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春
三月三,上巳佳節(jié),春風(fēng)和煦,花氣襲人。長安城內(nèi),無論王公貴胄,抑或平頭百姓,皆紛紛出城踏青,祓禊于水邊,或攜酒宴飲,或漫步郊野,歡聲笑語灑滿郊外田疇。 蘇婉與葉忻然約了一干官家小姐,結(jié)伴同游。姑娘們皆梳云髻,著淺色羅衫,或佩香囊,或執(zhí)絹扇,輕紗拂面,舉步間如花團錦簇。 她們拾翠于山間,采摘杜鵑花,用以制作花煎,又取林間嫩葉煮制花茶,與烏米飯一道分而享之,席地而坐,互贈香草與花枝,笑語盈盈,好不熱鬧。 春日草色翠如滴,桃花新綻,枝頭嬌蕊似火。葉忻然一見這光景,早已歡喜得不得了,忙拉了蘇婉的手笑道:“你瞧這山間春色,今日若能賦詩題句,才不辜負(fù)了這美景。” 說著,便俯身從林間摘了幾枝迎春花,將一朵簪于發(fā)間,回頭笑問蘇婉:“jiejie,你瞧,這花可襯得我愈發(fā)貌美否?” 蘇婉但笑不語,徑自將一束桃花遞與她,道:“迎春雖好,怎及meimei貌美天成?”葉忻然聽了這話,便撲哧一笑,手執(zhí)桃花拂了她面頰一下:“好個伶牙俐齒的丫頭,竟也學(xué)會奉承了!”二人正自笑鬧,忽聽得前方傳來一陣清越的吟誦聲。 循聲望去,只見清溪環(huán)繞的水灘上,文案整齊排開,十?dāng)?shù)位青年文士正坐于溪畔,淺酌低吟。那席上設(shè)了流水觴,取一觴置于溪水之中,任其隨流漂下,若停于誰的案前,便須將杯中酒飲盡,且賦詩一首,若不能者罰酒三杯。席上已有數(shù)人接連賦詩,或詠風(fēng)月,或頌春景,皆是字字珠璣,引來眾人喝彩不已。 葉忻然目光一轉(zhuǎn),忽然指著人群中的一位青年笑道:“jiejie,你看那人,可認(rèn)得?” 蘇婉順目望去,只見一身青衫的白玄風(fēng)正舉杯而飲。青年面如冠玉,目光瀟灑中透著一分傲然。他的一首七言律詩甫一吟畢,便引得眾人連聲喝彩。 蘇婉點了點頭,淡然道:“是白公子,偶然在父親席上見過幾次?!?/br> 葉忻然見蘇婉神色淡淡,便湊近低聲笑道:“你怎這般不動聲色?我聽聞,他父親與你阿爹一向交好,京中處處傳聞兩家已有結(jié)親之意。說不定日后你便是白夫人了!” 蘇婉聽言,只是淡淡一笑:“家中長輩所議,我從未聽聞。況且白公子雖才學(xué)不凡,我與他也并無深交,何來仰慕之心?若家中果有定論,我自當(dāng)遵從?!?/br> 葉忻然卻搖了搖頭,似不甚贊同:“我道不然。嫁人之事,豈能全憑長輩安排?若非心悅,又如何長久?依我說,女子當(dāng)嫁所愛之人,方不負(fù)此生?!?/br> 蘇婉微微一笑,不置可否。忽然,從席間傳來一聲清朗的呼喚:“忻然!婉meimei!”二人循聲望去,只見席上的葉浩然正朝她們揮手。他一襲湖藍色長袍,眉眼間自有幾分爽朗之氣,笑容清雋,與文士們高談闊論之間仍不忘留意她們。 葉忻然掩唇輕笑,低聲對蘇婉道:“哥哥大概是看我們笑得太歡,怕我們鬧出什么笑話了?!彼殖~浩然回了個笑,嗔道:“哥哥,你倒是過來呀!” 葉浩然卻無奈地?fù)u了搖頭,遠遠答道:“我這邊脫不開身,只能遠遠看著你們了,莫要胡鬧!”說罷,便被身旁的人拉去繼續(xù)賦詩。 葉忻然看著他的背影,忍不住促狹地對蘇婉笑道:“你道哥哥為何每次見到你,必是這樣殷勤?我看啊,他心里對你可不像對旁人一般?!?/br> 蘇婉聞言眉頭微蹙,隨即又舒展開來道:“忻然,你又在取笑了。我與他不過是幼時相識,多幾分情誼,你再明白不過。” 葉忻然卻偏偏不肯放過,掩著嘴偷笑:“jiejie,你不動心,可他對你卻是十分上心呢。我倒是替他不值,這幾年多少次念叨著你?!?/br> 蘇婉抿唇一笑,眸中似有些無奈:“忻然,莫要亂說了。