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9節(jié)
瞿秋實回之一笑。 “只是,瞿大夫素日里都同貴人瞧病,開的方子難免有些貴?!憋@金笑得人畜無害,“有幾個老伙計明明都準備抓藥了,一聽每幅藥的價格,當場就不要了,我就在琢磨,咱們好人做到底,給咱們陳家簽了契書的伙計,每個人每年都留三兩銀子的藥補?伙計們每次瞧病,咱們都分期報批六分之一,伙計看完病抓完藥就拿著方子和繳費收條,來賬房報銷?!?/br> 瞿秋實的笑顏一凜:這后面的話聽著,跟他是不是沒太大關系呀? 陳箋方低著頭,把碎掉的豆腐重新一小塊兒一小塊兒拼湊好。 顯金說的話,就是后世的醫(yī)保。 唯一不同的是,后世的醫(yī)保由zf擔責,這里不能實現(xiàn),所以只能由購買和享受了勞動者半輩子的東家買單。 這筆單,真得買。 多少為老東家辛勤半輩子的伙計,得了病就被拋棄了,躺在床上,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 自己的李三順,得自己來寵。 這個點子,盤桓在顯金腦海里很久了。 如今,恰逢其時說出來,應當不會被拒絕——瞿老夫人希望她和這位牧童弟弟修成正果,顯金就算是個別人風花雪月,她翹著腳扣腳底板的主兒,也不難看出來吧! 當老板對你有要求時,是最好提要求的時候。 顯金放下筷子,見瞿老夫人正在沉思,笑了笑,“我算過了,咱們加上涇縣的伙計,總共五十三人,一人一年三兩銀子,也就是一百五十九兩,三爺愿意拿三百兩出來試行兩年,兩年后您看成效,若行咱們就接著做,若不行,您也有隨時叫停的權力?!?/br> 遠在涇縣的陳敷:阿嚏阿嚏阿嚏——我那源源不斷的私房呀…… 瞿老夫人看了顯金一眼,笑了笑。 新官上任三把火,一把火燒傲氣,二把火燒腐氣,三把火燒人氣。 這種事,說出去,別人只會贊新上任的金姐兒有魄力,真正為伙計們好…… 拿陳家的錢,立自己的威。 瞿老夫人笑了笑,看向面白唇紅、神色坦然淡定的內侄孫,輕輕點頭,“你想做什么就做吧,給你二伯提前知會一聲,老三的私房自己藏好吧,錢就從賬面上走,不過一年多了一百余兩的支出,都是小錢?!?/br> 瞿秋實眼波流轉,笑望向顯金——她在陳家的地位,比他預料中的更高啊。 瞿老夫人揮揮手,“家宴不談公事?!笨戳搜圩烂?,抬頭向顯金道,“怎么姜蓉酥還未上?金姐兒,你帶芒兒認一認小廚房的路,順道催催點心。” 顯金:小廚房是張mama的戰(zhàn)場,讓張mama帶比較好。 心里這樣想,行動上還是要投桃報李——畢竟剛剛的提案,領導沒有為難就批了。 顯金一路帶著瞿秋實向小廚房去。 剛出游廊,瞿秋實停在四水歸堂的空地上,偏頭抬眼朝天望去。 顯金回頭,“走啊——” 瞿秋實目光投向浩瀚無垠的星空,聲音清朗,配合著內宅被柱子無情分割后的風,顯得孤寂寥然,“jiejie,你看天上是什么?” 是一輪圓月。 一輪如玉似盤的美好月亮。 顯金瞇著眼看,“是烏云,烏云從東邊來,明天要下雨。” 瞿秋實腳下有些搖晃,沉聲笑了笑,“jiejie,您想想,今天是什么日子?” 是十五。 每個月,月亮最圓的日子。 人與人團圓合歡的日子。 顯金想了想,厲聲道,“七月十五!