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4節(jié)
瞿老夫人目光冷厲地看向尚老板,“涇縣只有你一家印刷作坊,宣城卻不是!” 尚老板便做了個“請”的手勢,“那您自便。饒是您花大價錢印出來了描紅本子,涇縣的九鎮(zhèn)二十四村八十一官學(xué)也不可能繞過顯金,和陳猜簽契書?!?/br> 瞿老夫人深吸幾口氣,氣得聲音夾在嗓子眼里,“金姐兒,哪里來的這樣大的臉面!” 尚老板笑道,“其一,這八十一官學(xué)可是金姐兒一家一家跑出來的!” “其二,青城山院的喬小姑娘,可是金姐兒主動撈出來的——是,仗義皆是屠狗輩,負心寡情是書生,可咱們這二十四村的讀書人真仗義起來,也不是空吹的牛皮?!?/br> 第166章 桑葚冰茶 瞿老夫人目光如炬地緊緊盯住尚成春。 尚老板似笑非笑地回望過去。 尚老板走南闖北,在東邊打過狼,西邊放過槍,最要緊是偷偷摸摸出了很多少兒不宜的禁書。 他雄赳赳氣昂昂、八尺男兒漢,這輩子怕過誰?! 除了官衙來查抄禁書的小吏,他啥也不怕! 噢,還怕秦夫子斷更、爛尾、水文充字?jǐn)?shù)。 噢噢,還怕自家傻婆娘拿筷子敲他頭。 噢噢噢,還怕耗子、蟑螂、七星瓢蟲、蚱蜢、蜈蚣、長蟲…… 想起長蟲,尚老板渾身不由自主地抖了抖,但是他堅持沒讓瞿老夫人看出來,他不能輸人、更不能輸陣,輸哪個都是給顯金丟臉。 瞿老夫人率先移開眼神,略垂眸,隔了半晌笑了笑,“是嗎?聽起來倒像是咱們陳記,家中藏有金鑲玉,諸人反倒皆不知?!?/br> 瞿老夫人站起來,理了理衣擺,將那只裝著綠松石翡翠珠鏈的紅絲絨木匣子放在桌上,單手推了過去,“買賣不成,情誼在?!?/br> 瞿老夫人神色淡淡的,叫上瞿二嬸,走了兩步,回過眼眸,“收著吧,顯金的朋友,我們陳家也該好好禮待?!?/br> 瞿老夫人話音落地,便帶著瞿二嬸頭也不回地走了。 剛回府,便見有個身著長衫、留八字胡、讀書人打扮的中年男子在門房處比比劃劃地登記,“吾乃清水鎮(zhèn),秦……” “欸欸欸,對對,秦始皇的秦?!?/br> “是是,秦廣生?!?/br> “廣?行千里致廣大的廣,生者為山山而川、生生不息是也?!?/br> 門房像看智障般看向這讀書人,食指反手指向自己的鼻子,“小相公,你看,我像是聽得懂你拽文的人嗎?” 瞿老夫人下了騾車,上前一步,“秦……” 秦夫子轉(zhuǎn)過頭,八字胡十分應(yīng)景地抬了抬,“……鄙人清河鎮(zhèn)云嶺蒙館夫子,昭德四年的廩生,今朝前至宣城府參加秋闈鄉(xiāng)試,特來拜會賀掌柜?!?/br> 說著拿了今年秋闈的名帖給瞿老夫人過眼。 廩生,是前幾名的秀才。 這是來考舉人的。 瞿老夫人不敢怠慢,轉(zhuǎn)頭看向門房,面帶薄慍,“秀才公也敢攔!素日是怎么教你們的!” 秦夫子垂手站到瞿老夫人身后,等她給自己出頭。 瞿老夫人頓了頓,又問,“金姐兒呢?怎不叫她出來接?” 門房支支吾吾,“賀姑娘,一早就去了績溪作坊,不到傍晚是不回來的?!?/br> 瞿老夫人便看向秦夫子,慈藹地笑道,“要不,您進去等?” 秦夫子連連擺手,動作笨拙,無形中透露出常年看書寫文章,不與人打交道的恐慌和躲避,“不了不了——金姐兒不在,我進去干甚?您是?” 瞿老夫人心平氣和,“我是陳三爺?shù)哪赣H。” 