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鏡中色 第31節(jié)

    她也不需要知道了,呂萍的話已經(jīng)驗證了她的猜測。她沒想過找誰算賬,只是親自過來,得到一個答案,也就死心了。

    在呂萍回完這句話后,葉蕓什么也沒說,她轉(zhuǎn)過身去,皮鞋的“嘎噠”聲踏在走廊上,落寞而沉悶。

    “我和他從小就認(rèn)識了?!?/br>
    腳步聲戛然而止,呂萍望著她的背影,迷惘的雙眼漸漸失了焦,掉進(jìn)了回憶的窟窿里。

    “那時候我們都住在道口邊上,在四平里那頭,我家住他家后面。你沒見過他從前的樣子,在我們那一片,沒人有他跑得快,爬樹掏鳥窩,下河捉草魚,逮泥鰍,釣大蝦。鬧饑荒那幾年,家家都吃不上東西,我們這些孩子只要跟在他后面,就能填飽肚子。

    遇見白節(jié)黑,人家孩子嚇得跑走,他不僅不躲,還上去徒手抓蛇。他那個人,從小天不怕地不怕,我們闖出再大的禍,他都能給我們頂著,你懂這種感覺嗎?”

    葉蕓回過身來,隔著幾步的距離,望著呂萍酸楚的眸子。

    “后來就變了,他斷了腿,臉上留了疤,再也沒笑過,對誰都愛答不理,不再是從前那個會護(hù)著我們的樣子。原來那么意氣風(fēng)發(fā)的人,回來后別人朝他丟石子,他一步也追不了,只能干看著,連句話都罵不出口。我不知道他為什么會那么窩囊,消沉得像變了一個人。

    家里人都勸我退婚,我動搖了,我害怕跟他在一起后,連帶著我家人都被看不起?!?/br>
    呂萍眼底泛了紅意,朝葉蕓靠近。

    “我不過是一時膽小退縮了,在你過來之前我就想通了,我跟他說過,他沒同意。那又怎么樣,他坐過牢,殺過人,沒有單位,還落了殘疾,沒有人會嫁給他。日子久了,他總歸會松口,他不可能一輩子打光棍。如果不是你......”

    她的恨意瞬間彌漫至眼尾:“知道你剛來的時候,別人瞧不上你,我為什么幫著你嗎?”

    葉蕓的眼里凝著揮之不去的空沉。

    “因為我把你當(dāng)?shù)芟保Y(jié)果你呢,你爬上了他哥的床?!?/br>
    每個字都如針扎進(jìn)葉蕓的心臟,血淋淋地沖擊著她。她花了好些功夫才說服自己不去理會那些不堪的言論,不是當(dāng)真不在乎,有哪個女人會不在乎自己的名節(jié),只是事已如此,日子總要過下去。

    然而當(dāng)這蔑倫悖理的話被挑明了放在她的面前,她還是無法做到無動于衷。

    “聞斌不在了!”

    葉蕓狠狠咬著字,攥緊了手。本以為可以置之不理、不為所動,真當(dāng)這些言論沖進(jìn)她的腦中,她的心還是會發(fā)顫,還是會在意。

    是聞斌不在了,她才跟的白聞賦,她沒做過有違人倫,傷風(fēng)敗俗的事情。

    她在讓呂萍認(rèn)清事實,更是在說服自己。

    周圍偶有人瞧過來,卻聽不清她們在談?wù)撌裁础?/br>
    蕭瑟的秋意裹挾著枯葉,從西向東,雨井煙垣。

    呂萍抬起手撩開葉蕓的衣領(lǐng),曖昧的紅痕印在鎖骨上,歡.愛的痕跡清晰而刺眼。

    “他很疼你吧?

