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節(jié)
瞿老夫人長嘆一聲,“他怎么這般糊涂!” 瞿二嬸眼眶一紅,“夫人,請族老主事吧?” 瞿老夫人手扣進賬本中,隔了許久方點點頭,“開祠堂,請陳家耆老,請里正。”杵著拐,瞿老夫人站起身來,聲音喑啞,“叫阿董帶一隊家丁,把陳六帶來。” 再然后,顯金和陳箋方就被請出來了,這種教訓長輩的陳家高端會晤,希望之星都不夠格,顯金一個打黑工的拖油瓶就更沒有立場觀戰(zhàn)了。 陳箋方背著手慢慢走。 顯金本想走出花廳,就和希望之星分道揚鑣,卻又不好直道超車——不想搭理他的意圖太過明顯。 顯金便只能歪著脖子,拖著步子跟在后面,作蝸牛狀滑行。 陳箋方腳步一停,轉(zhuǎn)身斜睨,“你倒不怕陳六老爺告發(fā)你敲詐?” 顯金一驚。 陳箋方語態(tài)簡短提醒,“初五迎財神,我與友人于小稻香聚會,正對面就是水西大街最繁華的人堆?!?/br> 噢。 原來是看到她領(lǐng)著陳六老爺“挖寶藏”去了。 顯金撓撓頭,“他不敢,他還得給他兒子孫子留點好東西呢?!?/br> 她小敲了兩刀八丈宣、兩刀六丈宣,她才不信陳六老爺手上就只有這么點!她若獅子大開口往大了要,把陳六老爺?shù)拇尕浺?,陳六能價都不還,全給她? 陳六手上必定還有。 只要他敢告發(fā)她拿著賬本先去敲詐,那他手上剩下的那點存貨,一張紙都留不??! 到時候他兒子他孫子恨死他! 陳箋方琢磨片刻,懂了,又背著手向前走,走了兩步,在猶豫踟躕間又停下了步子,徹底轉(zhuǎn)過身,“……凡事需三思謹慎,勿莽撞魯行,以混制混、以暴制暴,反傷己身。” 話說出口,陳箋方甚覺不妥。 他算哪塊田里哪根蔥? 只是這姑娘本來便出身不顯,又有個做小娘的母親,為人全憑一股沖勁和天生自帶的機靈,此時不翻車,不代表以后不翻車。 這個世道,一個姑娘,承受得了翻車的代價嗎? 三叔既頂著壓力把這姑娘留下來了,就該擔負起教養(yǎng)之責,三叔…… 陳箋方腦子里浮現(xiàn)出前兩日陳敷一手捧著一個酒缸,站在堂屋正中間,油頭粉面又懵里懵氣的模樣,不由暗自搖搖頭。 三叔那個樣子,還是算了吧。 陳箋方一抬頭,卻見顯金梗著脖子、斜著眼睛看自己,不由莫名氣從心底來。 這是個什么樣子! 還梗著脖子不服氣了??? 這個樣子,和三叔梗著脖子在祖母面前不服氣,簡直有異曲同工之妙。 陳箋方嘆了口氣,溫聲道,“我出此言語不過因我喪父、你喪母,皆失佑失祜,同為淪落之人方莽撞開口,賀姑娘可擇佳言聽之,擇糟粕棄之,是我唐突?!?/br> 陳箋方一語言罷,便轉(zhuǎn)頭走出花廳,留下歪脖子的顯金風中凌亂。 她……她說什么了…… 她啥也沒說??! …… 陳家開了祠堂,這事兒在不大的老宅壓根瞞不住,還沒到晚飯,消息便滿天飛。 張媽還在打年糕。 是的。 她還在打年糕。 陳家是做生意的,對財神的渴求比尋常人家更大,企圖用年糕留住財神的意愿也更強烈,故而倒霉催的張媽又被捉去打年糕了。 