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硯瓦這天正想早點兒下班回家，剛要起身出門時，秋曼莎卻帶著一個胖小伙子來找他。

    主任！您要走?。壳锫灰娞粘幫叩那闆r，就急著問。

    對。你這是？

    他是來找您的，姓梁。秋曼莎很熱情的樣子。

    陶硯瓦問：你們認識？

    秋曼莎說：剛剛認識。他在門口傳達室說找您，羅師傅就讓我?guī)M來了。

    小伙子很尷尬地說：對不起陶主任，剛剛門口師傅問我認識不認識您，我說認識，就放我進來了。我是河南梁鴻志的兒子，我叫梁繼。

    陶硯瓦一聽，很高興地說：你是老梁的兒子！小秋你別走，他就是和我一起到你們學(xué)校選你們的老梁的兒子！

    秋曼莎馬上更熱情地說：啊，是我們老鄉(xiāng)?。∥胰ソo你們倒茶去。說完就轉(zhuǎn)身出去了。

    陶硯瓦說：你爸爸前些時候來過電話，說你在傳媒大學(xué)讀博士。怎么樣？還好嗎？

    梁繼說：我還好。一直想過來看您，今天正好進城里辦事兒，就順路過來了。不好意思，我什么都沒帶。

    陶硯瓦說：你這孩子，說哪里話。我和你爸爸是老朋友了。我們都當(dāng)過兵，關(guān)系一直很好。我還想請你哪天去我家里坐坐呢。

    梁繼說：謝謝陶叔叔。我爸爸現(xiàn)在退休了，天天練字。他說陶叔叔在全國名聲很響，您寫的書我爸爸都認真讀過了，他說您的文筆好，字也寫得好！

    陶硯瓦說：謝謝老戰(zhàn)友鼓勵。我看這樣吧，咱倆個也別出去麻煩了，我讓食堂炒兩個菜送上來，咱就在辦公室湊合吃點兒吧。

    梁繼說：好，聽陶叔叔的。

    秋曼莎過來送茶，陶硯瓦問她：今晚有任務(wù)嗎？

    秋曼莎說：沒有。

    陶硯瓦說：那你去找小鄧，讓他送菜的時候帶上瓶紅酒。

    秋曼莎痛快答應(yīng)著走了。

    閑聊幾句，菜和酒就上來了。有豬肝、白菜絲兩盤涼菜，一盤香椿炒雞蛋，主菜是一盆雜燴菜，里面有豬rou、白菜、豆角兒、粉條兒，剛出鍋的，還熱騰騰地冒著氣兒。小鄧知道陶硯瓦品味，其實是只要有盆大繪菜就行的。

    那梁繼本是河南長大，也喜歡吃繪菜。于是二人推杯換盞，喝光了那瓶紅酒，又叫人送來兩個饅頭，把菜也基本吃光了。

    吃喝完畢，心情大好。梁繼臉上紅紅的，閃著青春的光彩。略帶醉意地說：陶叔叔，您的為人為文，是我梁繼的榜樣。

    陶硯瓦說：好小子，你做博士學(xué)問咋樣，我不知道，奉承人倒是有一套。

    梁繼喝了酒，再一著急，就有些結(jié)巴說：陶叔叔您大錯特錯了！我梁繼在學(xué)校是啥樣人，您可以去打聽，我是從不奉承人的！我要向您正式報告，我報告！我正在寫一部長篇小說。