    ”說出這句話時,她眼里已盈滿淚。

    葉蕓讓開她的手,無法再繼續(xù)聽下去,她轉(zhuǎn)身離開,不作停留。

    呂萍曾真心待過她,在她剛來城里的那些日子里,她的陪伴、幫助、關(guān)心都是真實存在的,只是很多時候,人難兩全,事難如愿。

    踏上樓梯的那一刻,葉蕓在這筒子樓里唯一的朋友也就緣盡了,以后,連表面功夫也不需要維持了。

    她的喉嚨像被人扼住,心口堵著硬物來回撞擊,隱隱作痛。

    直到她邁上最后一節(jié)臺階,拐過走廊的一瞬,她的腳步頓住了,人好似掉進(jìn)了夢中。遠(yuǎn)處的天際猶如一塊巨大的黑幕,即將吞噬著黃昏前的最后一絲光亮。沙塵被卷起,飛揚到半空,視線變得模糊,一切都像幻境,她甚至瞧見了聞斌,他站在走廊的另一頭,望眼欲穿地看著她。

    葉蕓怔愣住,腳步似灌了鉛,血液瞬間凝固,人石化在原地。

    遠(yuǎn)處的身影動了下,提步朝她走來,穿過駭浪、穿過病魘、穿過一個個瀕臨絕境的日子向著她而來。

    葉蕓的目光劇烈顫抖著,她抬起手,扣緊了領(lǐng)口的紐扣。

    第33章

    五百六十九天, 這是聞斌和葉蕓分開的日子,對于離家的人來說,每一天都在度日如年, 到后來, 便是之死靡它。這個日子說長,在人生的漫漫河流中或許只是無足輕重的一年多光景。可說短,也足以將一個人徹底改頭換面。

    再次見到葉蕓,聞斌差點不敢相認(rèn)。在他的記憶里, 葉蕓還是那個從青溪村被接回來的樣子,梳著兩個辮子,穿著不合身的破布衣裳, 眼神不敢與人直視。

    隨著他的腳步逐漸靠近, 他的內(nèi)心也跟著激烈波動,她不是他想象中的樣子了。一身洋氣的衣裙勾勒出曼妙的身姿, 頭發(fā)挽成時髦的發(fā)髻,眉目如畫的氣韻仿若被嬌養(yǎng)的城里姑娘。她不再是那個涉世未深的懵懂樣子, 柔嫩的面龐多了重小女人的嬌媚之態(tài),只一眼,便驚艷得讓聞斌說不出話來。

    這一幕曾在他腦中上演過無數(shù)次,他想過跟她說的話, 也想過緊緊擁住她??烧娴搅嗣媲?,她身上的陌生感讓他拘謹(jǐn), 甚至無法貿(mào)然逾矩。

    葉蕓呆在那, 短短十幾步的距離, 她的世界地動山搖, 以一種無法想象的震撼程度瘋狂地顛簸著。

    直到聞斌停在了她的面前,她清晰地看見他的眉, 他的眼,他的輪廓。不是幻想,他的樣子清楚地投射進(jìn)瞳孔里,她感覺到了他急促的呼吸,溫?zé)帷⒄鎸?,甚至不可能是鬼魂?/br>
    “你......”這一個字用盡了葉蕓全身的膽量和氣息。

    “是我?!?/br>
    “我回來了?!?/br>
    在聽見這六個字的時候,十九個月的點滴飛速在葉蕓腦中掠過,像夢一場,又以一種極度扭曲的姿態(tài)轟然坍塌。

    伸著頭張望的男人,目瞪口呆的女人,面色驚訝的老人,以為見到鬼的孩子。葉蕓的感官在無限放大,她甚至感覺到了呂萍臉上耐人尋味的神情。

    屋門被推開,白聞賦走了出來,他轉(zhuǎn)過頭,目光漆黑、深沉。

    葉蕓看見白聞賦的一瞬,渾身的力氣都要被抽走,就連骨頭仿若都在四分五裂,她眼里攪動著深深的無助,卻又像被燙著,迅速垂眸,不敢再看他。

    白聞賦嘴角微沉,出聲道:“別站著了,先回來,領(lǐng)導(dǎo)還在這?!?/br>
    他這么說著,屋里兩個中年男人相繼走了出來,其中一人,葉蕓見過,去年來家中報喪,她為他泡過茶,還有印象。

    葉蕓和聞斌一起往回走,他們并排,卻隔著微妙的距離。聞斌的視線沒有離開過葉蕓,她身上幽淡的芬芳時而模糊時而清晰,讓人緊張而著迷。葉蕓則始終低著頭看著腳下的路。

    白聞賦在門前同聞斌單位的兩位領(lǐng)導(dǎo)談話,目光似有若無地看著兩人。

    走到近前時,那位年長的領(lǐng)導(dǎo)對年紀(jì)稍輕些的領(lǐng)導(dǎo)使了個眼色。

    這人便開口對聞斌說:“既然已經(jīng)確保你安全到家,我再跟你聊下后續(xù)問題,然后我們就先走了。”

