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節(jié)
顯金笑起來。 這小狗屎蛋子,作業(yè)都沒做完就來致謝噢?。?/br> 真是不務正業(yè)誒! 陳箋方也笑了笑,頗有些天朗氣清的意味,朝顯金輕聲道,“走吧,天兒太晚了,小心三叔又來捉人?!?/br> 每次加班完了,陳敷來捉人時,就是顯金最丟臉的時刻。 赫赫有名的賀掌柜,被便宜爹拎著脖子罵,活像只沒啄到米粒的小雞崽。 非常不利于顯金在鋪子上威信的樹立。 顯金便把柜臺收拾收拾后,又叮囑了周二狗兩句,便從門口拎了個燈籠跟在陳箋方身后打卡下班。 誰知腳剛跨出門檻,天際處便淅淅瀝瀝地落起了小雨。 顯金預備回去拿傘,陳箋方從門后取出一把青布油紙傘,抬起下頜,清清淡淡示意顯金,“走吧,不過百十米路,幾步就到了。” 顯金想了想是這個道理。 兩把傘,還得拿兩個燈籠。 累得慌。 便彎著腰,鉆到與陳箋方的同一把傘下。 春雨不重,雨滴如花墜砸在油紙之上,散出清脆又響亮的聲音。 傘下二人,并肩而行,卻相隔甚遠。 顯金低頭看了看,陳箋方距離自己兩個拳頭寬的胳膊,不由默了默——和女子同打一把傘,對于未來的封建士大夫,想必很是煎熬吧? 顯金默默向外靠了一步。 “他們是來道謝的?” 陳箋方開口。 聲音比春雨更溫潤。 顯金點點頭,一聲苦笑,“……我實在受之有愧……” 陳箋方了解內(nèi)情,一瞬之間便明白了顯金的意思,低垂眼眸,隔了一會兒方道,“無論如何,你確實做了好事,他也該謝一謝。” 陳箋方頓了頓,語氣悵然,“杜家確實困難,杜君寧的父親原是青城山院考出去的秀才,本是鄉(xiāng)試的種子,卻因一場風寒丟了性命,留下孤兒寡母在世上討生活——杜家宗族吞了他們的祭田,又收了杜秀才留下來的房舍,杜家嬸子娘家離得遠,又顧念杜君寧要在山院讀書,便硬撐著一口氣留在了涇縣……日子很是艱難……” “其實今日,你可以送一些紙給他們……” 顯金頭搖得像撥浪鼓,“不可送!不可送!” 說起杜君寧他娘肩上的染料印子,右手指腹的厚繭子,顯金輕聲道,“……是個極為要強的女子,寧肯去染坊和男人爭飯吃,又怎會接受旁人無端的饋贈?” 陳箋方唇角抿了抿,低了低頭,不知在想什么。 雨好像下得漸大了。 顯金埋下頭,將目光從傘下探了出去,正好接住一串一串沿著傘檐往下砸的雨珠。 她好像終于有了些實感。 有了些許死而重生,穿越時光的實感。 先前,無論是想辦法離開孫氏的轄制,還是在涇縣賣紙做紙,她似乎都以一種游離在外、側眼旁觀的第三者視角,觀察著這一切。 今晚。 杜家嬸子樸素的感謝,小童兒三個踏實的鞠躬,卻讓她陡然生出,她確是畫中人之感。 從鋪子到老宅的路不長,但陳箋方刻意走得很慢。 顯金也未曾察覺,甚至伸出手去,輕輕觸碰了傘檐處滴落的雨水。 冷、輕、脆。 燈籠的光,氤氳在路面不大的水潭上,晃動著,將自己折射成天上的月。 顯金輕輕嘆了一口氣。 陳箋方側眸,“怎的了?” 顯金悵然道,“下雨,我們有傘?!?/br> 但,他們沒有。 杜君寧沒有。 被兩個哥哥打得腿腫面紅的王三鎖沒有。 曾經(jīng)的那個,被身份尷尬地扔在后宅院里的賀顯金,也沒有。 第58章 給了鑰匙 是夜。 春天的夜,雨水摸黑而來,隨夜愈深,雨珠在青瓦灰墻上跳躍愈歡快。 陳家老宅,最里進的院子種著一棵經(jīng)年的櫻桃樹,深綠蜷曲的葉子包裹著白色弱小的花骨朵,枝葉昌榮的殘影映照在窗欞油布紙上。 院子四方桌里點亮一盞油燈,燈影的焰尖竄跳,陳箋方手一抖,墨水砸在他最喜歡的云母凈皮熟宣上,潤墨如雨滴砸落泥濘,墨跡一層一層鋪疊而去。 陳箋方望著那滴墨水,發(fā)愣出神,輕輕一閉眼,黑暗中卻浮現(xiàn)今夜青石小巷中少女清冷明晰的眉眼,與輕攤開在油紙傘下那只細長瘦削的手。 陳箋方將未習完的功課輕輕卷起,沉默些許,終是蘸墨下筆,將眼前無法抹去的畫面落在紙上。 紙壽千年,而人的記憶短暫且易變。 …… 三月的涇縣,是陳記的涇縣。 描紅本風靡一時,基本做到,凡是家有開蒙小童的,必備陳記與青城山院聯(lián)名描紅本;凡是人來客往,送禮送情,筆墨紙硯里總會放一本陳記描紅本。 陳記描紅本之火,如后世突然火起來的淄博燒烤,小曹村加班加點地干,尚老板甚至多買了一臺印刷機,還多聘了四個零工,也趕不上陳記下的訂單——大部分都是批發(fā),有些私塾一下單子就是一百本,也不知是想寫死誰。 