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崖不落花與雪 第7節(jié)
“源明帝君是不是也軒軒然若霞舉?”少司寇的聲音突然近在咫尺,似羽毛輕刮耳廓。 肅霜急忙轉頭,冷不防頭頂被五根手指掐住,把她固定在原處,手指力道不大,卻潛藏令人膽寒的危險意味。 她非但不怕,聲音反倒像燒化的糖一樣軟下去:“少司寇拿了我的耳墜,是來送回禮?” 祝玄恍若不聞,一手捏著她,一手張開,喚出一道符,問道:“叫什么?” “我叫肅霜,有一首凡人歌不知道少司寇有沒有聽過,里面有句詞就是九月肅霜……” “年紀?” “我今年一千歲,雖然我年紀不大,可是我的心很大,少司寇,我……” “何處辦差?” “我是黑線仙祠的搓線侍者……少司寇你這是要把我召進刑獄司么?” “血脈種族?” 他要干嘛?挖祖宗八代?肅霜摸不透這位少司寇的路數(shù)。 祝玄俯首在她肩上嗅了嗅,“哦”了一聲:“書精?!?/br> 他隨意在符上畫了幾道,往她背上一拍:“無故sao擾刑獄司少司寇,干擾公事,黑線仙祠搓線侍者肅霜,禁言五日,以儆效尤。” 捏住腦殼的手指飛快撤離,肅霜終于得以回頭,卻只見到少司寇遠去的背影。 她想叫住他,一張嘴卻發(fā)現(xiàn)出不了聲——禁言五日? “我的回禮,送你了?!鄙偎究苡嘁粞U裊。 她干什么了要被禁言五日?就是跟他友好地說了兩句話,禮貌又不失親昵地摸了摸手,還送了一顆很喜歡的辛夷花耳墜而已嘛! 被刑獄司下了懲罰術的神族,頭頂都有雷云籠罩,罪行輕重不同,雷云大小也不同,沒一會兒,肅霜頭頂便凝起茶杯大小的一團黑云,天雷如金線似的細,嚶嚶嗡嗡地劈在頭皮上,又麻又癢。 她連施好幾個術,怎樣也解不了禁言,終于懊喪地一巴掌拍在腦門上。 大意了,還以為薅兇獸毛后全身而退,結果兇獸回頭就用尾巴抽她一下子。 吸取教訓吸取教訓,少司寇不能隨便碰手,那下回她試試胳膊。 眼看玉清園內神來神往,很多視線都朝頭頂?shù)男±自破硜?,肅霜趕緊往僻靜處躲。 早知道她就不穿黑線仙祠的侍者衣了,麻煩得很。 好在源明帝君見客人們來得差不多,便舉起酒杯,霎時間諸神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他朗聲道:“承蒙諸位同僚愛惜,共赴此宴。軒轅丘玉清園乃天帝花園,源明本不該僭越……” 雍和元君冰冷的聲音驟然打斷他:“你已經僭越了!我告訴你,天帝之位怎樣也輪不到你!少做你的青天白日夢!” 四周“嗡”一聲炸開,源明帝君不動聲色,他身側的文象神君怒道:“雍和!你連帝君今日宴請的真正緣故都不知道!竟敢這樣胡言亂語!” “不就是捏造出一個天帝的寶珠?”雍和元君冷笑,“你們這些捧臭腳的胡謅幾句,就想推他上帝座?可笑!用你們芝麻大的腦仁好好想想也曉得多荒唐!真以為整個天界隨你們擺布了?” 源明帝君止住文象,溫言道:“雍和元君說笑了,天之道懸于萬物眾生,天帝應天之道而生,源明何德何能,豈敢覬覦帝座?此事怪我,寶珠一事離奇而重大,請柬內無法詳說?!?/br> 他攤開手掌,掌心內赫然一粒渾圓寶珠,其色如墨,內里隱有金光閃爍。 “此珠是文象神君在天河畔釣魚時偶然得之,以神力灌注其中,珠上便會浮現(xiàn)文字?!?/br> 源明帝君將神力灌入寶珠,果然上面很快懸起數(shù)枚金字,然而光彩黯淡,唯有一個“羲”字金光璀璨。 “上上代天帝與帝后伉儷情深,天帝忙碌,不能時時與妻兒團聚,遂將他們的名封入寶珠,思念時灌注神力,便如親眼所見?!?/br> 終于有神族反應過來,指著那“羲”字驚道:“莫非是重羲太子仍在世?” 