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1節(jié)
顯金平靜且冷淡地看著。 她沒喊停,陸八蛋就一直扇。 帶血的唾沫噴到燙金不斷紋青磚上,顯金方出聲,“好了,你把我地磚弄臟了?!?/br> 陸八蛋雙頰腫得老高,“我錯了我錯了!掌柜的,我錯了!” 干瘦嶙峋的中年男人痛哭流涕,總叫人莫名心……心情不太好。 “那白家找了我三次!”陸八蛋手撐在地磚上,手掌心下就是他和著鮮血的口水和淚水,“他們做局……我婆娘……您知道的,我婆娘好賭……他們聘了三個混子在富順寶齋做局哄我婆娘借下將近二百兩銀子的賭債……當時我們被封在績溪作坊,他們就……就把我婆娘帶著金戒指的斷指丟到我寢舍門口,我只能半夜三更溜出去見他們……” 鼻涕、血、唾沫、眼淚混雜在一起,像渾濁又惡心的、放置很久的顏料。 顯金點點頭,示意他繼續(xù)說下去。 “他們找了我三次,我都沒答應……”陸八蛋哭得肝腸寸斷,手死死捂住胸口,“他們的刀都割破我婆娘脖子了,我婆娘哭得嗓子都啞了,求我救她……掌柜的,掌柜的,我很喜歡這個地方,事多但銀子也多,您從未拿我是五老爺薦過來的人冷淡我、欺負我……我也不想,我也不想??!掌柜的,我實在沒辦法了!掌柜的!” 十五個崽子心驚膽戰(zhàn)地看。 其中一個哆哆嗦嗦發(fā)問,“……咱們做紙,這么危險嗎?” 還有可能被人做局!不僅自己危險,還有可能禍及家人!? 新崽子瑟瑟發(fā)抖。 第一批績溪作坊·最強班霸·班主任鐘大娘女士一記眼風橫掃過去,低聲斥道,“你們這水平、這檔次,誰吃飽了撐的來給你們做局?且再混幾年罷!” 不僅被罵,還被侮辱的新崽子絕不敢在鐘大娘面前造次,立刻緊咬牙關、閉上臭嘴。 顯金低眉將綠豆糕吃完,拍了拍手,碎屑掉了一地,簡簡單單一句話,“想來也是有苦衷的?!?/br> 陸八蛋瞬時破涕為笑,雙腿滑跪到顯金跟前,“掌柜的掌柜的!是是是!真的有苦衷...” “能理解,但無法原諒?!憋@金目光平和地看向陸八蛋,“一次不忠,百次不用,這個道理,生意人都明白?!?/br> “你在我手下做工,快兩年了。我從未追究過你的來處以及來意,所有機會,別人有的,你也有。我讓你管賬、讓你管兩間鋪子的賬,你的薪資我開到了瞿大冒管事的級別,我無論走哪里,都把你們帶著,我們經(jīng)歷過生死考驗,從苦里來,到甘中去,風風雨雨云歸處,我感念你的好,也竭盡所能對你好?!?/br> 那年除夕,大家怕她與陳敷獨守涇縣孤獨可憐,便自發(fā)回來過年。 其中就有陸八蛋。 這個膽小怯懦但心眼不壞、思想固執(zhí)但想法單純的中年男人。 顯金頓了頓,深深吸了一口氣。 或許這就是前行的意義。 前行路上,有人走丟,有人長隨,有人承受不住壓力與辛勞,有人被別處的風景吸引,一路走去,兜兜轉轉,身邊的人或是丟,或是撿,來來回回只有那么幾人步履相隨,其他的,總是流水如落葉。 “你婆娘被人做局,你告知我,我難道沒有能力幫你解決?”顯金抬起頭,目光環(huán)視一周,“既然選擇來陳記,就該無條件、全身心地信賴我。