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節(jié)
他們拿著名籍,京師都去得!官府如何會管?! 又不是捉逃妾,或拿逃奴! 還有,他們又沒與宋記簽訂約書! 前幾年老東家過世后,他提醒小喜,開年后必定要簽訂約書,小喜滿口應承,后來說是沒找到以前的舊例,又說“這群伙計離開宋記,還怎么糊口?宋記給了他們一口飯吃,他們感激還來不及,怎么會跑?”,便將這件事一年推一年,徹底擱置下來。 老管事左邊腦袋像被棒槌狠狠敲過,硬撐著沉重的腦袋,耐心對少東家沉聲道,“我先去老高家里探探情況……你去城東城南的城門墻找官差問一問,這幾日老高他們出城了沒?” 一個人走,倒是小事一樁。 工坊所有人都走,恐怕是被人端了窩! 可是福榮記??? 不不不! 福榮記的東家手上還攢著徽州筆的生意,否則怎么他們叫紙行,而福榮記的名號卻十分寬泛呢? 這樣的店子,端他們做紙的一窩人作什么? 老管事細細思索后,心頭暗道一聲不好,又言簡意賅地交待了宋白喜幾句,便頂著劇痛的腦殼急匆匆地出門去。 宋白喜撇撇嘴,騰地一聲坐到凳子上,慢條斯理地將柜臺里薄薄的流水賬簿拿出來再算一遍——這老不死的叫他去問城門墻,自己怎么不去?自己倒是挑個能喝茶吃菜的地方走,卻讓他去巴結官爺? 想得倒美咧! 他才不去干這低三下氣的活兒! 等他過了院試,考上秀才,他天天去城門口晃蕩,尋常的小吏算什么?就算是縣丞大人來了,也要賜他一把交椅坐! 過了晌午,老管事失魂落魄地巴著門框進來,險些被寸高的門檻絆倒,雙目無神,嘴里囔,“……十日前,就有人看到老高去過陳記……昨日陳記的董大宗去過老高家里……今天一早左鄰右舍就看到老高和他兒子大包小包拎著東西上了一架騾車……” 宋白喜心頭一嘁:便知這老東西只會讓他做無用功!這不是什么都自己打探出來了嗎??? 老管事后背涔涔直冒冷汗,四下看了看。 宋記的店子里,摞了很高一堆四十五文錢一本的描紅冊,左邊是玉版,右邊是夾連熟宣,再之后就是幾刀摞在一起的生宣,最后鎮(zhèn)店的是一卷老東家在時制下的金粟山藏金紙…… 再然后……再然后就是庫里那三千刀已經(jīng)被裁剪成四四方方、書頁大小的珊瑚桃箋…… 再就沒有了。 人全都走了,他倒是知道做紙每一步怎么走,卻從未自個兒獨身走過,如今該怎么辦?工坊沒人做事,縣里各家紙行都葆有自己的老師傅,那些專司做紙的小作坊,甚至是掌柜親上陣做紙,各家怎么可能放人? 那他們只能去鎮(zhèn)上、村上挖人,不是熟面孔,人們怎么會輕易跟他們走? 偏偏他們之前看描紅本生意好,還特意將庫房里其他品類的紙張四處去換成了珊瑚桃箋,齊齊整整裁剪好,預備把這門生意當作宋記最招財?shù)幕顑簛砀伞?/br> 如今沒人,沒紙,沒貨,沒印刷的廠子…… 老管事頭痛欲裂,卻舉目茫然。 宋白喜聽聞老管事先頭拉拉雜雜一番話,心里明白了個大概,知道與陳記關系莫大。 陳記和他們交手過兩回了! 第一回 叫他們悶了三千刀珊瑚桃箋的暗虧,第二回叫那群永無出頭之日的老童生顏面掃地,為首那個老童生與他私交甚好,指天罵地地在他面前惡狠狠地詛咒了許多次陳記那小娘生的…… 兩次,宋記都沒占到便宜! 宋白喜頓時矮三分,猶猶豫豫沒說話,害怕一說話便被這老不死的支使出去當炮灰。 老管事悶了一口大氣,強迫自己穩(wěn)住顫顫發(fā)抖的手,沉聲囑托宋白喜,“……你收拾五十兩的情,金銀首飾也好,衣裳香袋也罷,今天白天買好,等晚上親去陳記尋那賀掌柜……” 人窮志短,被陳記在后背抄了一手,由不得他們不下矮樁! 當務之急是讓老高回來! 老管事哆哆嗦嗦地將手摁在柜臺上,還想再說。 宋白喜卻拍了木臺,一把躥起身來,“我不去!這丟人現(xiàn)眼的事情,你要去自己去!我拿著禮去送一小娘養(yǎng)的,以后還怎么讀書!怎么出人頭地!” 宋白喜咬牙切齒,“你個老不死的,這時候還玩心眼支我跳崖,怪道你兒子你孫子全都死在你前頭!” 第74章 拿錢砸人(上) 打人不打臉,揭人不揭短。 宋白喜此言一出,老管事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珠子,手指頭戰(zhàn)戰(zhàn)巍巍地指向一直以來當作子侄看待的宋白喜,“你你你——” “你什么你!你不過是宋記的伙計!我爹我爺爺看你可憐才捧著你、順著你,還叫我讓著你!你可別忘了誰是宋記真正的主人!” 老管事整顆頭像被榔頭捶爆,一股從胃底涌上喉頭的惡心難以遏制,“噗”的一聲,稀稀拉拉的黃白色嘔吐物噴射到柜臺上,偶有幾滴甚至噴濺到旁邊摞成一堆的紙張上。 