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節(jié)
您自己琢磨琢磨,現(xiàn)在996加班,是不是在贖偷用媳婦兒薏仁水的罪? 顯金背著手笑瞇瞇,“沒生意您急,有生意您也急——如今開春,私塾、書院剛過完年節(jié),正開門大吉,收了不少剛啟蒙的小童。等過小半年,小童們慢慢入門,不需要描紅畫字,咱手上生意也就沒這么滿了,您又該伸出手問小兒我——您看您看!沒生意做了呢,我的手都被餓瘦了!” 尚老板仰著頭哈哈笑起來。 他是真真喜歡這小姑娘。 隨時隨地一張笑臉樂呵呵,不急也不緩,再大事兒放她手上,也能輕飄飄地過。 前頭趕工時,他一個伙計手被鍘刀刮了,右手硬生生被刮掉一大塊rou,血淌到印刷刻版上,滿作坊都被嚇得不知所措,既被滿眼的紅血嚇懵,又怕這伙計斷了右手,喪了養(yǎng)家糊口的出路。 就這小姑娘,鎮(zhèn)定自若又麻利干脆地撕開袖口,把衣裳搓成繩,先把這伙計右手死死纏起來,再拿上銀兩,吩咐兩個伙計一人抬手、一人抬腳飛奔去善藥堂,處理完后,緊趕慢趕去這伙計家,當(dāng)即放下十兩銀子,對那伙計的老母和妻子孩子說了幾句話—— “你們放心,你們當(dāng)家的是在上工時傷的,一百兩銀子也治,五百兩銀子也治,只要大夫說需要什么,陳記就給什么?!?/br> “若右手真保不住,陳記也會聘他,挑柴擔(dān)水、打雜燒火,他能干啥,陳記就聘他干啥,保他終生都有活兒干。” 寥寥數(shù)語,卻像喂了一大顆定心丸到這群惶恐不安的女人嘴里。 阿彌陀佛,那伙計萬幸手上沒事,吃了藥養(yǎng)幾天就能出工。 算是樁小事故。 可誰不稱贊,陳記這事兒辦得妥善,辦得熨貼??! 后來那伙計還旁敲側(cè)擊地來問他,能不能想想辦法把他塞到陳記做活兒? 莫名其妙被撬墻角的尚老板卻一點不氣——別說伙計,他自己都想把自己塞到陳記去! 當(dāng)這狗屁老板! 擔(dān)驚受怕的,求爹爹告奶奶找生意,找不到生意就發(fā)不出工錢,繼續(xù)求爹爹告奶奶…… 媽的! 簡直是個死循環(huán)! 跟著陳記干,可不一樣了。 他老尚這半輩子,就風(fēng)光過兩次,一次是兒子考上秀才公,他拿著真金白銀幫兒子在縣衙捐了個胥吏做事,說出去也是官家的名頭,夠有面兒;第二次就是現(xiàn)在了,天天做不完的活兒,賺不完的錢,壓根不需要他cao心生意哪兒來。 人家生意自己飛到碗里來! 等等? 兒子? 他的兒子? 老尚摸摸自己的大肥死肚子,瞇著眼看了看陳記這個小姑娘。 膚白發(fā)黑,唇紅齒白,最乖的就是那雙眼睛,不算很大卻很漂亮,眼角微微上挑,兩層眼皮子窄窄的卻很深,眼神亮得很,一看主意就大。 他沒法兒把自己塞進(jìn)去,但…… 老尚嘿嘿笑起來,拍拍肚子,像拍西瓜,漫不經(jīng)心問,“老夫聽說,陳三爺待賀掌柜很是不錯,如親父親女?” 顯金正拿著本剛印出來的描紅本看,對著光,因紙張厚實,壓根看不透,遂滿意地點點頭,聽尚老板問話,笑著頷首,“三爺對我沒話說,若不是親父親女,偌大個涇縣作坊,也不至于小兒當(dāng)家?!?/br> 老尚再瞇瞇眼,老神感懷,“三爺是個敞亮人,很有成算,也聰明,老夫一直想和他喝壺酒?!?/br> 有成算? 也聰明? 這是……陳敷嗎? 