    說完,這位年輕領(lǐng)導(dǎo)遞給年長領(lǐng)導(dǎo)一個眼神,而后帶著聞斌往水房那頭走了幾步。

    年長的領(lǐng)導(dǎo)低聲道:“我們進(jìn)去說?!?/br>
    幾人相繼進(jìn)門,佟明芳焦急地迎上來,白聞賦最后一個進(jìn)來,順手帶上門,看向葉蕓。

    葉蕓的目光跟他短促地交匯,又各自移開,聽見領(lǐng)導(dǎo)開了口。

    “把聞斌支開,是要跟你們說一些關(guān)于他的情況。這事前前后后折騰了這么久,事情比較復(fù)雜,我長話短說?!?/br>
    根據(jù)單位領(lǐng)導(dǎo)的口述,他們大概了解了前因后果。

    聞斌有個要好的同事叫彭亮,兩人同時進(jìn)的單位,年齡相仿,性格也合得來。巧的是戶口關(guān)系都在二尾巷,久而久之,兩人成了最鐵的哥們,經(jīng)常一同上下班,搭伙吃飯。他們倆都是瘦高的身形,出海在外衣服經(jīng)常換著穿。身邊人時常調(diào)侃,讓他們回去問問自家老媽子,是不是走散多年的親兄弟。

    這些玩笑不過是工作之余,同事拿他們打趣,誰能想到這玩笑話有一天會在他們生死攸關(guān)的時候,以這種方式上演了。

    起初船上最先感染疾病的人是彭亮,有個與他接觸過的同事在兩天后有了不適反應(yīng),他們迅速同其他人隔離開。被彭亮感染的那位同事癥狀不算太嚴(yán)重,但是彭亮的情況卻急速惡化,誰也不知道這是什么病,聽見彭亮在隔離屋里撕心裂肺地喊,沒人敢靠近。

    大約第四天的時候,隔離屋里的物資耗盡,彭亮的聲音也越來越微弱,有時候幾個小時都沒動靜。船艙內(nèi)彌漫著壓抑的氣氛,在不確定他們的病因,船也無法靠岸前,沒人敢拿命冒險,給他們送物資藥品。

    人沒病死,也得餓沒,聞斌不忍看著好兄弟折磨至死,主動站了出來。既然如此,另一個被感染的同事,他也一并照顧了。

    他已經(jīng)很小心了,全身幾乎都包裹起來,饒是這樣,幾天后,他的身體還是出現(xiàn)了狀況。并且和彭亮一樣,病情發(fā)展迅速,抵達(dá)吉大港的時候,他已經(jīng)失去意識,不再動彈,同行人根本不知道他是死是活。

    人被抬下船搶救,心臟一度驟停,當(dāng)?shù)刎?fù)責(zé)救治的醫(yī)生放棄治療。他說的是孟加拉語,連比劃帶說,他們理解是宣布死亡的意思。

    為了保證其他船員的人身安全,聞斌和彭亮被留在當(dāng)?shù)剡M(jìn)行身后事的處理,船只先行回國。

    在轉(zhuǎn)移的過程中,當(dāng)?shù)厝税l(fā)現(xiàn)聞斌還有微弱的呼吸,本著人道主義,他們沒有將他活活燒死,而是半道把他丟在了附近的山區(qū)里,并交代一位卡西族婦人隔陣子去查看他的狀況,如果死了,立馬通知他們來拖人。

    至于聞斌是怎么活過來的,領(lǐng)導(dǎo)沒說,只說這事得問他自己了。

    總之就是當(dāng)?shù)厝藴?zhǔn)備去山區(qū)收尸時,發(fā)現(xiàn)他不僅沒死,反而能睜眼了,意識也在逐漸恢復(fù)。

    他們趕緊將這個消息送回國內(nèi),不知道是當(dāng)?shù)厝藢碎L相辨識度不高,還是中間出了什么岔子,消息傳回來,活的那個人,是彭亮。

    領(lǐng)導(dǎo)接到這個喜訊,第一時間就趕去彭亮家登門拜訪,并將這件大事告知彭亮家人。便有了后來佟明芳在供銷社碰見彭亮媽的一幕,那時候兩位母親都不知道自己兒子的身份被國外的人弄錯了。