打了個半個月年糕的張媽:我可真是x了狗。 吃了半個月年糕的財神:我也真是x了狗。 張媽杵著半人高的木樁,面無表情地舂熱米,一邊舂,一邊俯身給顯金抓了坨還冒著熱氣米團塞到顯金嘴里,“……六老爺這次可能會死?!?/br> 顯金鼓著腮幫子,努力把年糕嚼爛,“您聽誰說的?” “前院二舅姥爺?shù)牟锏谋砻?,是我嫂子。?/br> 張媽面無表情地炫了波關(guān)系網(wǎng),沖顯金努努嘴,“你知道的,你張媽我盤踞陳家多年,人脈很廣?!?/br> 第38章 你沒事吧 人脈很廣的張媽舂年糕舂出態(tài)度,舂出作風,舂出千軍萬馬的氣勢。 顯金咧開嘴笑得不行。 緊跟著張媽便短話長說,添油加醋、添磚加瓦地把下午的事兒說清楚了。 陳六老爺估摸著知道所為何事,先是在家里勃然大怒,尖聲咒罵,“狗娘養(yǎng)的小畜生,坑我一次還坑我二次!不得好死!你不得好死!” 顯金差點被熱米團梗住。 這……好像……罵的是她? 她穿越以來的聰明才智,全用在對付陳六老爺上,可謂是將中華上下五千年積攢下來的坑蒙拐騙搶,在陳六老爺處十八般武藝輪番使了一遍。 那頭陳六老爺咒天罵地,這頭董管事雖頭頂毛不多,力氣卻不小,說了句“得罪了”,幾個回合就將陳六老爺拿下,順帶將博物柜上的金銀珠寶裝了一麻袋,一路從水東大街押到老宅,在陳家宗族耆老面前,金銀珠寶被抖落了一地,接著就是涕泗橫流的陳六老爺。 “啪啪啪——”張媽還字帶配音。 陳六老爺雙手連環(huán)旋風自扇耳光,并演繹了一場“我不是人”“我膽子被狗吃了”“我知錯了我再也不敢了”中老年男性大型認錯現(xiàn)場,先抱著陳家輩分最高的陳家七叔祖大腿不放,緊跟著又給瞿老夫人磕了幾十個響頭。 “……沒用。” 張媽撇撇嘴,“也不知六老爺是犯了什么天大的差錯,抱大腿不是,磕頭也不是,最后他企圖沖出去撞柱子?!?/br> 張媽抓了把熱米團旁的花生仁兒塞進顯金嘴里。 “老夫人側(cè)身躲開讓他撞,只說了一句‘你若現(xiàn)在撞死了,我在祠堂里發(fā)毒誓,必保我那侄子侄孫衣食無憂、讀書上進’?!?/br> 顯金發(fā)現(xiàn)了,張媽在記錄八卦、傳播八卦上展現(xiàn)出了驚人的天賦——這么文縐縐一句話,她竟可以完美復(fù)述! “然后六老爺撞沒撞?”顯金發(fā)問,艱難地把滿口的米團和花生仁咽下。 張媽嗤笑一聲搖搖頭,“他?撞柱子?屎殼郎羞憤而死,他都不會——聽老夫人這么說,六老爺反倒不哭了?!?/br> “開始指天罵人,先罵爹媽早死,再罵兄長不管,最后罵上天不公,遭jian人得了道?!标悑寭u搖頭,“反正就不怪自己財迷心竅,也不怪自己背叛祖宗。他罵得七叔祖發(fā)了怒,叫人拿布條塞了他的嘴,把他拖下去了?!?/br> 陳媽一邊說著,一邊又給顯金塞了把紅棗干。 顯金被噎得翻白眼。 “最后,耆老族老們商量后決定動用家法,將他鞭笞一百下后發(fā)回寧德村——陳家最老的老家,不許為他請大夫和上藥,他的子孫后代不受家法,但全都不許留在涇縣,更不許從事紙業(yè),他們這一房名下的祭田、宅子、銀錢和店鋪盡數(shù)充公,族中不再為這一房提供任何幫助,等過了年就去官衙將這一房的路引和名籍貼上涇縣陳氏的印章去掉。” 