鬼門開!” 第173章 百鳥鳥圖 瞿秋實如今豈止雙腿搖晃,甚至下盤非常不穩(wěn),在黑夜中,險些坐到地上。 鬼門開,就開吧。 他一個習醫(yī)的,手上過的就是人命和血rou。 鬼門開不開的,他不害怕。 這位jiejie,以如此擲地有聲的語氣,說出“鬼門開”三個字——就很詭異了。 活像,這鬼門,是她一聲令下打開的…… 瞿秋實臉上的笑掛得很勉強,“是十五……月圓,我本想邀jiejie一起看看圓月,我常覺人生之無常,便如月圓月缺,亦如潮漲潮落……” 顯金不可思議地望過去,“賞月?賞什么月?姜蓉酥都涼了——” 顯金抬腳就往前走,一邊走,一邊好心教導弟弟做人的道理,“老夫人既叫咱們來催姜蓉酥,就需照著她老人家的吩咐,一字不落地辦完,咱們這一邊賞月,一邊辦事,和出四個時辰的工,上兩個時辰的茅房,有啥區(qū)別?” 顯金義憤填膺,“這就是騙錢!傳出去了,以后還有哪個東家愿意要我們?” 瞿秋實:…… 他很無助,無助得像一個在暴雨中沒有傘的孩子。 他不知道該怎么用平和又溫柔的語氣咆哮著告訴顯金:老夫人是故意的!就是為了讓我們夜半獨處!在如水的夜色中,迅速升溫感情!最好明天定情!后天拜堂!大后天早生貴子! 他不明白。 究竟是宣城的姑娘和白水鎮(zhèn)的不一樣? 還是單純是這個漂亮能干的jiejie,腦子的長勢和尋常姑娘不一樣? 在白水鎮(zhèn),一般來說,最多三日,再冷若冰霜的姑娘也會對他笑逐顏開。 這位jiejie,是個奇人——她并非冷若冰霜,有時候還會對著他綻出明媚的笑顏,但是……一張漂亮紅潤的嘴,怎么能這么說出貧瘠蒼白的話! 他就像一個身經百戰(zhàn)的花魁,遇到了沒喝藥的大爺。 渾身長技無處施展,像跳了千萬只跳蚤萬劍鉆心地撓他癢癢。 再萎的大爺,也有雄姿英發(fā)的那一天——瞿秋實在心里為自己打氣,一抬頭,卻見顯金早已不見蹤跡。 瞿秋實面容有些扭曲:他大概可以合理地猜想,這位jiejie跑這么快,只是為了早點拿到姜蓉酥,比他早一步到老夫人面前顯功吧? 一頓接風宴,以顯金端來的姜蓉酥收尾,開始了陳家第二次核心會議——瞿老夫人將陳箋方叫到蓖麻堂來細細問了許多,直至打更才放陳箋方去見他親娘。 長房如今還住在陳家最中心的院子里,堂屋明燈高懸,陳箋方推門而入,便見自家親娘在燈下作畫,拿的是細如發(fā)絲的銀毫筆,正在勾虎皮鸚鵡的背毛。 陳箋方輕手輕腳地站在原地,怕自己的氣息驚擾了母親作畫的手法。 待一只胖鸚鵡描完,段氏長呼出一口氣,抬眼見到兒子,眼眸深處終有了些許明朗的笑意,“終是回來了?” 陳箋方為母親遞過一張擦手的絹帕,恭敬道,“回來了?!?/br> 段氏笑著張羅給兒子倒茶上點心,“……說是給你接風,看你一晚上,就盯著塊豆腐戳戳戳……倒是最后吃了不少姜蓉酥,以前也沒覺得你愛吃姜味的點心呀?” 陳箋方低頭咬了口綠豆糕,酥酥麻麻的,油酥皮在嘴里化開,仍舊沒有姜蓉酥的味道好。 “現(xiàn)在也愛吃了?!?/br> 陳箋方輕聲道,“兒子不孝,未隨三叔一并回宣城,也未同母親提前知會一聲,擅自做決定?!?