任何事,我是說任何事,只要是我店子里的人,我賀顯金能幫則幫,不能幫求人去幫——我說話向來一口唾沫一個眼,從不食言而肥,更不連篇大話!” 以后的路,風景更美,岔路更多。 她需要堅實的后背。 “可惜你沒有?!?/br> 顯金低頭看仍舊跪在地上的陸八蛋。 “當時……當時我婆娘的脖子上插了一片鋒利的刀刃,兩股血就像蛇吐……吐信子盤繞在她脖子上……”陸八蛋絕望地哀嚎,“她說這是最后一次,她求我救救她……” 賭徒,哪里來的最后一次! 顯金一早便勸過陸八蛋好好考慮,做重大決定時不要被沉沒成本耽延,該和離和離!該清算清算! 顯金眉目未動,沉聲道,“但凡,但凡你未告知白家實話,隨便胡謅一個數(shù)目,你今日也不至于跪在這里痛哭流涕?!?/br> 陸八蛋微微一愣。 是啊…… 他當時為何不……騙一騙白家呢? 就算東窗事發(fā),也是現(xiàn)在的事了! 當時……當時的情形下,他那老妻的命不就保住了嗎?。?/br> 陸八蛋怔愣之后,雙手捶胸,悔恨得仰天長哭。 顯金從袖中抽出一個信封扔到陸八蛋身邊,“……一,你不信我;二,你無急智;三,你背叛主家,倒戈對家……陸賬房,你我共事情分已盡,這是八十六兩七錢,剛好足夠你妻子還清富順寶齋的欠款——” “往后你既出陳記大門,你我二人再見可共飲好酒,卻不能共富貴了?!?/br> 第234章 心念突起 陸八蛋算是顯金一步一步接手陳記以來,正式開掉的第一個人。 噢,當然,死掉的陳老六和偏癱在郊外等死的陳老五,這兩不叫開掉。 叫,處掉。 陸八蛋自然不想走,收拾完大小細軟后,坐在顯金特意讓張mama塞滿新棉花的被褥上,半晌也舍不得挪窩,周二狗去拖他胳膊,陸八蛋反手就像只八爪魚似的纏在周二狗后背上。 周二狗扒拉半天,除了把自己腰閃到,無濟于事。 周二狗:遇到這種靈活柔軟的顛公,感覺練就一身腱子rou都沒太大用處…… 鎖兒深覺無語,一邊戳針繡花,一邊和顯金叨逼叨,“……就兩只胳膊這樣勒著狗哥的脖子梗,咋勸都不下來,一開口就哭,比我半輩子流的淚還多……” 張口把線咬斷,順手食指中指一夾小針“咻”的一聲就一下飛沒進木桌面中。 顯金敬畏地往后靠了靠,伸手摸了摸這平地起鋼針的技術,在心里默贊一聲“大力出奇跡”。 鎖兒接著雙手一掰,繡花的繃子被“啪“的一聲撐開。 顯金懼怕地繼續(xù)向后退。 倒也沒這個要求,魯智深一定會繡花吧? 梁山招攬好漢什么時候多加了一條新規(guī)? “你干啥開始繡花呀?”顯金撓撓頭,手一揮,表情比較犯賤,“練習眼力,提升出拳的速度?” 鎖兒黝黑的臉上浮現(xiàn)兩坨看不見的酡紅,一聲嬌嗔,“掌柜的!” 態(tài)度扭捏,但聲如洪鐘。 像一頭正在撒嬌的漂亮大象。 顯金五官發(fā)皺,連忙哄道,“好好好,繡得好!繡得妙!繡得呱呱叫!是咱們三間店子繡花繡得頂好的小姑娘……” 想起鐘大娘內外兼修,武可怒跑十公里,文可提筆算假賬,順便還能抽空給自己陳記的制服上繡兩道漂亮的斕邊,著實是一位不可多得的多六邊形戰(zhàn)士。 與之相比,鎖兒就是把評委綁了,也拿不到陳記第一屆繡花比賽魁首。 顯金實在不能昧良心,便硬生生加了個,“之一?!?