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0節(jié)
如果說一雙眼睛是一對探照燈,那顯金如今就像參加新聞發(fā)布會的發(fā)言人。 周二狗頭不動,目光動,像一只猥瑣的穩(wěn)定雞頭:他倒要看看,他們家掌柜的要怎樣把賺錢和賣貨提升到一邊有文化、一邊不要臉的高度。 聚光燈下,顯金平穩(wěn)地笑了笑,以一句大家意料之外的話開場,“寶劍贈英雄、紅粉贈美人??探z夾畫宣紙凝聚了數(shù)十位匠人夜以繼日的心血,也是宣城府頭一份的榮光,陳記不愿意隨意對待用精血澆灌出的作品——而,契合,說到底不過是,您認同我,我認同您,您手上拿的薄木簽子已證明了陳記對諸位的認同……” 顯金笑得很標準,眼眸彎彎,露出八顆白凈剔透的牙齒,手掌朝上,落在淮安府小姑娘面前,“但,正如這位遠道而來的姑娘一般,很遺憾,我未曾看到諸位對陳記的認同。” 周二狗:??? 周二狗克制地移動目光,臉上是一切盡在掌握之中的淡然,內(nèi)心掀起八丈高的波濤——做生意做到這份兒上真瘠薄厲害啊! 哪家賣東西的敢對客人說“對不起,老子沒看到你認同我的商品,所以老子不賣”? 還有哪家!有種就站出來! 世人皆道,商者低賤。 緣何低賤? 學(xué)商科時,顯金認真地思考過為何商道在封建時期是下九流,甚至還圍繞這個內(nèi)容寫了一篇論文,私以為原因有二:一則為商者并不直接創(chuàng)造利益,為商者更多的是二道販子的中介功能,并未親手制作實體產(chǎn)品,屬于文人口中的“坐享其成”“不事生產(chǎn)”; 二則,也是掀起周二狗驚濤駭浪的主要原因——為商者多是乙方,乙方要從甲方賺取利潤,必須態(tài)度要好,也就是眾人所說的“卑躬屈膝”,腰彎久了,別人自然就爬到了你頭上。 那么問題來了,為什么后世的資本,可以站著把錢賺了? 一則是眾人慕強慕富心態(tài)的轉(zhuǎn)變,二則嘛,自然就是要向普羅大眾大大地營銷、多多地營銷咯! 顯金臉上的笑很客氣,言論卻讓淮安府小姑娘明顯一愣。 “認同……沒看到……沒看到我對陳記的認同……” 淮安府小姑娘變身復(fù)讀機,陷入了顯金的語言邏輯,“怎么證明我對陳記很認同呢?” 顯金壓低聲音,語氣平和輕緩,“您多用幾刀陳記的紙、多逛一逛陳記的店,不就是認同了嗎?” 淮安府小姑娘想了想,認為顯金說得很有道理:怎么表達你喜歡一樣?xùn)|西?不就是用金錢樸素地表達嗎? 淮安府小姑娘想通后,將頭猛地抬起,很是贊同地點頭,“我認同!我很認同!我現(xiàn)在就可以認同!” 顯金笑了笑,轉(zhuǎn)身從斗柜里雙手捧出兩刀凈皮玉版,再轉(zhuǎn)身找了幾本做好的四季花鳥手賬冊子,隨即又蹲下身雙手捧上一刀五粉梅花灑金箋,笑了笑,“姑娘用玉版寫字也好、畫畫也好,皆是上佳之品;手賬冊子是陳記的老牌子了,記賬、記事十分便利;再有這刀梅花灑金箋,配上簪花小楷,遠看就像畫兒一樣……” 認同這些就行了? 淮安府小姑娘試探性開口,“這些……多少銀子呀?” 顯金笑了笑,“不到十兩?!?/br> 淮安府小姑娘又問,“那……認同完這些,是不是就能拿到刻絲文鰩夾畫宣紙啦?” 顯金面上帶了些驚愕,忙擺手,“您說的這兩點可沒有直接聯(lián)系!” 顯金頓了頓,“只是說,您若中意這幾樣貨,我便讓伙計給您包起來,再留您一個地址,但凡刻絲文鰩出了貨,我立刻安排伙計為您送上門去?!?/br> 淮安府小姑娘一個振奮,大手一揮,“那給我包起來!” 豪邁完,又慫了一把,轉(zhuǎn)頭問顯金:“掌柜的,咱們刻絲文鰩宣紙一刀索價幾何呀?” 顯金笑瞇瞇,“不到十兩。” 這么點銀子! 