肅霜一把奪過筆：“真的？那我寫了?！?/br>
    秋官睜大了眼，看她筆走龍蛇，慷慨激昂地寫下一行字：連口茶都不給喝！

    寫罷，滿面不甘的侍者揚長而去。

    回黑線仙祠前，肅霜又往東面仙林跑了一趟，隔老遠(yuǎn)就見石橋上有只肥白兔，正鬼鬼祟祟地把腦袋塞進一只布袋里——那是她上回來時留下的布袋，里面裝滿了仙草仙果。

    肅霜輕手輕腳湊過去，貼著布袋悄聲叫它：“盒蓋蓋?！?/br>
    白兔拔腿便跑，立即被捏著耳朵抓起，嘴里咬了一半的仙果滾在地上。

    “放開！別耽誤我修行！”盒蓋吼得色厲內(nèi)荏。

    肅霜塞了一粒仙果去它嘴里：“吃完再修行又不會撐死你?！?/br>
    盒蓋惡狠狠地把仙果咬碎，紅眼睛極不滿地瞪著她看了半天，哼出一口氣：“別以為我不知道！你招惹那個少司寇，被下了懲罰術(shù)對不對？活該！你再作死，下次就是被剁成真藥渣！”

    很好，開始說狠話，可算哄回來了。

    為免再把它氣跑，肅霜語氣特別溫柔：“修行就修行嘛，你躲什么？你在天界兩百年都沒修出個名堂，也不差這兩天?！?/br>
    盒蓋咕噥道：“哪來兩百年！我才來……”

    它倏地停下，拔腿又要跑，肅霜索性把它按在橋上，鄙夷得很：“跑什么？原來你這么在乎我的感受？那你怎么兩百年都不來找我？裝模作樣。”

    盒蓋狐疑地望向她，也不知想起什么，突然又大怒：“好哇！你是不是早就發(fā)現(xiàn)我瞞了你好多事！你才裝模作樣！我就不能有不想和你說的事？我賣給你了？！”

    肅霜聳了聳肩膀：“是，我早發(fā)現(xiàn)了，那又怎么樣？”

    她盯著盒蓋的紅眼睛：“我在乎嗎？你有什么不想說的，我不問就是?！?/br>
    她竟然說不在乎，憑什么不在乎？她們兩個不過在一塊兒待了一百年，只是因為都被困在藏寶庫那一方囹圄之地，只有彼此，才顯得格外漫長。

    盒蓋覺著不甘，不甘那個在天界感應(yīng)到仙丹，還是狂奔而來的自己。

    它是妖，從不信什么感情，仙丹今日的不在乎，也許就會成為明日的桎梏，它才不會放任她得逞。她們之間不過是因為妖魂依托仙丹而醒，它和仙丹的聯(lián)系比想像中要深，不是說擺脫就能擺脫的，如此而已。

    它怒把話題扯回去：“你裝什么聰明！真聰明怎么會招惹那個少司寇！”

    肅霜突然笑了：“你未免太過怕他?！?/br>
    盒蓋怒道：“你不怕！腦瓜里只有渾水才不怕！”

    肅霜慢悠悠摸著它的兔耳朵：“日子無聊，這樣才有意思嘛?！?/br>
    盒蓋使勁把腦袋別開，不給她摸：“你就作死吧！我要去修行了！你再有這樣好的仙草仙果，就掛在石橋上！”

    兩百年不見，盒蓋這脾氣是越發(fā)暴躁，以前也沒這樣。

    肅霜回慎行院繼續(xù)做伐木侍者，如今黑騫林倒了一小片，枝椏亂糟糟地堆在那里，元君看起來沒有收拾的意思，她便也懶得管。

    一夜亂象后，一切喧囂像是突然寂靜下去，不見盒蓋，也不見廢話幾千籮筐的季疆，更不要說行蹤不定的祝玄，雍和元君好像也完全沒有把她喊回慎思院的意思，肅霜每天獨個兒待在慎行院，獨個兒進黑騫林削樹皮，著實無聊得緊。

    不過她有個好處，無聊也有無聊的過法，在她琢磨著要不要把這簡陋的慎行院重新收拾修葺一下，好住得舒服些時，黑線仙祠卻突然出了大事。

    據(jù)說還是有一部分災(zāi)禍神力掉去了下界。

    向來災(zāi)禍神力只有鞣制成黑線，由引線侍者按禍紙?zhí)崾?，進入眾生幻海投遞才是正道，倘若直接掉落下界，少則三月，多則半年，必然生出不可控的大禍亂。

    肅霜趕到慎言院時，雍和元君又在大發(fā)雷霆，滿口痛罵青鸞帝君，從頭罵到腳，一個字也沒重復(fù)。

    這次沒有頭頂顯眼的茶杯雷云，肅霜成功躲進角落，低聲問前面的侍者：“元君怎么一直在罵青鸞帝君？”

    那侍者輕道：“方才青鸞帝君來過，好像原本打算賠禮，聽說災(zāi)禍神力掉落下界，就說要替元君把神力收回來?！?/br>
    “這不是挺好的？”

