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崖不落花與雪 第25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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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精渾身上下都藏著雷,她那似笑非笑的刁鉆梨渦若隱若現(xiàn),要哭不哭地婉轉(zhuǎn)盯著他,那雙眼似在說話:不是你先來的嗎?許你點痣,許你嚇我,不許我輕輕輕輕地扎你? 又在挑釁他,不知死活,輕佻大膽。 祝玄緩緩將拇指上的血珠搓開,全然不受控的危險野火奔騰燎燒,手里忽然空蕩蕩地,饑渴異常,該握住什么鮮活的、發(fā)抖的、誘惑的…… 不只一次了,都是她點燃的。 祝玄反而將身體舒緩下去,支著下頜瞇眼看她,開始思考自己為什么會把這么個一給好臉色便要炸雷的書精召來刑獄司。 是因為她聰明且從容,尤其是與環(huán)狗應(yīng)對自如,該軟就軟,該拖延就拖延,有些秋官都未必如她,且她恰好是個書精,正巧又遇到恩怨冊出事,祝玄頭一個便想起她,倒差點忘了她最初湊過來的目的。 春風一度?談情說愛?不過是些粘膩混亂的欲,淺薄無聊的風花雪月,她的聰明卻在這一塊上發(fā)揮得最淋漓盡致。 為何他會與她談笑?為何又因著那份奇異的不順眼替她點痣? 直到這一刻回顧,祝玄才發(fā)覺這些確實不像自己會做的事,哪怕心情再好。 可他就這么順其自然地做了,做的時候也全然沒察覺到不妥,面對書精,他最常有的念頭竟是“沒必要,不至于”。 他又想起她最開始那花枝沾衣般的觸線即退,把一分刁鉆藏在八分乖巧里,那時他就在想“不用這么小題大做”,于是現(xiàn)在好像成了習(xí)慣,被她一點點蠶食那條線。 不應(yīng)該,竟未能生出警戒心。 突然間,她那些曾叫他覺得有趣又煩人的手段,此刻令他生出了真正的嫌惡。 祝玄沒有壓制這股嫌惡,他一向翻臉如翻書,縱容心底那些敵意星火燎原般熊熊而起,瘋?cè)岬搅宋kU的存在,有可能會撼動影響他的存在——危險的不只是他的不受控,危險的更是她。 黑暗里潛伏的利齒緩緩張開,祝玄垂下眼睫,冰冷的殺意還未醞釀成型,耳畔倏地回旋起她略帶沙啞的聲音:還是活著好吧,說不定哪天突然遇上什么好事,那時候他一定會想還好堅持下來了。 那時她細長的眼既不刁鉆也不妖媚,里面有一盞細小的燈。 那一盞燈仿佛在那片無邊無際的黑暗里也亮了起來,遇見同樣孤單徘徊的影子,給了他一絲安慰,也興起他一絲憐愛,無由而起的敵意迅速消散開。 祝玄揉了揉眉間,只覺細微的煩躁繚繞不去,他伸手去瑪瑙盤里拿桂花蜜金糖,冷不防一只細白的手硬生生從他手下?lián)屪咦畲蟮哪菈K。 “咯吱”一聲,肅霜惡狠狠咬碎那塊糖,旋即掀開紗簾,冷風一下灌進來,她后背獨垂下一綹說粗不粗說細不細的柔軟長發(fā),此時像蛇一般被風帶著搖曳,薄軟的鮫綃貼住身體,雪浪翻卷。 “棲梧山到了?!彼龥]事人似的回頭笑,“少司寇快看,外面許多鸞鳥?!?/br> 祝玄看著空蕩蕩的手,胸膛里全無兇戾殺意可撐,劇烈的麻癢卻在流肆。 是什么巨大的不足?彌漫的空虛? 他的眉頭皺了一瞬,下一刻卻擺出溫和正經(jīng)的上司模樣,淡道:“紗簾合上,不然等下青鸞火會飄進來?!?/br> 剛說完,冷風已成了熾風,肅霜眼明手快,一把按回紗簾,神官的唱喏聲同時響起:“刑獄司少司寇祝玄、少司寇季疆來賀——” 車門打開,滿目蒼翠撲面而來,棲梧山只有盛夏,山中種滿各色梧桐,星星點點的青鸞火點綴樹頂,風過時似青紗包裹綠浪。 橙紅火玉鋪就的寬闊大道自山門延伸至舜華宮內(nèi),舜華宮依山而建,明艷奇巧,殿宇高低起伏極大,高聳的殿柱皆是藏青與淺金交織,華彩絢爛,時常還可見鸞鳥盤旋舞動,啼聲似珠玉一般。 