    陶硯瓦聽了一驚，說：干長篇？寫多少字了？

    梁繼說：寫了萬字了，還沒寫完。您肯定說我是胡整。還沒真正走上社會，就寫長篇。

    陶硯瓦說：那倒不一定。肖洛霍夫開始寫《靜靜的頓河》才1歲，王蒙寫《青春萬歲》時，才19歲。現(xiàn)在社會上的小作家也層出不窮啊。

    梁繼說：肖洛霍夫是戰(zhàn)爭的參與者，王蒙也是運動中的一員。而我，我只是一個狂躁社會的旁觀者，卻要寫《狂躁時代》，這不是老虎吃天嗎？

    陶硯瓦說：你寫的是《狂躁時代》嗎？

    梁繼結(jié)巴說：是，是。

    梁硯瓦再問：這個題目很大，你具體寫得什么題材？或者說講了個什么故事？

    梁繼說：陶叔叔經(jīng)您這么一問，我感覺象是在受審。請您允許我冷靜冷靜。

    他說完，就閉上眼睛，長長地呼吸了幾下說：您真厲害！我就是要講一個故事，一個真實而又讓人心碎的故事。

    我小說主人公的生活原型就是我的女朋友，她叫呂丹丹。我們從小在一個院子里長大，也是很要好的同學(xué)。我爸爸是1984年轉(zhuǎn)業(yè)的，那年我剛剛歲半。爸爸先是分在市政府辦公室。丹丹mama就是市政府的一個打字員，她爸爸原來是個美術(shù)老師，通過她mama的關(guān)系，調(diào)到了教育局，又去下邊縣里當(dāng)了管教育的副縣長。而且陰差陽錯，又去當(dāng)了市計劃委的辦公室主任，計劃委副主任、主任，最后的職務(wù)是省交通廳長。她mama也隨著水漲船高，早就從市政府去了財政局，稅務(wù)局，最后的職務(wù)是省國稅局的一個處長。整個過程讓人目不暇接，象放電影一樣。

    我和丹丹一直同學(xué)，上大學(xué)才分開了，她念的還是她父親的專業(yè)：中央美術(shù)學(xué)院。我則是在河南大學(xué)念的中文系。我們的感情一直很好，眼看著她父母忙忙碌碌，飛來飛去，她依然很純粹、很單純的樣子。

    但事情的結(jié)局是誰也沒料到的，她父親在交通廳長任上犯了事兒，判了死緩；她mama則是從犯，判了無期。而丹丹，則因為家庭的重大變故，得了抑郁癥，跳樓了。

    梁繼說著，聲音哽咽了，眼睛里閃著淚花。他停了停，接著說：

    當(dāng)年我去她家里，她mama曾說：梁繼，你這個傻小子，跟你爸爸一樣一根筋。你堂堂一個男子漢，學(xué)什么中文系？這年頭要想出人頭地就得有錢，而想要有錢最好的途徑就是當(dāng)官！只有當(dāng)官才能發(fā)財！當(dāng)年聽這話時感覺一身冷，現(xiàn)在想起來已是一地雞毛，一聲嘆息，一灣流水，一縷輕煙。

    我曾陪著丹丹去監(jiān)獄里看過她父母。她爸爸一句話也不說，只是呆呆地望著我們，臉上毫無表情。她mama還是一肚子話要說。她講交通系統(tǒng)問題容易暴露，因為交通系統(tǒng)的工程項目不規(guī)范，社會參與度高，除了國有施工企業(yè)以外，還有社會上的私營企業(yè)往里打，特別是農(nóng)民包工頭兒管理的隊伍，什么阿貓阿狗都有，吃喝嫖賭、偷稅漏稅、養(yǎng)小三兒、超生、走私、吸毒，什么都干。只要犯了事兒，就把所有問題都交待了。她們兩口子就是被一個包工頭兒出賣了?？此侠蠈崒?，不言不語，其實什么事兒也扛不住，一進去就崩潰了。你看人家鐵路系統(tǒng)，就是完全由本系統(tǒng)的隊伍參與招投標(biāo)，乙方施工隊伍給所有評審專家送錢，每人5萬10萬，專家都照收，等一開標(biāo)，沒參與評審的專家一定會把錢一分不少退回，參與評審的專家也會把錢退給沒中標(biāo)的單位。人家的潛規(guī)則很成熟，也很規(guī)范。所以鐵路系統(tǒng)就很少出問題。

    估計這些話她都會反復(fù)跟辦案法官講。我和丹丹只是靜靜聽著，我們都不知該對她說些什么。

    記得她父母被“雙規(guī)”不久，抄她們家時，我和丹丹都在場。是丹丹打電話把我叫過去的。辦案人員把所有值錢和可能值錢的東西都弄走了，最后竟然帶著工兵鎬刨地板、挖墻皮。因為有很多貪官把錢放地板下面或者藏在墻里。