感情之事,強求不得,你兄長這樣出眾,自能遇得合適的人?!?/br> 二人繼續(xù)拾翠賞花,葉忻然話語間雖仍帶著調(diào)侃,卻也未再多提。遠處的流水觴內(nèi),酒杯緩緩漂下,詩酒唱和聲與歡笑聲交織,縈繞在春日的暖陽之中。 待日暮西沉,二人各自打道回府,踏入府門,春風(fēng)的暖意已散,廳堂內(nèi)一派沉靜。 蘇婉本欲回閨房,卻聽得丫鬟迎夏輕聲道:“小姐,老爺請您去書房,說是有話要講?!碧K婉微微一怔,雖覺奇怪,卻未多言,提步向書房走去。 書房內(nèi),蘇明諭正端坐于案后,案上堆著一摞文書,唯有幾枚壓紙石按住了散亂的卷宗。 見蘇婉進來,他抬眼一瞥,露出幾分難得的笑意,開口道:“婉兒,你今年已及笄,該論婚嫁了。這幾日,白府屢屢派人登門,白玄風(fēng)才學(xué)風(fēng)流,與我蘇家門第甚是相配。我與白公議定,這樁婚事甚好?!?/br> 蘇婉聽了,不由得一愣,未料父親竟徑直道明婚事,心頭隱隱感到一股不快,便試探道:“父親大人所議,女兒卻從未聽聞。不知白家之意,是否已定?” 蘇明諭笑道:“早已定了。白玄風(fēng)青年有為,家風(fēng)嚴(yán)正,與你正是良配。” 蘇婉心頭一顫,只覺眼前的父親陌生了幾分,沉吟片刻,才緩緩道:“父親大人如此厚愛女兒,女兒本該感念。但婚姻大事,豈能不問兒女之意便定下?婉兒與白家公子僅數(shù)面之緣,并無情誼,何談相配?” 蘇明諭聞言,眉頭輕輕一皺,卻仍和顏悅色道:“兒女婚嫁,自古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何來講究這些小兒女私情?為父為你擇佳婿,已是深思熟慮,豈容你隨意推辭?” 蘇婉聽了,心頭愈發(fā)不平,平日里雖對父親敬畏有加,此刻卻再難按捺情緒,語氣中已多了幾分激烈:“父親所言,未免太過武斷!女兒尚未曾言愿嫁,父親怎能擅自應(yīng)允?況且,婉兒尚不知白家公子為人如何,如何能談終身相托?” 蘇明諭一聽,面色頓時沉了幾分,冷聲道:“住口!你自幼聰慧,豈不明白,女子出嫁講究的是家門相稱、家世和睦?白家如何,難道為父會害你不成?莫要學(xué)那些村野之婦,只知兒女情長,誤了家族大事?!?/br> 蘇婉氣極,胸口起伏,平日溫婉的面容此刻亦難掩怒意:“女兒并非不明父親苦心,但終身大事,卻是女兒一生所系,難道不該有自己的一分決斷?若一切皆由父母定奪,又何來我的意思?” 蘇明諭聽她執(zhí)意反駁,面色愈發(fā)冷峻,怒道:“女子本弱,談什么決斷!為父所行,皆是為你前程著想,你卻如此不知好歹,難道還要置父母威嚴(yán)于不顧?!” 父女二人爭執(zhí)良久,終是不歡而散。 蘇婉回至閨房,只覺心緒難平,反復(fù)想著方才的爭論,愈發(fā)感到委屈與憤怒。自幼便被約束于禮法之下,如今連婚事也不得自主,她不禁問自己,這一生究竟是為自己而活,還是為家族所囚? 翌日,正是日頭微暖時分,白府媒婆果然帶著禮帖登門拜訪。蘇府上下忙作一團,管家接過禮帖,連忙稟報蘇明諭。 蘇明諭見之,眉目舒展,歡歡喜喜地迎出門去,與媒婆寒暄幾句,便請至廳內(nèi)坐下議事。 蘇婉得知此事,立于窗前,遠遠望見一襲喜紅衣衫的媒婆緩步入府,只覺胸中怒意翻涌,纖指緊緊攥住帕子,竟一時無語凝噎。 迎夏見狀,低聲勸道:“小姐莫急,或許還有回轉(zhuǎn)之機?!碧K婉卻冷冷一笑,喃喃自語道:“父親心意已決,何來回轉(zhuǎn)?莫非我這一生,竟要像個提線木偶,任人擺布不成?” 庭院內(nèi)歡聲笑語,廳堂中商議正歡。只有蘇婉一人站在那扇半掩的窗后,面如秋霜,眼中卻泛起一層冷冷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