火玉大道盡頭是迎賓高臺,青鸞帝君堆滿笑意,滿嘴“惠然肯來,不勝喜悅”,倒還真有幾分古雅持重感。 臺上賓客已來了許多,見著二位少司寇,有幾位白胡子老帝君嗓門甚大:“水德玄帝他老人家現(xiàn)如今可好?” 祝玄此時一點沒有瘋?cè)畼?,?yīng)禮說話更是特別優(yōu)雅得體:“父親還在下界,他一向行蹤神秘,連我們也不知他的去處,倒是前些年收到他傳信,提及諸位老友,十分想念?!?/br> 原來兩個少司寇真是高陽氏水德玄帝之子,怪不得誰都要給他們點面子。 奇怪,祝玄和季疆兩個的年紀算來不會比吉燈小太多,可她從未聽過水德玄帝有成婚傳聞,似他這般尊貴的大帝,成婚生子不可能悄無聲息。 肅霜琢磨不出所以然,見女仙們熱情地送上各色茶水,便挑了杯胭脂蜜茶,嘗在口中只覺甜而濃——這就是祝玄最愛的茶?聽秋官們說,刑獄司把茶水換成萬青竹葉茶后,他還不高興,他可真是口味奇特。 她嫌棄把茶杯推遠,打量高臺上越來越多的賓客。 這邊廂祝玄還被無數(shù)老神君們圍著,裝的好像什么優(yōu)雅君子,那邊廂季疆則隨性得多,敷衍幾句便與美貌的神女們說笑去了。 他今日也是一反常態(tài),罕見地穿著檀紫色的氅衣,平日里總與金蛇墜纏一塊兒的頭發(fā)束得齊整利索,顯出一種前所未有的文雅雋秀。 少見的穩(wěn)重讓他面上時時掛著的淺笑都與往日有些不同,格外地風輕云淡,這就使得他即便滿嘴曖昧廢話,還是惹來許多只聞惡名未見真神的神女們與他歡歡喜喜地說笑。 -------------------- 今日雙更。 第29章 夜燈熠熠兮生輝(一) 迎賓高臺上忽然紅影一閃,卻是池瀅來了。 她今日依舊一身紅裳,卻不是獵裝,長而薄軟的袖子好似垂落的花瓣,貼住她身體兩側(cè),身后的裙擺也是細長的。 這是個很會打扮自己的公主,鮮艷濃烈的火紅襯得她眉目如畫,別致式樣的華裳更是將她婀娜高挑的身段彰顯得十足風流。 她上來后只隨意環(huán)視一圈,直到望見季疆,散漫的目光才終于停住不動。 “季疆神君?!彼寥徽驹谠?,高聲喚他。 說笑的神女們一聽這名諱,瞬間如鳥獸散,季疆撥了撥金蛇墜,無奈地朝池瀅走去,嘆道:“惡名在外,讓殿下見笑了。” 池瀅面上閃過一絲笑,嘴上卻淡道:“外界謠言本就亂七八糟,我素來不信傳聞,只信親眼所見?!?/br> 她被環(huán)狗擄走,最惶恐無助時偏生是季疆救了她,且連著救好幾次,她心中對他的惡感登時煙消云散。 她天性如此,一旦產(chǎn)生親近之意,什么事她都要替對方想好理由,比如季疆最開始把她抓了關(guān)在黑線仙祠,那肯定不是他想做的,必是那可怕的祝玄逼迫他。再比如她在山神府邸給他道謝,他卻好像沒聽見,那必然是因為祝玄來了,他被迫裝耳聾。 池瀅躬身盈盈給他行禮:“上次道謝季疆神君不便回應(yīng),這次請容我好生道謝,多謝季疆神君救我,我感激不盡。” 季疆溫言道:“我說過,那是刑獄司該做的,殿下不必多禮?!?/br> 池瀅道:“道謝也是我應(yīng)當做的。我知道季疆神君與你那位兄弟大有不同,所以我不是謝刑獄司,而是謝你?!?/br> 季疆一下笑得眉眼都舒展開:“殿下可算說了句公道話,我就知道殿下目光如炬,我比祝玄好多了對吧?” 池瀅輕道:“他……他能把你打成那樣,可見許多事非你所愿?!?/br> 季疆頓時像開了話簍子,嘰里呱啦抱怨起來:“可不是?那四鞭子抽得我半條命都沒了,養(yǎng)了十來天胸口還疼!我問祝玄,你就不能裝裝樣子打輕點?他說就是要打重了才顯得慘!殿下,我可太慘了!都怪那源明老兒派個良蟬攪混水!” 池瀅先時還掛著笑,聽到后來卻遽然變色:“你居然叫他源明老兒!他哪里老?明明風度翩翩!” 季疆偏頭看她:“有我風度翩翩嗎?” 池瀅嗤笑一聲,轉(zhuǎn)身就走。 所以說,不管放哪個風花雪月的話本戲折,季疆這種神君都抱不得美人歸。 肅霜幸災(zāi)樂禍地笑了。 女仙們鋪上新點心,其中有一碟做得十分精巧,乍一看像幾只碧玉雕成的螺,她剛咬了一口,忽覺頭頂一道陰影投下,季疆帶著三分笑意的聲音響起:“小書精,今天怎么這么好看了?” 