    丹丹嚇得渾身哆嗦，我緊緊抱著她，眼看著一幫子人忙活半天，好象也沒找到什么。

    當(dāng)年我爸爸曾經(jīng)讓我讀《紅樓夢》，說毛主席講只有讀了《紅樓夢》才能真正了解什么是封建社會。我反復(fù)讀了三遍。爸爸問我什么是封建社會？我說封建社會就是有權(quán)的人就有錢有勢，吃好的喝好的，想干什么干什么，打官司沒理也能贏。一旦丟了權(quán)，被抄了家，就全完蛋，白茫茫大地真干凈。我爸爸說你還真讀到點子上了。

    我爸爸說《紅樓夢》里描述的封建社會就是這樣，我們社會主義社會，情況已經(jīng)完全變了，共產(chǎn)黨是為人民服務(wù)的，不會有腐敗，只是有些不正之風(fēng)，也要時刻警惕。但是可以肯定地講：《好了歌》中講的事情，很多已經(jīng)一去不復(fù)返了。

    我一直記得爸爸當(dāng)年的話?？赏ㄟ^丹丹父母的經(jīng)歷，以及經(jīng)常聽到的更多類似事例，我突然發(fā)現(xiàn)爸爸的話起碼是講得太早了，對現(xiàn)實和未來太過于樂觀了。

    我們原來的認識是否太膚淺了？我們已經(jīng)越過封建社會了嗎？我已經(jīng)經(jīng)歷了一次抄家，我可真不想再有這樣的經(jīng)歷！《紅樓夢》里兩次抄家，也沒見有人崩潰，而我僅僅經(jīng)歷這一次抄家，丹丹這樣的孩子就被徹底摧毀了。是我們抄家抄得太猛呢？還是我們這一代人太過脆弱了？

    我還想毛主席他老人家一定是洞見了后來這一切，他才讓高級干部讀《紅樓夢》，而且說不讀10遍沒有發(fā)言權(quán)。但毛主席的良苦用心沒人能理解。包括他讓干部下鄉(xiāng)勞動，讓誰下去了誰心里就不高興，說自己“住牛棚”，是被迫害了。我曾經(jīng)就這個問題問過許多人，都說當(dāng)年就是到農(nóng)村參加勞動，都是住在老百姓家里，往往是村子里最好的房子，即使他們想住牛棚也不可能讓他們住，因為他們住了，牛住哪里？牛可是那時的重要生產(chǎn)資料啊。

    我還想我們的文化里，我們的內(nèi)心里，既有希望享受腐敗快感的念頭兒，也有希望享受抄家快感的念頭兒。腐敗的時候就知道可能會抄家，所以就藏錢，抄家的時候也知道帶上工兵鎬，刨地板挖墻皮。

    我們既要研究“腐敗文化”，也要研究“抄家文化”。抄家，過去在法律上的正式術(shù)語叫“籍沒”或“抄沒”，現(xiàn)在叫“搜查”，但老百姓就叫“抄家”。曹雪芹寫《紅樓夢》，早設(shè)計好了要給寧、榮二府被抄的必然歸宿。整個10回，也可以看作是一部怎么防抄、怎么被抄的過程，或者是抄之前是什么樣，抄之后是什么樣的全景式描寫，甚至還開列出被抄的物品清單。

    順治三年頒行大清律，只有謀反才“家產(chǎn)人口入官”。后來法律又規(guī)定犯虧空、貪贓、受財枉法罪行的官吏，或者犯jian黨罪，讒言左使殺人，巧言諫免、暗邀人心，交結(jié)朋黨、紊亂朝政者，造畜盅毒堪以殺人者，其人口財產(chǎn)也要入官或恩賜給功臣。西平王爺帶領(lǐng)趙堂官等人上賈府抄家，宣布的罪名是：賈赦交通外官，依勢凌弱，辜負朕恩，有忝祖德，著革去世職。按說這個罪名不致被抄，判詞也沒說要抄，但書上接著就大寫抄家的過程，似乎也沒人敢有任何疑問。