/br> 鎖兒高興了點,把繡的絹帕扯出來,示意顯金慢慢欣賞,繼續(xù)道,“后來還是漆七齊出面,只說了一句話?!?/br> 顯金伸手接過鎖兒的作品,皺眉,這很難評。 能看出來是個禽類。 似鴨似鵝,似雞似鳥,看上去不太美觀,但比較美味。 畢竟很大一只,油亮腿肥,能好吃。 “他說啥了?”顯金把絹帕敬畏地放置一旁,牢記如今孝期未過,喝兩口雞湯得了,別得隴望蜀。 鎖兒回答,“漆七齊原話是這么說的,‘好聚好散,別逼賀掌柜斷你活路——你見過哪家賬房是全須全尾離開主家的?’” 自古以來,賬房都是東家的心腹。 最好沾親帶故。 否則這心腹,容易變成心腹大患。 前世,她那高知母親就是他暴發(fā)戶老爹的財務,也是因為這才發(fā)現(xiàn)她那暴發(fā)戶老爹在麗麗、瑩瑩、靈靈諸多疊詞美女身上的異常投資——“這逼蠢得出去洗腳,居然公對公轉賬!” 這純屬把她老娘的智商摁地上摩擦。 兩人就離了。 顯金坦然將陸八蛋給了“n 1“遣散費放走,既沒壞他名聲,更沒有在市面上“封殺”他,還給他留了活路,已經(jīng)是非常良心的東家了。 照陳記和顯金如今的勢頭,若顯金放出“這位陸賬房心眼不干凈,吃碗里望鍋里”類似的話,往后呀,陸八蛋是決計沒辦法在宣城府混下去的了。 漆七齊一句話點破,陸八蛋訕訕然從周二狗背上下來,帶著細軟和遣散費也不知去了何處。 又聽鎖兒說,反正沒回家,也沒理那賭徒婆娘,只拿著名帖連夜出了宣城府。 顯金這才嘆了口氣:不論以后還能否再見,陸八蛋能狠下心,把扯后腿的賭鬼老婆撇下,他之后的人生也算是燦爛了一半。 想起前世的倒霉老爹,便憶及今生的倒霉老爹。 文闈卷紙中標告一段落,顯金很難得地給自己放了個假——三年,第一次欸! 第一次沒去鋪子上,也沒去作坊,將幾間鋪子安頓好后,顯金挑了個風和日麗的日子,帶上鎖兒、周二狗、李三順還有鐘大娘和杜嬸子幾個涇縣出身的伙計,回了趟涇縣看望老父親。 陳敷一早就守在涇縣城門口望眼欲穿,三四個月沒見閨女,一見面便眼淚汪汪,“怎么瘦成這樣了!” 顯金笑瞇瞇、樂呵呵地下騾車,“吃不胖的,您曉得呀!” 陳敷看了眼顯金黑乎乎的泥巴色外套,再看一張素臉怕是連面油都沒涂,背了個同款泥巴色包裹,恨鐵不成鋼地斥道,“你這死丫頭,讓你鮮亮鮮亮點!以前是屎殼郎,如今是屎殼郎成了精!丑死了!” 顯金呼吸著烏溪涓流帶來的冷冽氣息,感覺從頭到腳都放松了下來,大剌剌無所謂,“哪有成了精的大妖長得丑的?” 鐘大娘一邊下騾車,一邊認真思索片刻后,給出答案:“有的。” 并圍繞答案,作出了合理解釋,“石云草堂筆記錄,講坎離龍虎之旨,吸精服氣,餌日月星斗之華,用以內結金丹——修練手法不同,成精后的相貌便不同,若是屎殼郎,倒是很難吸取天地之精氣而修行得道,畢竟屎殼郎,他……” 正常人都知道別說了,但陳記總有兩個不一般的……顯眼包。 隔了片刻,突然響起周二狗杠鈴般的笑聲。 周二狗狠拍騾車車轍大笑,“屎殼郎吸屎氣!哈哈哈!掌柜的吸屎氣!哈哈哈哈!” 顯金:? 顯金深吸一口氣。 有時候,管理太過扁平化,也有利有弊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