故而,顯金采用記單式排單,先接大單再顧散單,并緊急對鎖兒和都董管事開展銷售話術集訓。 “若有人來買五十個描紅本,但此時店里單子排滿,抽不出來,咱們怎么說?” 鎖兒積極舉手,“不好意思客官,咱們現(xiàn)在沒有,要不您再等等?” 董管事想了想,覺得鎖兒面面俱到,捋了捋頭頂三根毛,表示贊成。 顯金搖搖食指,連連搖頭,“不不不,你們要說——不好意思親,倉庫會按照訂單順序發(fā)貨,早拍早發(fā)出噢?!?/br> 董管事把頭頂?shù)拿樀搅硪贿叄谛”咀由锨趹┯浵拢侯欁笥叶运?,反正不給明確時間。 顯金再問,“那如果顧客十天前就定了一百本描紅,但咱們一直沒有交貨怎么辦?” 這題董管事?lián)尨?,“……老夫建議先誠懇致歉,繼而催促庫房,盡早妥善交貨——咱們是百年老店,切不可忽悠欺瞞,否則是自砸招牌?!?/br> 顯金把食指搖成鐘擺,“不不不。咱們應當立刻向顧客建議退回全款,并提出補償,補償嘛,一般來個二十文、五十文則可?!?/br> 董管事恍然大悟。 他們又不缺生意! 沒必要每一單業(yè)務都抓住! 再說,一般人聽到全額退還,還有相應補償,等待貨品的怒火早就消退干凈了,下回指不定還想著來陳記買紙——單子丟了,回頭客卻沒丟! 不過用二十文五十文錢,就維系住了一個顧客,這可是最劃算的生意! 董管事聽得醍醐灌頂,深以為然地在小本本上記下:圍魏救趙,干大事不惜小費者也。 顯金又傳授了一些“嗯嗯嗯,您的需求小兒都了解,小兒必定立刻催促”“理解您著急的心情,您交付全款后,小兒幫您備注優(yōu)先”“是是是,咱們是預售制,預售制就是您先下單子付款,咱們出憑證,起等十天出貨”……等缺德話術。 預售,顯金終于罪惡地,開啟了她前世極度憎惡的預售制! 以前在某寶上買件衣服,一個月起等,她忍不住懷疑店家是不是現(xiàn)去新·疆摘棉花;如今,她倒是非常自豪地告訴那群打批發(fā)的,是的,沒錯,目前確實是從樹皮開始泡起…… 陳記描紅本一本難求,許多人透過與之相熟的人來陳記加塞。 陳左娘特來過一趟,面色通紅,語氣間支支吾吾,“……就想問一問咱們店里可還有描紅本的貨?縣衙新招了一批胥吏,文書上倒是通,字兒卻還要再練一練……” 縣衙的生意! 顯金脊背一挺,這可不敢松懈,“縣衙要買描紅本?” 陳左娘溫婉低頭,手輕輕將灑落在耳畔邊的幾根發(fā)絲別到耳后,聲音又柔又輕,“倒也不是買……只想問問看,咱們家里有無做廢的瑕疵品。這些做得不好的貨賣不了,又占地方,倒不如都送到縣衙去,總也是條路子?!?/br> 送到縣太爺門下的,怎么可能是瑕疵品。 這擺明了是縣衙想免費征收陳記描紅本嘛。 描紅本一本五十文,六品衙門如今月俸不過七石半的糧,換算成白銀,一月收入不過七兩五錢銀子,一百本描紅本就是五千文,這就劃去五兩銀子了。 這錢不多,但也不少了,一個縣衙里外里就這么多進項,增加一處出項,就是在放大成本,壓縮自我得利。 伸手向商家要,多方便。 啥也不用出,還送貨上門呢。 顯金對這則“潛規(guī)則”認賬,只是好奇這事兒怎么由陳左娘說出口,便先吩咐周二狗晚上趁夜黑挑兩挑子送到縣衙去,再笑著問陳左娘,“……是七叔祖托你來帶這話嗎?” 陳左娘頭往衣領口一埋,臉紅如飛霞,嘴上囁嚅,“倒……倒也不是?!?/br> 身邊的丫鬟快人快語,笑盈盈地揭秘,“您忘了咱們的大姑爺是涇縣縣丞周大人啦?” 噢! 前頭上元節(jié)看燈時,陳右娘說過一嘴,顯金想起來了,便笑問,“咱們這位周縣丞甚時候來提的親呀?怎的不見七叔祖邀我們?nèi)コ跃朴^禮去?——這場酒可不能省咧!” 陳左娘臉色白了白,先斥身邊的丫鬟,“綠枝,你也太無規(guī)矩了,嘴上話不過腦!”又同顯金解釋,“……還沒來提親……只是他說了一嘴,我聽了,便記在心頭了,若是有作廢的本子咱就送,若是沒有也不強求,左右官府歸官府,陳家歸陳家,他們總不能吃白食?!?/br> 還沒提親? 顯金有些意外。 上次聽陳右娘說,這門親事,還是希望之星他爹走馬上任成都府知府時定下的呢。 這一晃都過去幾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