什么壞事，臨時出了差錯才打電話聯(lián)絡(luò)大人。”

    “你有沒有搞錯？自己女兒沒教好還想推卸責任。”她指著中年男人的鼻子臭罵。“你也不反省一下自己平常是如何教育小范的，她做錯事你從來不管教她，只曉得送錢給科主任替她‘暗坎’下來。你以為沒記過、沒退學的女孩子就叫‘好學生’？沒被記過有啥屁用，架還不是照打、葯還不是照嗑？”

    “你”范先生臉色漲紅得幾欲休克。

    “小畢，別沖動?！睍r彥將她的脾氣安撫下來。

    “天底下就是有他這種以為金錢萬能的豬！”

    砰！她一腳踹上塑膠椅凳。

    沉郁的回音在走廊間嗡嗡繞嗚，音波尚未平撫，手術(shù)室的綠門無聲無息地推開來。

    范氏夫婦急急迎上去。斂眉聽見醫(yī)生吐出的第一句：“情勢暫時穩(wěn)住了?！北憷鴷r彥轉(zhuǎn)身離開醫(yī)院。

    豬！勢利鬼！錢奴！短視近利的笨蛋！

    她率先沖向停車場，沿途用力踹踢其他車輛的輪胎。

    “小畢！”時彥搶在她凌虐自己愛車之前拉住她。“你怎么了？別跟那種人一般見識?！?/br>
    “我能不跟他們一般見識嗎？”她的眼眶紅紅的。“世界上到處都是那種不負責任的大豬公，從不懂得反省自己；永遠以有色的眼鏡來看待別人。我又不是植物人，怎么可能對他們的眼光無知無覺？”

    “既然你知道他們是豬公，何必與他們一般見識？”時彥極力開導她。

    “說得比做得容易?！彼藓薜仵哕囕喴荒_?！翱蓯?！你知不知道有偏見的豬長什么樣子？就是他那副德行！”

    雖然明知時機不對，時彥仍然忍不住被她的形容詞逗笑。

    “笑什么？”她怒道。

    “沒有，沒有?！彼s緊清清喉嚨掩飾一下。

    有偏見的豬？虧她想得出這個名詞。

    “你也跟他們一樣！”

    “我？”連他也變成有偏見的豬。

    “對呀！”她吸吸鼻子，一顆淚珠偷偷滑出眼角。“你跟大家一樣，認定了我是壞胚子，所以才千方百計甩開我，生怕我替你惹麻煩，對不對？”

    “不對?！彼霸！拔也⒎菫榱四切o聊的原因而疏遠你?！?/br>
    “哈！被我逮著了吧？你確實在疏遠我?！彼藓薜卦谒嵌饲皳]舞拳頭。“說吧！你究竟為了哪些無聊原因？”

    “我”多吊詭的問題。倘若他直接回答，便等于承認自己的原因?qū)儆跓o聊的領(lǐng)域；若不回答她的質(zhì)問，又變成自己理屈。

    終歸一句，小畢永遠懂得如何cao控他！

    “我就知道你回答不出來?！彼箘拍ǖ糁闇I?！安还?，反正我非嫁你當老婆不可。如果你喜歡瘸子，我馬上把自己撞瘸；倘若你喜愛瞎子，我馬上把自己弄瞎；我這么做夠真心誠意了吧？”

    “你別胡來！”他擔心她真的走火入魔。“我對子和瞎子沒有特殊偏好?！?/br>
    “那你自己坦白招認好了，未來的時太太必須具備哪些條件？”

    話題竟然從午夜救人演變?yōu)閾衿迼l件大公開，未免扯得太遠了。而且她前幾天仍然對他冷冷淡淡的，怎么轉(zhuǎn)眼間又黏膩起來？他發(fā)覺自己真的搞不懂她。

    “小畢，我認為”

    “少跟我瞎掰那套年齡問題，小姐我絕不買帳，反正我就是打定主意要嫁給你?！?/br>
    時彥的額際開始隱隱作痛。他究竟招誰惹誰來著？今天從早到晚硬是有人逼婚，先由石藤和韓寫意上場，歐亞一號敲邊鼓，按著再出正牌小#x59d1;#x5a18;親自拷問，中途尚且插播一段急診室好戲。情況若再持續(xù)下去，難保他不會點頭答應。

    不行不行，先岔開話題比較保險。

    “等你畢業(yè)再說。”輕輕松松為自己爭取到一年以上的時間。

    “這是你說的哦！畢業(yè)之后你就娶我。”

    慘了，她大小姐自動將他的回覆演繹為她希望聽見的答案。

    “喂喂喂，”他連忙追上去?！拔也皇悄莻€意思”

    每次都這樣！忽喜忽悲，忽怒忽笑，害他有如丈二金剛摸不著腦袋，迷迷糊糊地答應她一切要求。

    “管你的，你已經(jīng)說出口，不可以黃?！彼h遠跑開來。

    得逞了，得逞了！既然握有他的親口允諾，以后重提舊事時他就別想閃躲。早就說嘛！親愛的時彥，你怎么玩得過我？

    多日來沉窒的心情，轉(zhuǎn)瞬間飄揚于星海之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