顯金眼神怪異地看向尚老板,愣愣道,“那……那我?guī)湍s……約一場?” 尚老板笑著擺手,“不勞煩賀掌柜,下回老夫自己約。” 顯金撓撓頭,甚是莫名其妙。剛出門,一摸隨身的深絳色布袋子,里面兩本薄薄的書,又嘿嘿嘿地高興起來——尚老板人真好,自個兒都996了,還記得給她送精神食糧呢! 遛彎回鋪子,天黑黢黢的,東北邊彎月與星辰零星幾點,搭配得像畫板上認(rèn)真鋪陳的油畫。 顯金認(rèn)認(rèn)真真駐足欣賞了天際邊的美景后,方抬腳進(jìn)店。 如今客流多起來,顯金招呼周二狗和幾只腿部掛件把店鋪擺出來的斗柜與紙張都?xì)w納歸納,好給客人騰地方。 周二狗肩扛斗柜,撐起腰,看門口一個黑影鬼鬼祟祟探出頭,不由怒喝一聲,“誰在那兒!” 第57章 乃畫中人 周二狗氣沉丹田,一聲怒吼,鐵山都得震一震。 顯金抬眸看墻上黑影一抖,隨即從拐角瑟縮著走出一個弓背含胸的婦人。 婦人衣著樸素。 不,已經(jīng)不能算作樸素了。 是貧寒。 二月倒春寒,這婦人穿著麻布夾衫,肩頭和袖口都打著與衣裳同色的補(bǔ)丁,約莫是頭一回來紙行這種地方,整個人恨不能縮成弓背河蝦,卻努力挺直脊背,“俺……恁是陳記不?俺……俺找賀……賀掌柜……” 顯金探頭看去,婦人身后還跟著個七八歲的小童,她右手緊緊牽著小童,努力挺直的脊背是作為母親,給稚兒最后的尊嚴(yán)。 周二狗一愣,深恨自己不是人,沒事嚇唬孤兒寡母作甚? ——屬于半夜回想,坐起來都會扇自己一個耳光的地步。 顯金不贊同地看了周二狗一眼,笑著高聲應(yīng)道“是唉!”,雙手在腰間的圍兜利落擦了擦,笑意盈盈地迎上去,“是陳記紙行,您先坐!” 店鋪里收拾出來塊空地,正好擺放四方桌與四張梨花木杌凳,凳子旁擺了一盆郁郁蔥蔥的翠竹和一張三腳高幾,高幾上的花斛是亮白釉雙耳貫瓶,里面插著幾株亮黃色的迎春花——店里可算是有了正兒八經(jīng)的待客區(qū)。 婦人局促地隨鎖兒往里走,看這桌子凳子,再看那竹子瓷器,瞬時不敢坐下,只緊緊牽著小兒,靠在椅背后站著。 顯金與她站在一處,自然地為其斟了壺茶,雙手遞過去,“……夜深了,怕您不好睡,沒煮濃茶,只灑了幾片茶葉,放了點蜂蜜,您嘗嘗看,喝得慣嗎?” 婦人肩頭有鮮紅的染料,再看袖口更是青色、黑色、靛色雜糅,束裙下的褲邊還濕著——多半是從染坊下了工直接過來的。 顯金怕她沒吃晚飯,沖點蜂蜜水,好歹能墊一墊。 婦人下意識擺手,“……不……不了!” 顯金不強(qiáng)勸,笑著將茶盅放到桌子上,“您是來買紙?還是找人?” 說到正事,婦人把身后的小童一把扯出來,嘴角抿得緊緊的,一邊把小童往前推,一邊結(jié)結(jié)巴巴說,“俺……俺們……是來給陳記掌柜道謝的……” 顯金一愣。 婦人連忙道,“……俺兒在青城山院念……念書。昨天拿了一本看上去就賊拉貴的紙本子回來……我以為是他偷的……狠狠地抽了他一頓……后來他說是為陳記紙行寫……寫啥開蒙模板,紙行給他發(fā)的報酬……” “小揪兒不懂,俺們懂?!?/br> “小揪兒的字兒丑,不值錢;陳記的紙好,值老錢?!?/br> “這是陳記在做善事咧……” 婦人戳了把小童的后背rou,低聲提醒,“給掌柜的道謝!” 被婦人推到人前的小童低著頭,雙手背在身后,耳朵尖都是紅的,嘴上囁囁,“君寧謝謝掌柜……” 說著便預(yù)備起,撂起衫子,拱起雙手,朝顯金深深地鞠了三個躬。 