    “好什么呀！”那侍者連連搖頭，“青鸞帝君性子粗疏得很！不然能被教唆著找元君的麻煩？元君不放心他，可他又把玉瓶全搶走了，正為這事發(fā)火呢?！?/br>
    散溢到外界的災(zāi)禍神力一向是用加持咒法的玉器收集裝盛，而能夠把咒法加持在玉瓶上的唯有水德玄帝，奈何他老人家行蹤縹緲，不知多少年沒在天界露過面了，誰都不知道他在哪兒，眼下事態(tài)緊急，一時半會兒還真想不出對策。

    雍和元君發(fā)了半日火，終于也覺于事無補，只好嘆道：“你們誰腿腳快？往刑獄司去一趟，問那個少司寇有沒有多余的玉瓶。”

    提到要去刑獄司，侍者們紛紛垂頭，雍和元君見唯有肅霜把脖子抻得筆直，立即道：“就你，快去！”

    肅霜愉快地走進刑獄司大門，找秋官說明來意，等了許久，既沒等來祝玄，也沒等來季疆，只有上回那個秋官依舊掛著公事公辦的笑，替她端了滿滿一杯茶。

    “少司寇說，刑獄司還留了些玉瓶，馬上備車送去黑線仙祠?！?/br>
    秋官使勁給她添茶，肅霜喝一口他添一下，喝半天茶水反而越來越多。

    見肅霜撐圓了眼睛看自己，那秋官正色道：“少司寇交代過，侍者的茶管飽。”

    肅霜問：“他在哪兒？”

    “少司寇公事繁忙，侍者不必多問。”

    玉瓶很快送到，肅霜走到正門，又問：“那恩怨冊呢？拿來，我要寫?！?/br>
    她又打算寫什么荒唐東西？秋官充滿期待地把筆遞過去，便見她字跡娟秀，端端正正地寫下一行話：萬青竹葉茶更好喝。

    寫罷，滿面刁鉆的侍者揚長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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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曾經(jīng)有個叫白行簡的人（也就是白居易的弟弟），寫了一本叫天地陰陽xx大樂賦的書，至樂集的設(shè)定有參考它。

    明天繼續(xù)更新。

    第12章 此心復(fù)渡陳年劫（二）

    肅霜的愉快沒能持續(xù)多久，刑獄司送來了十八只玉瓶，雍和元君立即便開始挑選侍者下界收回災(zāi)禍神力。

    里面又有她。

    肅霜終于有點不滿，她才來幾天？又是當(dāng)伐木侍者又是下界，苦力也不是這么用的。

    “伐木侍者只有我一個?！彼嵝延汉驮?。

    雍和元君怒道：“胡說！本元君怎會派你這樣嬌滴滴的小書精做伐木侍者！”

    意思這位元君已經(jīng)忘了是吧？誰跟她說的元君心腸軟馬上就能回慎思院？早知如此，她才不乖乖窩在慎行院。

    肅霜把手背攤開，上面好幾個小紅點，都是被黑騫林里的災(zāi)禍神力蝕出來的。

    她滿面委屈：“元君請看，不是我找借口，沒了伐木侍者，哪里來的黑線能搓呢？”

    雍和元君這才想起她是那個因sao擾祝玄而被下了懲罰術(shù)的搓線侍者，可她也實在選不出幾個對下界熟悉的，這小侍者腿腳快，又剛從下界上來，看著辦事還挺伶俐的，眼瞎就眼瞎點兒，沒什么大不了。

    “伐木侍者人選多得是，不缺你一個，趕緊下界去，回來了就搬回慎思院繼續(xù)做搓線侍者！本元君許你回來后五日假?！?/br>
    肅霜淚光閃閃：“您到時不會忘了吧？”

    雍和元君長袖一揮把她送出慎言院：“本元君記住你了！不會忘！”

    元君都這么說了，肅霜只好脖子上掛著雍和血符，懷里揣著萬有袋，腰上系著玉瓶，手里捏著玉羅盤，收拾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兢兢業(yè)業(yè)同其余十七位侍者從南天門下界。

    災(zāi)禍神力掉入下界后只有佩戴雍和血符才可見；萬有袋裝著些符紙并捆妖繩之類的東西，以防萬一；玉瓶是用來收集神力。

    這么多東西，最麻煩的是玉羅盤。

    羅盤能感應(yīng)到災(zāi)禍神力，靠近時會有金色符文浮現(xiàn)，但災(zāi)禍神力本就通過黑線散播下界，因此需要通過符文來判斷到底是黑線還是掉下來的神力，有點兒復(fù)雜。

    見肅霜不停擺弄玉羅盤，侍者們提醒她：“你千萬不要錯收成黑線，否則擾亂命數(shù)，天之道會反噬在元君身上，那時她的火氣才真叫火氣，你不會想見第二次的。”