還以為跟那一刀賣出三十兩天價的刻絲白澤有一拼呢! 這么點認同,她能再來五百份! 淮安府小姑娘一下子愈發(fā)振奮,“包起來!都給我包起來!” 小姑娘大氣到了頂點,云袖高拂,目光灼灼,“我還能認同一下九尾狐?或者貔貅嗎?” 顯金:……您這么快接受這個游戲規(guī)則,放在后世,可是會傾家蕩產(chǎn)的哦! “不能哦?!?/br> 顯金笑得很溫暖,吐出的字不像是擁有37度體溫的人說的話,“展品拍賣不限買賣次數(shù),但拍賣會后的宣紙售出,一般來說,一次只能認購一刀?!?/br> …… “浮白”的游戲規(guī)則,沒幾天就被眾人摸透:大概是一比一的“認同”比例,也就是說十兩一刀的宣紙,需要十兩的配貨才有可能買到。 為啥說有可能? 因為確實有人付出了配貨的錢,最后沒拿到預(yù)想中的貨。 當然只是少數(shù),十中有一罷了,打上“陳記”的門去問,便得到“下次出貨一定提前告知您”的回復(fù),便也只能善罷甘休——畢竟這也沒簽契書呀,誰告訴你買了一比一的配貨就一定能拿到刻絲夾畫的? 就屬于運氣比較歐嘛,也只能捏著鼻子自己認了。 顯金這一套規(guī)則,有人樂此不疲,當然也有人拒絕當饑餓營銷的奴隸。 對此,瞿老夫人很是不滿,“……索性放開出貨,竹簾子是現(xiàn)成的,高師傅帶著小曹村,手藝也醇熟,一個晚上便能出一百刀紙,一刀紙的利潤是八兩銀子,咱們敞開賣,豈非能狠狠大賺?你如此玩弄買家,不怕他們索性掉頭走了?” 顯金目光沉凝,語氣淡定,“若走了,只能證明,不是‘浮白’的受眾。” 當不了“浮白”的自來水和死忠粉。 顯金頓了頓,唇角勾了勾,笑道,“若咱們不控制量,敞開了賣,您以為,一刀紙還能有八兩銀子的利潤?” 第204章 玩的人心(兩更合一) 瞿老夫人瞅著顯金,再若有所思地注視著自己那雙放在榆木四方桌臺面上的手。 手背溝壑縱深,皮膚像脫離枝干的樹皮,深淺不一的褐色斑點昭示了這雙手的主人,并不年輕了。 瞿老夫人眼皮低垂耷拉,將手從四方桌拖移拿下,“這既是你的主意,就按照你的想法做下去吧,你如今是陳記的大掌柜,我也只是隨口一說,你便隨便一聽?!?/br> 一頓后又道,“要讓伙計多注意近日城中紙行的走向,你將那刻絲夾畫宣紙盤得云山霧繞,外行人看上去花團錦簇、精妙卓絕,實則懂行的一拿到紙,不消十日便能參透其中精髓——如今賣得高,更要保證以后賣得好?!?/br> 顯金:…… 一邊“隨口一說、隨便一聽”,一邊又強調(diào)要干嘛干嘛干嘛…… 讓她無端想起前世暴發(fā)戶老爹的口頭禪,“不是我想說你blalala……” 不是您想說,那您就別說。 同理可得,類似于“我說了你不要生氣”——你知道我要生氣,你還說出來干啥? 顯金心里吐槽,臉上恭敬,坐在左下首,低頭吃了口茶,抬頭看了眼對門一同領(lǐng)訓(xùn)的長房遺孀段氏、二房伯母許氏還有三房名義上的娘孫氏,這三妯娌各有各的事忙—— 希望之星他親娘段女士,面色鮮活了許多,雖也不愛說話,眉梢眼角卻透露出與前幾月截然不同的勁兒,簡而言之,就是整個人活過來了; 二房陳猜老婆許女士,前些日子被原桑皮紙作坊,現(xiàn)“浮白”店子的賬攻擊得雙眼無神,至今還沒緩過神來; 孫女士就很靈性了,老婆婆在臺上說,她在臺下說,眉飛色舞地和身側(cè)的丫頭逼逼叨叨說小話,一看讀書的時候要么坐講臺邊,要么坐最后一排,反正不是啥課代表。 顯金收回目光,再看了眼更漏,記住了這個時辰——往后初一十五來篦麻堂請安,切忌避開這個時候,她著實不想同這三位各有千秋的女士再次在篦麻堂偶遇。 隨著瞿老夫人訓(xùn)話結(jié)束,顯金低頭一躥,腳下如裝了彈簧似的一下蹬到連廊。 “賀掌柜——”聲音輕輕的,像拂落花瓣的微風。 顯金轉(zhuǎn)過頭,卻見希望之星他娘段女士朝她走來。 仔細來看,段女士與希望之星相貌如出一轍,略微下搭的小鹿眼,筆直挺拔的鼻梁,長翹的睫毛……只是較希望之星多了幾分清冷之感。 顯金聲音不由得放緩,“大伯母,您有何事?” 段女士唇角勾笑,走近了些,與顯金客氣頷首示意,說話不見彎彎繞,“為刻絲夾畫宣紙而來——聽說賀掌柜本次推出的山海經(jīng)十分受賣,下月將推出‘花語’,我雖不才絕非大家,卻也浸yin書畫幾十載,畫花鳥是我的長處,若你需要盡可來尋我,幫你打個底板倒也不是難事。” 顯金驚喜,“是嗎?未曾有聽聞!” 她推山海經(jīng),可真是遭了老罪了! 除卻那副白澤是請名家出山落筆,其余全都是她和鐘大娘泡在書里,一副一副臨摹出來的。萬幸的是,竹簾編圖案無需太過精細,就像臨摹簡筆畫一樣,總體要求是神大于形,她們兩這才算是蒙混過關(guān)! 可下一個“花語”系列,她預(yù)備推出四十九種花語,每種做兩至三刀。 也就是說,如果不找外援,她和鐘大娘兩個沒什么藝術(shù)細胞的,要絕望地畫出四十九種花,畫到最后,或許就畫成了哥斯拉。 段氏抿唇笑起,“閨中好好學(xué)過,嫁人生子耽誤了,如今又撿拾起來,方才完成張記綢緞當家太太的百鳥圖,手上正無事,如今自家有需,我當然義不容辭?!?/br> 段氏目光親和看向顯金,似乎很欣賞這個人在哪兒就在哪兒攪起驚濤駭浪的小姑娘,“大部頭的畫幅,如今我里力有未逮,可若你只需小小一朵一朵的工筆花,我或許能幫上忙。” 顯金注意力被前一段話抓住了,“有人請您畫畫啊!您可真厲害呀!” “你的刻絲夾畫宣紙也很是漂亮?!倍问厦虼叫χc顯金并肩朝前走,一邊走一邊輕聲細語地說著工筆花鳥的事兒,說工筆的筆觸要細要穩(wěn),顏色要漂亮出挑,不能如水墨一般全靠洇染和意境,一邊又大贊顯金腦子靈光、想法清靈,是把做生意的好手…… 兩個人向出走,很有些話很投機、八十句都不多的意思。 三太太孫氏站在門口,翻了個白眼,嘴角快撇到天上去,“……素日以為大嫂是只鶴,天上飛那種帶著仙氣的仙鶴,如今在新晉財神爺跟前,仙鶴變彩翎母雞,開屏倒是開得很歡嘛?!?/br> 背后說人壞話,得一起說才來勁。 孫氏碰了碰身邊的二太太許氏,“二嫂,你說是吧?” 許氏抬起頭,剛從賬冊的打擊里緩過來,憨憨笑,“母雞也不開屏,開屏的是孔雀?!?/br> 孫氏:…… 說孔雀,不就抬舉那段氏了嗎! 許氏想了想又認真道,“且還是公孔雀才會開屏求偶,母孔雀沒那幾根長毛?!?/br> 孫氏:真的挺無助的,這個家好像只有她認認真真宅斗,其他的人要么在賣畫,要么在普及禽類求偶知識。 顯金與希望之星她娘段氏敲定了先拿三幅樣稿看樣式的初步意見,顯金執(zhí)意要給錢,段氏執(zhí)意不要,只說,“我的畫能藏在宣紙紙層里,已經(jīng)很是知足了——宣紙,特別是家里的宣紙,是二郎他爹最喜愛的紙張,我的畫夾進去,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又豈是金錢銀兩可衡量的?” 顯金表示秀恩愛是一回事,賺錢是一回事,其實并不沖突。 顯金索性直接問,“……您幫綢緞莊的張?zhí)嫲嬴B圖,可有索價?“ 段氏點頭。 顯金便豪邁道,“張?zhí)赌嗌巽y子,我便支您多少銀子?!?/br> 段氏笑道,“與張?zhí)f好,年底請畫,潤筆費百兩?!?/br> 百兩? 那他們還賺個屁啊,利潤全給出去了。 果然,所有的藝術(shù),都是用錢堆出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