回收田地、除名、除族,這是古代宗族觀念下最嚴重的處罰,在一定程度上甚至高于律法、嚴于律法。 陳六老爺?shù)淖訉O后代還可以繼續(xù)生活,他們可以做買賣,重新購置地產(chǎn)另立門戶,但他們沒辦法繼續(xù)讀書了——一個被宗族除名的人,罪大惡極,怎還能入仕為官? 當然,如果非要杠,說我讀書就是為了陶冶情cao,不為入閣拜相,那……請便。 顯金八卦聽完了,飛也似的跑了。 她再不跑,八寶飯快要在她嘴里匯合了。 開了祠堂的事辦得特別快,當天夜里顯金就聽見庭院里鬼哭狼嚎的,隔了一會兒徹底沒了聲響,估摸著是鞭笞一百下打完了,陳老六也被拖走了。第二天一早,便見董管事步履匆匆跑進跑出,估計是在核算陳六名下的庶務(wù)和地皮。 不到正月十五,掌控涇縣作坊十余年之久的陳六老爺便在寧德村傳來魂歸去兮的消息。 這消息傳來時,大家伙正吃早飯。 陳敷聽了半晌沒言語,反倒是瞿老夫人神色自然地給顯金夾了一筷子油浸竹筍,再招呼眾人,“……吃飯,正月里不說不吉利的事。” 陳敷看了眼瞿老夫人,想了想,隨即埋頭刨飯。 自來了涇縣便沉默像空氣似的三太太孫氏,卻手一抖,陶瓷勺子碰到碗沿,發(fā)出清脆的聲響。 顯金抬頭看去,孫氏便跟觸電似的一個哆嗦。 太嚇人了! 她可聽說了,這六老爺究竟為啥死? 就是因為擋了這死丫頭的路,便被人設(shè)計被賀顯金抓住了小辮子! 否則照六老爺與陳家主枝的親疏遠近,就算貪個五六百兩,至于死嗎? 這……這還是只是被擋了路…… 當初,不不不!還不叫當初!就在兩個月前!她拿青菜作踐這死丫頭!不給這丫頭吃飽!還給這丫頭找了個長得像耗子的老鰥夫! 對照陳六老爺,她對這丫頭犯下的罪行,可謂是罄竹難書! 陳六都死了,她的墓地還遠嗎! 孫氏哆哆嗦嗦地過了兩日,越想越害怕,越看顯金那張隨時笑瞇瞇的臉,越覺得這丫頭包藏禍心,在屋子里走來走去琢磨半天,也不知如何是好,想來想去,終是一咬牙一跺腳差人請來陳敷,姿態(tài)拿捏得十足乖順。 “……金姐兒今夕不同往日,陳六老爺一去,涇縣作坊大小事務(wù)想必是落到她手上了吧?”孫氏低著頭,溫馴問道。 陳敷不滿道,“為甚不是落到我手上?” 孫氏喉頭一梗,“您……您自己想管事嗎?” 陳敷搖搖頭,“那倒也不想。” 孫氏:…… 那你抬什么杠! 孫氏被堵得胸口疼,正想如往常一樣和陳敷大發(fā)脾氣,卻又顧忌陳敷背后的保護神——大名鼎鼎賀夜叉,不覺深吸一口氣,繼續(xù)低眉順目道,“金姐兒如今萬般好,對咱們陳家千般好,可只一樣不好——” 事關(guān)顯金,陳敷蹙眉問,“什么不好?” 孫氏溫順道,“賀小娘死后,她同陳家的聯(lián)系太少了,全憑她對您的一腔拳拳之心——咱們做生意的人家多半是重用自家人,如今是您頂在涇縣,若有一日您不樂意在這兒了,那就麻煩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