    趙堂官進門時滿臉笑容，還假惺惺地拉著賈政的手“說了幾句寒溫的話”。跟來的番役們則個個“撩衣勒臂”，迫不及待地請王爺宣旨動手。西平王爺剛宣布完罪名，趙堂官便一疊聲叫：“拿下賈赦，其余皆看守?！辈⑶乙胺诸^按房，盡行查抄”。未等王爺下令，“老趙家奴番役已經(jīng)拉著本宅家人領(lǐng)路，分頭查抄去了”。賈赦、賈政“唬得面如土色，滿身發(fā)顫”，而那邊則是“喜得番役家人摩拳擦掌”。賈母等女眷正在擺家宴，見平兒披頭散發(fā)拉著巧姐哭訴抄家的事，王邢二夫人“俱魂飛天外，不知怎樣才好”。鳳姐“先前圓睜兩眼聽著，后來便一仰身栽到地下死了”?！百Z母沒有聽完，便嚇得涕淚交流，連話也說不出來”。邢夫人回到自己住處，見門封著，丫頭婆子鎖在幾間屋內(nèi)，無處可走，到鳳姐那邊，“見二門旁舍亦上封條”，“鳳姐面如紙灰，合眼躺著，平兒在旁暗哭”。賈政在外邊則“心驚rou跳，拈須搓手的等候旨意”。寧國府的女主人被衙役們“搶得披頭散發(fā)拇在一處空房里”，“那些不成材料的狗男女”“像豬狗似的攔起來了”，“所有的都抄出來擱著，木器釘?shù)闷茽€，磁器打得粉碎”。邢夫人那邊的人一直聲地嚷進來說：“老太太、太太，不……不好了!多多少少的穿靴帶帽的強……強盜來了，翻箱倒籠的來拿東西?！?/br>
    按說現(xiàn)實中國家有法律、共產(chǎn)黨有紀律，各種規(guī)定都是很嚴格的，紀律、監(jiān)察也都不是吃干飯的?！都t樓夢》里的描寫是何其深刻！毛主席發(fā)動文革是何等良苦用心！但《紅樓夢》寫了00多年了，毛主席也去世近40年了，中國經(jīng)歷了翻天覆地的變化。變來變?nèi)?，變到今天，我們怎么還在經(jīng)歷腐敗和抄家這樣的事情呢？

    細想我們中國人骨子里，是個個都想腐敗呢！一個個恨腐敗恨得牙根疼，但又個個都想著腐敗。沒腐敗的恨腐敗，就盼著抄家。腐敗的也都想著應(yīng)該會被抄家，所以就到處變著法子藏錢。有埋地板下的，放墻里的，也有放池塘里的，放親戚家的，更多的是往國外鼓搗。

    我們中國人有對腐敗和抄家同等的嗜好和興趣，而且這種傳統(tǒng)力量無比強大，毛主席都沒辦法扭轉(zhuǎn)過來。

    我寫《狂躁時代》，是希望種種遺憾是因社會狂躁而生，而且是在社會劇烈變革階段才有的現(xiàn)象。我還是懷著善良的愿望，相信一切會變好的思想來寫作的?？墒钦l敢說再過00年，中國就不會再有腐敗和抄家這樣的事情了？

    毛主席是個偉大的思想家，也是懷著菩薩般悲憫之心的圣雄大德。他離開這個世界快四十年了，但中國人民都感到他一直就在天安門城樓上看著我們呢。

    陶硯瓦一直靜靜聽著，偶爾也插問一句。他感到對面這個小伙子還是挺有思想的，不是個傻博士、書呆子。

    9點剛過時候，秋曼莎進來送了壺開水，見二人聊得熱鬧，也沒說話，就把盤碗收拾干凈，然后回去睡了。

    陶硯瓦說：聽完感覺應(yīng)該不錯。但只是聽著熱鬧不行，還有其它因素。等哪天我找?guī)讉€出版社的朋友，你認識認識，接觸接觸，最好請他們看看，先聽聽他們意見，可以幫助你寫得把握性更大些。

    梁繼說：太謝謝陶叔叔了。時間不早了，我該回去了，太晚了就得跳墻了。

    陶硯瓦說：我也不留你了，趕緊走吧。

    梁繼一走，陶硯瓦就在辦公室睡下了。

    夜里做了夢，好象是亂糟糟的許多人，在市場上爭吵，似乎還有人要動手。忽然有人喊：毛主席來了！眾人立刻作鳥獸散了。（未完待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