    不過這些并不是領(lǐng)導(dǎo)要交代的重點,他神色凝重地告訴白家人:“在他回來之前我們得到一個消息。由于手續(xù)問題,聞斌在當(dāng)?shù)販袅艘欢螘r間,應(yīng)該是急于回來,他曾嘗試過極端的方法,試圖逃回國。后來遇到一幫不懷好意的人,吃了些苦頭??赡苡幸徊糠诌@個原因,他現(xiàn)在的狀態(tài)不大對勁。他被送去首都達(dá)卡后,那邊有一位在美國留過學(xué)的醫(yī)生說他這種情況是depressed rea。但是目前,我們這里的醫(yī)院沒有這方面的診斷記錄,只能歸于神經(jīng)衰弱?!?/br>
    領(lǐng)導(dǎo)說完這番話后,佟明芳完全呆住了,

    話是能聽懂,什么意思就不懂了。

    葉蕓也是頭一次聽說這種病,表情凝著,不知道該怎么辦。

    白聞賦沉默片刻,問道:“有什么比較好的治療辦法?”

    “這種情況不像是發(fā)燒感冒,今天吃個藥,過兩天就能好的。它是需要一個過程,跟環(huán)境啊,情緒啊,都有關(guān)系。這才回來,我們都不清楚他的情況,還是再觀察一陣子?!?/br>
    佟明芳一臉的難以置信:“我看著好好的,怎么就病了?我跟他說話,他不挺正常的嗎?”

    領(lǐng)導(dǎo)解釋道:“一般情況下是正常的,盡量不要刺激他,要保持心情舒暢,慢慢恢復(fù),應(yīng)該不是太嚴(yán)重。我們呢,也只是把情況跟你們家屬溝通一下,有問題我們再一起想辦法?!?/br>
    門外有了動靜,領(lǐng)導(dǎo)適時止住了話,他打開門對另一位同事說:“差不多了,我們就先回去吧。”

    白聞賦和佟明芳起身相送,葉蕓也跟在后面。在走廊分別的時候,那位年長的領(lǐng)導(dǎo)看向葉蕓,問道:“你是聞斌愛人小葉吧?”

    葉蕓的神情頓了下,佟明芳眼神飛速掃過,僵著臉應(yīng)道:“欸,欸?!?/br>
    “聞斌可是惦記了你一路,你后面好好陪陪他?!?/br>
    葉蕓垂著頭“嗯”了聲,白聞賦瞥過視線,盯住葉蕓,眼底墨黑一片。

    佟明芳不知道從哪冒了出來,擋在了葉蕓和白聞賦中間,客客氣氣地送走領(lǐng)導(dǎo),然后催促著他們進(jìn)屋吃飯。

    眼看著聞斌和葉蕓走進(jìn)家,她匆忙回過頭來,指著白聞賦:“你別莽撞?!?/br>
    白聞賦緩緩撩起眼簾:“我莽撞什么?”

    佟明芳現(xiàn)在一頭亂,只知道二兒子好不容易活著回來,現(xiàn)在什么情況還不清楚,家里安安穩(wěn)穩(wěn)比什么都重要。葉蕓性子內(nèi)斂,做事謹(jǐn)慎,她暫時倒不是很擔(dān)心。就擔(dān)心自家老大,膽子大做事果決,要是犯了糊涂,家里就得不得安寧了。

    她慌急慌忙地交代了句:“你少說話,交給媽?!?/br>
    她說了這么一句不明不白的話就進(jìn)了屋,白聞賦回過頭掠了眼,眸中覆上不寒而栗的兇光。筒子樓里不少人伸長脖子看熱鬧,他這一眼瞥過去,帶著明顯警告的意味。

    今天早上,因為他的事,筒子樓里發(fā)生了不小的爭執(zhí),這會倒是沒有一個人再敢出聲,大家假裝沒看見,各忙各的去了。

    磊子激動的要跑去白家找聞斌,被磊子媳婦拉住,死活不給他去。

    “你先不要急著去找他,緩兩天?!?/br>
    磊子不解:“我兄弟還活著,這么大的事,你干嗎攔著我?”

    磊子媳婦黑著臉:“你個嘴上沒把門的,去了要是胡說八道就闖大禍了。我警告你,那是別人家里的事,讓人家自己解決,聽到?jīng)]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