動作快得很。 顯金避都避不開。 顯金不禁啞然。 她只是當(dāng)作商業(yè)在做,當(dāng)作業(yè)績在刷……滿腦子都是借此機(jī)會,要把陳記和青城山院的關(guān)系扣在一起…… 若說真君子,當(dāng)屬喬山長。 真正慈悲有大善之人,也是喬山長,他真正站在弱者的立場思考問題,真正愿意以弱者的自由為邊界。 而她…… 顯金苦笑,她只是一個生意人,實在當(dāng)不起這三個鞠躬。 顯金掩飾似的將一絲不茍的鬢發(fā)挽到耳后,趕忙將小童子扶起,有種冒領(lǐng)獎賞的窘迫,“您實在多禮,不過一本描紅,怎當(dāng)?shù)闷鹦⊥母6Y致謝?若當(dāng)真要謝,去謝喬山長吧,是山長準(zhǔn)允陳記將‘青城山院’四個大字印在本子上,才有了童生們?nèi)缃竦拿杓t本……” 婦人一愣,隨即堅定地?fù)u頭,“不不不——喬山長是善人,您也是善人!出了真金白銀的人,怎么不是善人了?” 非常樸素的善惡觀。 顯金不知如何作答。 婦人笑了,十分感慨,“別的不說,這還是小揪兒頭一回用這么好的紙寫字——普通的紙已經(jīng)很貴了,十張八文錢,還得湊夠一百張才賣!青城山院給娃飯吃,給衣穿,也配寫東西的家伙,可練字寫字哪有定數(shù)嗄?墨水兒還能兌稀點,筆岔毛兒了也能將就將就——就這紙沒辦法?!?/br> “小揪兒就去沙土上練,拿樹杈子當(dāng)筆,練完一地,把沙突嚕平整再練……” 婦人蹲著比了個手勢,“……就那么蹲著,屁股勾子翹起來,這么小的娃娃頭,墩子上的rou都硬了,每天趴在俺腿上,讓俺給他屁股勾子揉散結(jié)……” 娘親說話不文雅,被暴露屁股勾子梆硬的杜君寧,面紅耳赤地扯扯老娘衣袖,示意其務(wù)必注意影響。 婦人扭頭抹了把眼角,又迅速轉(zhuǎn)了回來,抽抽鼻頭,“……真得謝恁!真得謝謝恁!” 顯金心間好像有張厚厚的石壁,被名為無措與倉惶的蝥蟲,一點點啃噬開。 她輕輕嘆了一口氣,將桌上那盞蜂蜜水拿起,掌心摸了摸,還好,還溫?zé)嶂?,隨即異常執(zhí)拗地遞到婦人手上,“您的謝,我受了——您還沒吃飯吧?您先喝點甜的,肚子舒服些,哪日白天,我再請您正經(jīng)喝杯茶。” 顯金還想繼續(xù)說,卻見拐角處出現(xiàn)一個清瘦頎長的身影。 “……又在趕工?” 來人是陳箋方,多半見陳記鋪子上燈還亮著,便進(jìn)來問一嘴。 顯金答,“快打烊了——青城山院的小師弟到鋪子上來認(rèn)認(rèn)門?!?/br> 杜君寧一聽陳箋方的聲音,猛地抬頭,小小的眼睛大大的崇拜,怯生生道,“您……您是陳舉子嗎?” 陳箋方眼神落在小蘿卜頭身上,疏朗笑道,“是我?!?/br> 又問,“可是宮甲班的師弟?” 杜君寧連忙點頭。 陳箋方笑得和藹,“……我記得今日宮甲班學(xué)的是開蒙六記?夫子特布置下好幾篇的抄默,小師弟課業(yè)做完了嗎?夫子好像同我說,明日會choucha抽閱?” 杜君寧面色一變,慘叫一聲,當(dāng)即拉住老娘的手,匆匆忙忙地給顯金和陳箋方行了禮,便捂住邦邦硬的屁股墩往外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