肅霜毫不用心地夸回去:“季疆神君才是美貌非凡。” 季疆睫毛閃得像小扇子,小聲道:“怪不得剛才你一直盯著我看,還偷偷摸摸笑?!?/br> 隔那么遠他都能察覺到?她還真不是故意偷聽,就是以前眼睛不好,所以聽和嗅都特別靈敏,她不過看了一兩眼,到他嘴里就變成一直盯著了。 肅霜含羞帶怯:“少司寇今天太耀眼,我不敢多看,怕當眾失態(tài),只好看看季疆神君冷靜一下?!?/br> 季疆佯怒道:“有你這么當面貶損的?” 說著他卻往她身邊一坐,嘆了口氣:“是你說的青梅竹馬歡喜冤家,不管用啊小書精,你再替我想個更好的路數(shù)?!?/br> 他想要什么路數(shù)?他不過是隨心所欲地取樂自己罷了,聽聽他跟池瀅說的話,單純就是口無遮攔,想什么說什么。 “反正季疆神君也只是嘴皮子上逗趣,怎么高興怎么來嘍。” 季疆奇道:“你想見我來真的?” 肅霜搖頭:“我并沒有?!?/br> 季疆卻笑了:“我可是很挑剔的,小書精,你那只仙兔呢?怎么沒帶過來?” 他突然把話拐到盒蓋身上,肅霜一時不知深淺,只聽他又道:“你為了只仙兔,差點把我踹進障火,這件事我不提,你是不是以為就過去了?” 微不可察的冰冷再次掠過她的眼,季疆心滿意足,湊過去柔聲安撫:“我開玩笑的,一個月之內(nèi)都不提這事了,好不好?” 也就是說以后只要他想找樂子,就會時不時揪出來反覆提。 肅霜明白了,這位有病的季疆就是喜歡不經(jīng)意間拿刀晃一下,想看她失態(tài),想看她被打擊到,露出發(fā)怒的樣子,以滿足他那扭曲的趣味。 她停了一會兒,突然問:“不然你踹回來?” 季疆慢悠悠地搖頭:“不行啊,我怎么可能踹你?” “所以你心里會一直記著?” “當然會一直記著?!奔窘⒅橇荷夏且稽c殷紅小痣,笑得滿山盛夏麗色都淡了不少,“我說了,我很挑剔的?!?/br> 哦,那就記著吧。 肅霜起身想走,不防季疆抓過先前被她推開的茶杯,毫不在意喝上一大口。 “哇!這是胭脂蜜茶?”他眉頭一下擰得死緊,控訴似的看著她,“你竟然喜歡喝這種東西!” 他還沒完了。 肅霜將茶杯從他手里拿出來,笑了笑:“我是聽說少司寇愛喝胭脂蜜茶,我就是這樣的書精,愛屋及烏嘛,少司寇喜歡什么我就喜歡什么。季疆神君,我對少司寇很專一的,你可別讓他生出什么誤會。” 季疆奇道:“你這么喜歡他,那你怎么看不出他被那群老頭子聒噪得厭煩?也不說過去把他拽走?!?/br> 肅霜扭頭張望,祝玄還是那么優(yōu)雅從容,一點沒看出他哪里煩躁了,不過她更不想跟這有病的季疆多待,便道:“我這不是怕惹少司寇不高興嗎?那我馬上就過去?!?/br> 季疆嘆道:“我看你這顆可愛的腦袋能安穩(wěn)待在脖子上的時間不多了?!?/br> 什么意思?突如其來事關(guān)掉腦袋,肅霜扭頭看他:“怎么說?” 季疆端起那碟碧螺般的茶點,輕道:“你看這茶點,你喜歡吃,對面那個美貌的神女就不喜歡,碰也不碰。不管把這茶點做成什么形狀,染上什么顏色,哪怕做成她喜歡的模樣,可她只要嘗一口就知道不會喜歡,嫌惡的終究還是會嫌惡。” 他忽然抬手摸了摸肅霜的腦殼,露出個惋惜的神色:“有點舍不得,我還挺珍惜你。這樣吧,以后你要掉腦袋時,我試試能不能攔住?!?/br> 肅霜蹙眉:“我為什么會掉腦袋?” 季疆不答話,飛快收回手,忽然又道:“小書精,你轉(zhuǎn)個頭看看祝玄。” 肅霜一轉(zhuǎn)頭,只望見祝玄依舊假扮優(yōu)雅君子與一群白胡子帝君聊天的模樣。 “沒看到?那算了?!奔窘肆吮瓧髀肚逅?,低頭淺啜。 真是個會故弄玄虛的東西。 “我淺薄至極,聽不懂季疆神君的啞謎。我去找少司寇了,但愿他別罵我?!?/br> 肅霜這次毫不猶豫拔腿就走,冷不丁又聞神官唱喏:“神戰(zhàn)司付回神將、祖辛神將、敬容神將來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