/br> 段氏不明白這“不孝”從何而來…… 獨子和丈夫很像,也不像,相像之處在于,都在河中背著棉花前行,越往前,棉花吸的水越多,他們就越累;不像之處在于,丈夫很累,他想甩掉棉花,但棉花如同長了手腳死死纏住他的軀殼,而兒子卻自覺自愿地背著棉花,當棉花越來越重時,他不追究棉花的重量,反而自省自己的力氣不夠大。 丈夫被棉花拖進了深河,溺斃而亡。 她不確定,兒子是會因此生出更多的力氣,還是重蹈覆轍? 段氏沉默半晌,方道,“何來不孝?你盡可以去做你想做的事,只需上對得起天,下對得起地,回首對得起你自己即可。若你高興,你甚至可以不去考進士,一輩子做個田舍翁的舉子,你也是母親最勇敢的兒子?!?/br> 陳箋方笑道,“不去考進士,那我做什么呢?” 母親向來好夢,許多事,未曾加以思索便隨心所欲為之,父親在時,尚有后盾,如今若他再不奮進,母親這樣隨心的日子又能持續(xù)多久呢? 陳箋方不知與母親說什么,只能有一搭沒一搭地與之說著,說到段氏正在畫的百鳥圖,陳箋方笑著恭順道,“……筆力精細,顏色雅致,您手上功夫還在呢。” 段氏笑起來,“上個月中旬,絲綢家的張?zhí)吹轿夷贻p時候畫的扇面,說是很喜歡我的花鳥圖,愿意出一百兩銀子勞動我畫畫,我想著左不過也是畫,銀子收不收都不打緊,主要是自己喜歡,便捉摸著畫張百鳥圖?!?/br> 陳箋方聞言,不禁蹙眉。 賣畫? 母親豈可賣畫? “可是祖母克扣了您的月銀?”陳箋方蹙眉問。 段氏忙笑著擺手,“她若克扣,我不知自己去庫里取嗎?” 陳箋方眉頭蹙得更緊,“可是張?zhí)览p爛打、威逼利誘,您迫于情面,不得不做?” 段氏不理解兒子的想法,又連忙擺手,“不不不,張?zhí)撕芎?,性子也和順,只是提過一句,我卻記在了心里——前朝的清安居士不就是以畫揚名的嗎?我雖與她老人家有云泥之別,卻也實在喜歡花鳥工筆,若有人愿意付錢買售,我自是受寵若驚的!” 陳箋方沉默半晌,方勉力笑道,“兒子……并不理解……” 段氏臉上的笑也斂了斂,隔了片刻方道,“那你,是否支持?” 陳箋方雙手撐在膝上,似是在思考——他是真的不太理解……母親雖不是閨閣中人,卻亦是女流,他并不懼母親的手筆流落市井,但亦不認為若因此事引發(fā)較大風波,是一樁劃算之舉。 君子不立于危墻之下,母親何必以身試險? 陳箋方默了默,道,“您的百鳥圖,工已過半,此時收手,十分可惜。” 第174章 氣性很大(加更) 百鳥圖是否能按時竣工,顯金并不太關心。 雖耳聞希望之星他媽是個神擋殺神、老夫人擋殺老夫人、二太太犯蠢就殺二太太的狠人圣斗士,但一直沒有這個榮幸近距離觀戰(zhàn),故而尚未在陳家挖掘到此等寶人。 現(xiàn)下當前,顯金比較關心的是,怎么把燈宣作坊那群老伙計清一清——經顯金旁敲側擊地明面上調研、暗地里派張mama套話,查清了燈宣作坊如今的現(xiàn)狀。 這群老伙計,有四五個人,都是與李三順老爹、李老章師傅同批的學徒,跟著陳家二十來年,一直兢兢業(yè)業(yè),但確實……天賦有限、努力也沒努力到點兒上——做紙師傅的三鐵律:看料、撈紙、焙紙,愣是一項都沒專精。 四五個人,其中三個都快六十了,另兩個也都五十有四、五了,還霸著燈宣作坊大師傅的名頭不放松。 說出口的話是,“為陳家鞠躬盡瘁、死而后已?!?/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