說起重羲太子,多數(shù)仙神對他印象并不深,只記得他年紀還很小時便做了太子,但后來不知何事惹得上上代天帝對其十分不喜,沒幾年天界又有了大劫,傳聞中這位太子是隕滅在第一次大劫里。 源明帝君頷首嘆道:“正是重羲太子。都說他已隕滅大劫中,不過帝后極寵愛重羲,既然寶珠上能現(xiàn)出他的名,或許當年帝后另有安排,留下了天帝血脈。” 諸神不由驚喜萬分。 上上代天帝在大劫中隕滅后,因子嗣都還太年幼,繼任者便選了他唯一的兄弟,而這繼任者把剩下的帝子帝女都在大劫里禍害完了,這才導致天界萬年來始終沒有新天帝。 既然有帝子現(xiàn)世,對天界來說實在是再好不過的消息。 “他在何處?”有性急的神族們連聲問。 源明帝君不免悵然:“這便是我設宴的目的,寶珠似乎并不能讓我見到這位重羲太子,我也不知他身在何處,天界能者眾多,若能早日尋到他,天帝之位便不用再懸空了?!?/br> 四周又“嗡”一聲炸開,喧囂聲浪中,雍和元君的聲音分外冷淡:“重羲任性暴虐,小小年紀就惡名在外,吉光一族的少君是不是命喪他手?當年此事雖被帝后壓下,知情者可并不少!你們要這種貨色當天帝?” 肅霜正看熱鬧,不防突然扯上自己的陳年舊事,不由滋味復雜。 吉燈少君身體羸弱,更兼滿面瘴氣斑,幾乎沒見過外人,加上父母都竭力避免在外提她,她在天界就是個透明的,想不到過去萬年,還能聽到這些舊事。 那邊廂,源明帝君終于露出怒色:“雍和元君是為著看不慣我,不惜放逐整個天界?” 雍和元君冷道:“我看是你想放逐整個天界!推那個重羲上帝座?他真成了天帝,這天上地下遲早被禍害一空!何況誰知道寶珠是真是假?文象素來最會捧你臭腳,釣魚釣出寶珠?是他自己捏的吧!” 不遠處忽然響起一道洪亮的聲音:“二位神尊,寶珠應當是真的,來歷卻未必如此。” 眾神急急回身,便見祝玄背著手從容走來,身后跟著十幾個兇神惡煞的秋官。 是刑獄司的少司寇!看樣子,刑獄司今日也要找源明帝君的麻煩? 祝玄走到近前,卻不說話,只彎腰往矮案旁一坐,神態(tài)倨傲。 他身后的秋官之一上前一步,甫一開口,正是剛才打斷爭吵的那個,聲音洪亮有力。 “兩百年前涂河龍王遭遇滅門慘事,本該由刑獄司徹查,不過源明帝君說與龍王交情匪淺,想親自調查,少司寇便都交給他了。帝君,少司寇讓屬下問您一句:涂河龍王身故,藏寶庫里丟了什么東西,您知道嗎?” 源明帝君涵養(yǎng)極好,刑獄司這正主不說話卻派下官傳話的傲慢行徑,他連眉毛都沒動一下,反倒露出極慚愧的神色。 “此事我還未查明,慚愧,實在是公事繁忙……” 話沒說完,祝玄便“呵”地一笑。 那秋官又道:“少司寇說了,帝君要務纏身,兩百年查不清也是有的,好在他比較閑。來,把神官帶過來?!?/br> 不出片刻,便有個顫巍巍的老神官走來,那秋官從他手里接過一本厚厚的藍皮冊子。 冊子被翻開,停在其中一頁上,秋官高高舉起亮給眾神看。 那一頁畫著一枚寶珠,旁邊寫著“暢思珠”三字,并有某年某月某時收于庫房三樓某柜的小字。 -------------------- 軒然霞舉出自《世說新語·容止》:海西時,諸公每朝,朝堂猶暗;唯令稽王來,軒軒如朝霞舉。 明天雙更。 第8章 思慕君兮不得眠(一) ==================================== “這位是替涂河龍王打理庫房的神官之一,滅門當日留了一口氣,因事出緊急,少司寇未來得及與帝君說。這圖冊乃是涂河龍王親筆描繪撰寫的藏品記錄?!?/br> 源明帝君眸光閃爍,正要說話,那秋官又從懷中摸出一本紅皮冊,和風將書頁一張張吹翻過去,里面的字跡銀鉤蠆尾,寫的都是庫房藏品名與存放處。 “那伙狂徒滅門后用血在河神洞府寫了許多龍王罪狀,看似是復仇,不過少司寇一直覺得有蹊蹺。滅門當日,刑獄司曾將庫房藏品清點記錄在冊,少司寇說他翻了好幾遍,確定少了幾件寶貝,其中便有那顆暢思珠,可見罪狀是幌子,奪寶才是真?!?/br> 話說到這樣,眾神哪里還有不明白的,登時嘩然。 祝玄朝源明帝君揚了揚下巴,那秋官便道:“源明帝君,少司寇覺得您手里那顆寶珠長得與暢思珠十分相似?!?/br> 源明帝君轉頭望向文象,目露寒光,文象急道:“帝君!寶珠真是我從天河畔釣魚偶得!這瘋犬胡說八道編造偽物污蔑我!您不可信他!” 祝玄眼皮也沒抬,用指尖在矮案上點了點。 那秋官又道:“來人,再把離朱帝君請來?!?/br> 離朱帝君?他不是因著看不慣源明帝君,早早下界了嗎?他的脾氣是天界有名的強,下界后誰也沒能勸回,少司寇如何請得動他? 一時間,諸神想起有關刑獄司兩個少司寇的傳聞。 他們做少司寇不過千年,卻把先前全然不管事的刑獄司整得井井有條,連源明帝君也要避其鋒芒,究其緣故,曾有傳言道他們是高陽氏水德玄帝之子。 雖說能在九霄天上建殿的大帝不少,然而四方大帝尤為不同,水德玄帝便是除天帝外最尊貴的四方大帝之一,倘若兩個少司寇真是水德玄帝之子,倒也難怪源明帝君隱忍不發(fā),更難怪離朱帝君愿意給他一個面子。 當離朱帝君久違地出現(xiàn)在玉清園中時,眾神嘩然聲更響——真的是他!他穿著麻布灰衣,神色冷淡,只與祝玄輕輕頷首示意。 祝玄終于起身,問得簡潔:“離朱帝君,您看?” 離朱看也不看源明帝君,只往他手里的寶珠瞥了一眼,淡道:“當年天帝隕滅,大劫遺跡中只留下這枚暢思珠,本座原想自己留個念想,架不住涂河龍王纏功了得,于是給了他。” 祝玄又問:“您明察秋毫,這暢思珠可有從天河畔釣起的跡象?” 要說天界目力最好者,非離朱帝君莫屬,他輕蔑一哂:“珠上血氣繚繞,荒唐!” 說罷,他也不停留,飄然而去。 看來事情走向很明顯了,寶珠來歷血腥,說不好是不是源明帝君自己搞出這場戲,即便不是,這場酒宴也事與愿違了,少司寇做了充足準備,當眾打臉,打得稀爛。 祝玄慢悠悠轉身,目光里的譏誚似刀一般戳在源明帝君身上。 “龍王滅門之事有勞源明帝君,不如還是讓刑獄司接手?”他似笑非笑。 源明帝君面色陰沉,只森然瞪了文像一眼,拂袖而去。 “帝君!” 文象面色慘白,拔腿想追,秋官們已團團將他圍住。 “暢思珠到底怎么來的,還得請文象神君去刑獄司慢慢說?!?/br> 秋官們欲將他帶走,文象哪里肯聽話,踢飛兩個秋官,破口大罵起來。 祝玄不去管他,只問:“季疆在哪里?叫他來伺候文象。” 秋官們?yōu)殡y道:“方才還見到的……” 話音一落,卻聽文象大吼一聲,忽地一腳踏在地上,整個花園正殿都震顫起來,不設防的眾神立即歪歪倒倒一大片,呵斥的呵斥,勸說的勸說,亂成一鍋粥。 風聲凄凄而起,發(fā)狂的文象突然被細細風繩從頭到腳捆了個結結實實,連嘴也封住,風繩自腦后拉扯,將他脖子拉得幾乎朝后折斷開,他驚恐的叫聲壓在喉嚨里,猶如嗚咽。 正殿前不知何時站了位年輕神君,穿著姜黃氅衣,右耳上懸掛細細一道金蛇墜,眉目濃秀,睫毛好似兩把小扇子,笑起來撲閃得十分可喜。 他手里環(huán)著位美貌神女,正熱情洋溢地與她說話:“天帝花園沒什么意思,要不要去我的紫府玩?正好我府里的妙成曇花今晚要開花。” 那神女被文象壓抑的慘叫聲叫得一個勁眨眼睛,連連回絕:“不、不用了!我只是問個路……” “少司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