秦夫子好似想了想陳三爺是誰,想了半天才恍然大悟地結(jié)結(jié)巴巴道,“噢噢噢——是這樣,我還要回去溫書,便也不等了。就托您給金姐兒帶個話吧——” 瞿老夫人做出洗耳恭聽的姿態(tài)。 “今年描紅本的契約好似到期了,清河鎮(zhèn)并周邊四五個鎮(zhèn)和鄉(xiāng),都等著她再簽,她若是有空,就挨個再去一趟,孩子們和老秀才快沒紙用了?!?/br> 秦夫子如連珠炮。 瞿老夫人默了默,嘴角緊抿,輕輕頷首。 秦夫子高興起來,又轉(zhuǎn)身從角落里掏了拿麻布裝好的兩兜子遞給瞿老夫人,“……自家種的瓜、山貨、野菌……內(nèi)人給金姐兒和喬大姑娘一人做了兩雙鞋襪,也勞煩您拿給她們?!?/br> 瞿老夫人遲疑著接了過來。 瞿二嬸連忙去接,卻被瞿老夫人避開。 秦夫子又魯直地交待了兩句,不顧瞿老夫人的挽留,直沖沖地向外去,拐過墻角,便聽妻子文娘忐忑道,“……你這也能給顯金長臉?” 秦夫子又鈍又魯?shù)纳裆缇筒灰姟軐懗霰罟费赌菚婵 返拇笫肿樱趺纯赡苁莻€不通人情的憨二傻! “我不這樣,反倒叫陳家懷疑,是顯金特意將我們一個一個搜羅起來的。” 秦夫子揉揉鼻頭,再挽住妻子的胳膊,嬌憨道,“走啦走啦,去吃醬肘子啦!大后天就要進小號考試了,又要脫層皮?!?/br> 這頭夫妻感情甚妙,那頭主仆正在私語。 瞿二嬸看著秦夫子風(fēng)一般的背影,不愉嘟囔,“……什么人啊,一點規(guī)矩都不懂!” 瞿老夫人不贊同地輕斥道,“被點了廩生的秀才,多半能上舉人!他不過三十來歲,上了舉人再有寸進,便是大造化!別說不懂規(guī)矩,人家就是不搭理咱們,也是應(yīng)當(dāng)!” 瞿二嬸縮了脖子:自家老夫人對讀書人的尊重,比城墻都厚,比龍川溪水都湍急,比她對隔壁戲班當(dāng)紅名角兒周遠安的執(zhí)念都要深。 待天色將晚,門房來報,顯金回來了。 瞿老夫人坐在擺好盤的圓桌前,抬了抬眸子,瞿二嬸便應(yīng)聲去請。 顯金來不及洗臉洗手,一進門便見瞿老夫人穩(wěn)如泰山地坐在圓桌上方,桌上擺了一個小鍋子,旁邊花團錦簇地擺了十來個小碟。 瞿老夫人請顯金落座,“……廚房說你娘喜歡打鍋子,她愛吃涮羊rou,你如今尚在孝中,我便叫張mama做了辣豆豉鍋,又叫廚房買了新鮮的竹蓀、塊筍、蘑菇和水菜?!?/br> 瞿老夫人記起那碗咸豆?jié){面,又問道,“還有什么想吃的,現(xiàn)在叫廚房準(zhǔn)備,應(yīng)也來得及?!?/br> 顯金乖順地坐到瞿老夫人身側(cè),就著桌上的熱碗碟先浣手,再笑,露出尖尖的犬牙——這是中和她身上清冷瘦長氣質(zhì)的法寶。 “這樣豐盛,便是再請大太太和二太太來,也盡吃得了?!憋@金笑瞇瞇地說。 瞿老夫人擺擺手,“老大媳婦最近在作畫,說是什么百鳥圖,還特意請董管事拿了幾張三丈三的品宣;” 老二媳婦,則是個危險話題。 瞿老夫人嘴角一個清淡的笑意,“老二媳婦這幾日算賬、理貨、調(diào)教伙計,十分焦頭爛額?!宾睦戏蛉瞬挥蓳u頭,“她也是沒這個心思好好吃頓飯的?!?/br> 顯金挑挑眉,不置可否。 瞿二嬸上茶。 瞿老夫人介紹,“聽說你愛喝涼茶,也不太愛喝苦茶,這是拿桑葚和著冰糖熬成醬,再將石巖龍井煮三遍后窖在井里,冰透了拿出來的?!?/br> 瞿老夫人接過瞿二嬸手里的茶盅,親給顯金倒了一盞,“你嘗嘗吧。” 顯金立刻站起來,雙手將茶盅舉過頭頂,態(tài)度無比、十分、異常、極度恭敬。 