老管事可惜地看了眼那刀紙,兩眼一閉,終于笨重地砸到地上。 宋白喜驚呼一聲,連忙扯起搭在柜臺上的袖子! 可別沾上這老東西的穢物咧! *** 宋記老管事病重暈倒的消息不脛而走,董管事眼觀四路、耳聽八方,自然能隨時掌握一手消息,雙手交在腹間,帶了點惋惜道,“……雖行為嚴厲、為人小氣、目光短淺、先己后人……對宋記,他卻是真正忠心。如今好歹撿回一條命,卻躺在床上,左邊身子全動不了,也說不出話了?!?/br> 顯金剛寫完“論學”的第 三 章,洗了手,正拿起筷子吃飯,夾了塊蒜蓉香菇,聽到這消息,不免愣了愣,怔忡之后低頭扒飯,飯在嘴里嚼,如同嚼蠟。 “給他請個大夫?!?/br> 顯金把飯咽下,面上未顯露出半分情緒。 聽這形容,像是中了風。 老年人,大悲大喜后,身體底子差點的,原本就有心腦血管疾病的,很容易中風后偏癱。 第一次中風最要緊,好好護理、精心照顧,養(yǎng)回來只是時間問題。 可問題就是,宋記不管他了,又無子無孫了,只有個身體弱的老伴兒照料他,看醫(yī)吃藥多半舍不得錢財,這如何能照料好? “再送三十兩銀子過去?!憋@金幾口刨完飯,利索交待,“都以陳家七叔祖的名義?!?/br> 這兩算是一代人,同行多半有交集,以她的名頭,估計宋家這老管事不會接受,甚至可能又被氣一次,等會好心辦壞事,反倒不美。 董管事點頭稱是。 顯金再加了一句,“從我的賬上走,不需公賬劃款?!?/br> 那這就純屬私人行為了。 董管事遲疑道,“這倒……沒必要?”見顯金神色淡淡的,心知這小姑娘表里如一,看著清清冷冷,內里確也是個極有主見、絕不輕易改弦易張,便也不再勸,只猶豫著問,“那……咱們還對宋記……” 還對宋記出手嗎? 畢竟這一套組合拳打下來,把人家的老管事都氣癱了…… 董管事很有些猶豫。 顯金詫異地看了董管事一眼,“……咱們該做什么就做什么,如今宋家老管事癱倒,正是他們少東家慌亂害怕的時候,良機稍縱即逝。” 董管事埋下頭,隔了許久再應了聲“是”,又對顯金道,“……那我便將今晚小稻香的包間定下,等會親去宋記走一趟,邀其少東家一敘?!?/br> 語聲有些遲滯。 顯金點點頭,低頭收拾碗筷。 里間花廳習《千字文》的聲音漸起,正學到“篤初誠美,慎終宜令”,鎖兒的聲音洪亮又認真,顯金抬起頭認真聽了半晌后方將頭低下,重新鋪開筆墨準備將“論學”寫完。 董管事出去了,花廳的聲音也沒有了,只?!八⑺⑺ⅰ钡膶懽致暋?/br> “扣扣扣” 一只骨節(jié)分明又白皙纖長的手,正輕叩顯金桌面。 顯金一抬頭,撞進陳箋方探詢又明亮的眼眸。 “與董叔吵嘴了?”陳箋方搬了一只小杌凳來,坐到顯金對面。 多半是被聽見了。 顯金拿筆舔舔墨,抿抿唇,“也不算吵嘴,許是董叔覺得我心狠?!?/br> 陳箋方順手將硯臺推近,方便顯金。 店子就那么點大,教課的花廳就在吃飯的圍桌旁,里頭的伙計聽顯金和董管事意見相左,皆屏氣凝神,大氣都不敢出——這讓他聽墻角聽得更清楚。 這事兒吧……各有道理。 陳箋方輕言道,“董叔或許也不是埋怨你,只是年紀大的人待人待物總慣有三分余面,你想的是殺伐果斷一刀切,董叔想的卻是細水長流慢慢磨,也不是誰對誰錯的問題?!?/br> 顯金沉聲,“商戰(zhàn),不是你死就是我活,刀架在脖子上,慢慢磨就不疼了?成王敗寇者也,若非宋記苛待匠人太過,我縱是千百萬金也挖不動;若非宋記抄襲借鑒在先、侮辱背刺在后,陳宋兩家仍是井水不犯河水,一起賺大錢。” “可惜率先招惹陳記的,一直是他們?!?/br> 先撩者賤。 不能因為他們敗了,就覺得他們可憐。 顯金聲音很冷靜,抬頭看陳箋方,“篤初誠美,慎終宜令。為人做事,務必始終如一,要牢牢記住往哪走、走到哪——等此事終了,如董叔般聰明,自會想透徹?!?/br> 陳箋方原想安慰她,卻發(fā)覺這個小姑娘,毋需任何人的安慰。 陳箋方下意識地向椅凳后背靠去,卻在半路突然反應過來—— 現(xiàn)在坐著的這個杌凳,光禿禿的,沒有靠山。 董管事親去相邀,不久后折返,同顯金回道,“……只問了一句是你去,還是三爺去。” “我回說,三爺去,你作陪?!?/br> “宋記的少東家便點了點頭,沒說去也沒說不去……”董管事從袖兜里掏出五六個銅板,哭笑不得,“……后來見我要走,還賞了我?guī)讉€銅板……” 顯金蹙緊眉頭。 這是哪里的做派…… 董管事一個月月例銀子十兩……年終還有分紅,素日節(jié)慶、節(jié)氣還有衣服與節(jié)費…… 還是良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