    唉，所以當(dāng)仙祠侍者辛苦啊，苦力她來做，怒火她來接。

    肅霜嘆著氣一路往南飛。

    雍和元君不放心青鸞帝君是有道理的，這位帝君大約只奔著大團的災(zāi)禍神力去了，剩下的都是零碎神力，且多數(shù)掉落在荒山野嶺，集起來特別麻煩。

    半個月下來，肅霜林林總總集了小半瓶神力，系腰上沉甸甸的。

    今日來到一座新山頭，她一如既往敷衍地敲響山神府邸大門。

    每到一個新地方收集神力，總歸要跟下界的山神土地們說一聲，據(jù)說一般情況下他們會相助，可氣的是，這種“一般情況”，肅霜一次都沒遇過。

    這幫山神土地個個都是勢利眼，見著身份尊貴的上神就使勁逢迎，見到她這種仙祠侍者，連杯茶都不給喝。

    今天這山神更是連門都不開，肅霜索性轉(zhuǎn)身往半山腰行去。

    此處山間有許多凡人墓，偏偏玉羅盤提示附近有災(zāi)禍神力，得趕緊收回來，否則鬧出什么詐尸的荒唐事，驚動凡人就不好了。

    肅霜停在林間，對面有一座小小的凡人墓，四周的草和樹剛被修剪過，墓前站著一個男人，正用袖子拭淚，災(zāi)禍神力像一團烏云，凝聚在他頭頂。

    這是她遇到的第一個被災(zāi)禍神力砸中的凡人。

    肅霜揚手便要拋出玉瓶，忽聽那男人顫聲道：“爹爹其實無顏見你……是爹爹對不住你，望你早日投胎去好人家，下輩子平安喜樂……以后爹爹興許不能常來看你，你不要怪爹爹，日子總要過下去……”

    她不由停下動作，默默聽那男人哭了半日，卻總也聽不出梗概，索性搓動手指，使出了召喚山神土地之術(shù)。

    此術(shù)向來只有上界身份尊貴者能用，如今她不過是個小小仙祠侍者，那山神被強喚出時，果然滿面怒色，張口就要罵，冷不丁卻聽她冷道：“這墓里埋的是誰？怎么死的？經(jīng)過說給我聽?！?/br>
    山神怒道：“你好大的膽子！你……”

    “你不說，我回頭和元君講，此處山神非但不幫忙，反而干擾我收集神力?！?/br>
    山神臉色鐵青，然而終究是忌憚雍和元君，且這侍者目光冰冷，多半說到做到，他只得說道：“就是那男人的兒子，前些年被火燒死了，死時才六歲?！?/br>
    事情說來不過是一段可惜又慘烈的凡人糊涂事，男人是個鰥夫，前幾年看上同鎮(zhèn)一個寡婦，兩人在一處后，便應(yīng)了那句俗世話“有后娘就會有后爹”，男人漸漸開始嫌兒子不聽話，那天將他關(guān)進柴房里，不承想柴房著火，孩子慘死火場。男人消沉了許久，前兩年倒是時常會來打理墳?zāi)?，這幾年來得少了，聽說是與那寡婦藕斷絲連至今，反倒?jié)u漸分不開，打算一起離開此地。

    山神不耐煩說凡人們的恩怨，嘟嘟囔囔地：“他這一走，這山里又要多一座無人管的孤墳，盡會給我添麻煩……”

    一語未了，肅霜已翩然追著男人的身影下了山，眼看他哭得踉蹌，被一個女子攙扶上車，她騰云緩行，遠(yuǎn)遠(yuǎn)追在馬車后面，又跟著他們回了凡人城鎮(zhèn)，進了一座小院子。

    她化作一只鳥停在枝頭，看著天慢慢黑下去，直到萬籟俱寂，她才飛入臥房，手指一勾，懵懂的凡人魂魄被她勾在眼前。

    懸掛侍者衣胸前的花形繩結(jié)瞬間松開，蛇一般繞上脖子，寸寸收緊。

    神族擅自勾取凡人魂魄是罪過，甚至不需要刑獄司來斷，一出手，天之道自有懲罰。

    肅霜沒有去管繩結(jié)，低聲問那個魂魄：“孩子死了，你后悔嗎？”

    魂魄只有最本能的反應(yīng)，眼淚撲簌簌地落：“后悔。”

    肅霜又問他：“那天你是怎么想的？”

    魂魄呆滯地喃喃：“他越來越不聽話，總是管我要阿娘，總在他的新阿娘面前哭鬧不休，總是讓我為難。我就想讓他聽話些，可我關(guān)上柴房門時，心里很輕松，若是沒有他……我怎能這么想？”

    繩結(jié)越收越緊，肅霜眼前有星屑如雨墜落，她聽見自己干澀的聲音問：“他要是回來，你會怎么辦？”

    魂魄露出為難的神情：“回來？那當(dāng)然極好。可……五娘如今已有了身孕……唉，他已經(jīng)不在了，怎會回來？我們的日子還要繼續(xù)，他……已經(jīng)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