開玩笑! 領(lǐng)導(dǎo)設(shè)宴,要么要開你,要么要升你。 無論哪種,都如履薄冰、戰(zhàn)戰(zhàn)兢兢呀! 第167章 燥熱傷肝(說了加更就加更,二更合一4000 ) 瞿老夫人倒完一杯冰茶,顯金恭恭敬敬地一飲而盡。 別說,還真挺好喝。 瞿老夫人看人的眼光不怎么樣,做飲品的眼光倒很好嘛——完全可以開個“霸王茶娘”嘛。 賣點:每一杯茶湯都與宣紙的顏色一致,比如“官綠”就是石巖青茶加一點薄荷;“長春”就是紅茶加一點桑葚汁或藏紅花汁嘛;“漢白玉”不就是隨便什么茶再加一點點牛乳兌成的顏色嘛…… 等等。 如果宣紙有顏色…… 顯金瞇了瞇眼,正預(yù)備細想下去,卻被瞿老夫人一句“坐吧”打斷。 顯金甩甩腦殼,先把發(fā)財?shù)哪铑^藏起來,再眼觀鼻鼻觀心地坐如烤焦的鵪鶉。 “涇縣鋪子……”瞿老夫人先提筷,將半碟竹蓀下進湯去,隨口一句打開場面,“本來是該給老三的?!?/br> 顯金抿抿嘴,絕不接話——老板家里的產(chǎn)業(yè),你想給誰給誰,她一個還沒爬上ceo位置的初級職業(yè)經(jīng)理人,完全沒必要接這種敏感的話題。 竹蓀本就泡過,燙幾秒就熟了,瞿老夫人第一筷子夾給顯金。 顯金受寵若驚地連連點頭,等瞿老夫人先吃,再自行動筷。 “只是老三不會想?!宾睦戏蛉苏f話間很是隨意,看上去決計不是斟酌后的交談,“老二沒有兒子,就算我把家業(yè)給他,他能傳給誰?不還是三郎和四郎嗎?” 竹蓀入口,帶著辣豆豉湯底的香和辛,順滑地溜進喉嚨。 顯金點了點頭,“是是是,給三郎給三郎?!?/br> 瞿老夫人看了眼小姑娘,再煮了半碟炸豆腐皮,等火燒水開期間,再道,“我知道,他怨我,怨我眼里只有老二和老大,可他不想一想,老大做官、老二發(fā)財,他做弟弟的,豈不是能躺著當(dāng)少爺了?” 顯金再點頭,“是是是,當(dāng)少爺當(dāng)少爺?!?/br> 語氣之恭順,且暗含‘瞿老夫人若要求把陳敷送到ktv當(dāng)少爺,她立刻幫便宜老爹買好亮片小腳褲和摩絲’的上進心。 顯金始終不接茬,讓瞿老夫人悶了悶,單手再煮了半碟干米粉下湯,隔了一會兒又下了兩塊九孔藕,最后情緒在芋頭和筍片的間隙終于外泄—— “……你二伯在涇縣舉步維艱,你二嬸在桑皮紙作坊進退兩難,咱們做生意,最怕的就是內(nèi)訌?!?/br> 瞿老夫人面色凝了凝,又想起家中的喬寶珠與視青城山長喬放之為師為父的南直隸那些讀書人,強迫自己面色緩和很多,“陳家好了,老三才會好,你才會好,咱們都是在一根繩上的螞蚱,一船沉則全員覆?!?/br> “金姐兒,你很聰明,你甚至比陳家的后人,不不,你甚至比很多男人聰明!你應(yīng)當(dāng)明白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的道理?!?/br> 瞿老夫人語重心長,“你想要什么?錢財?我可以讓你分紅,陳老五拿多少,你就拿多少。姻緣?你自放心,祖母不會虧待你,縱然不是進士舉人,也一定是能給你安穩(wěn)康樂生活的。嫁妝?前幾日,我還在同二娘說,你這些年為陳家賺了多少錢,你出閣時,我便為你添上三分之一的銀子……” 顯金夾了一筷子的豆腐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