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3節(jié)
有人大著膽子探出頭,“若是現(xiàn)在走,之前簽的‘誠衡’紙契書還作數(shù)嗎?” 很縝密啊。 顯金果斷點頭,“落子無悔,兩契一約,當(dāng)然作數(shù)?!?/br> 諸人一聽,沒過多久,又有四家彎著腰抱起“誠衡”的契約鬼鬼祟祟跑了。 也有聰明的,彎腰拿出顯金口中的第二個牛皮紙袋,打開低頭認(rèn)真看,越看眉頭蹙得越緊,時不時地三三兩兩咬耳朵說話,整個明廳都是中年男子細(xì)碎的聲音。 ——“……你看契書上,約定的只有十種品類的宣紙,單宣、玉版、夾宣……都是每家每戶都能做出來的最普通的品類……” “約定的價格……這,這,這也太寬泛了!一刀玉版售價在一兩銀子至五兩銀子之間……!” “但是用料的規(guī)定很死,稻草必須秋冬之季采集,可使用南到黃村、安吳、丁橋、章渡,北至云嶺、北貢、汀潭等地的稻草,使用其余地區(qū)所產(chǎn)稻草,售價需酌情減低……” “噢!還有正牌與副牌的區(qū)分也框得很死!你看你看,比如,運紙時應(yīng)使用有篷而潔凈的車架,若無則定為副牌;還有這里,如紙張露天堆放,受日曬、雨淋或靠近熱源,不得上市出賣……” 你說這四張契書嚴(yán)苛吧,倒也不太嚴(yán)格,畢竟在定價方面只約定了最基礎(chǔ)紙品的售價,且除了最最最基礎(chǔ)的素白生宣定了售價不得超過“一刀紙三百文”,其他品類的價格區(qū)間非常寬松,給足了大家伙提高品質(zhì)的空間。 你說這四張契書不嚴(yán)苛吧,后面所規(guī)定的用料標(biāo)準(zhǔn)、儲藏存放標(biāo)準(zhǔn)、運輸標(biāo)準(zhǔn)、正牌副牌(優(yōu)勝品與合格品)區(qū)分標(biāo)準(zhǔn)又很細(xì),幾乎沒有輾轉(zhuǎn)退讓的余地。 沒走的人,都在認(rèn)真看契書。 顯金一眼望去,只有坐在最尾端的一個看上去年逾不惑的身著姜色單衣的中年男子梗著脖子,百無聊賴地四下張望。 顯金瞇瞇眼,這位大叔,身上有種熟悉的氣質(zhì)。 “你為何要做這些契書?”一個蓄著下羊角須的老頭子顫顫巍巍地抬起頭,打破沉默,向顯金發(fā)問。 為何? 顯金回過頭來,鄭重地放下茶盅,緩緩抬眸,“宣紙,為何稱之為宣紙?是因為宣城所產(chǎn),方為宣紙。并不以我陳家做的,便喚作陳紙,也不以王老板做的,便喚做王紙,整個宣城的紙業(yè)好,陳家才好,你我才好?!?/br> 老叟抖了抖,手上的契書跟著扇出微風(fēng)。 顯金再道,“‘誠衡’出世,應(yīng)天府?dāng)?shù)萬名、乃至十?dāng)?shù)萬名書生必將涌進宣城府,宣城的紙業(yè)將面臨歷來第一次的嚴(yán)峻局面——買家人數(shù)之眾,買家要求之多,但凡宣城紙業(yè)應(yīng)對不當(dāng),宣紙,當(dāng),身敗名裂——傾巢之下,焉有完卵!然則,突如其來的巨大利益之下,又有多少個商戶抵得住這潑天的誘惑?” “抵不住誘惑,隨之而來的便是漲價、克扣原料、紙張降質(zhì)、以次充好、以劣作優(yōu)……在座諸位,咱們敢不敢拍著胸脯保證:仍將堅守匠人之心,絕不因牟利,而在做紙上有半分折扣?” 老叟若有所思地看向顯金。 顯金頓了頓,輕輕搖搖頭,“沒有人,有這個定力,起這種毒誓?!?/br> 顯金將契書推出,“但,白紙黑字的契書,多多少少能夠約束售賣行為——需牢記,君子論跡不論心。” 老叟的眼神仍舊渾濁,卻在渾濁的深處閃現(xiàn)了一絲亮光,“制假劣者,無需你我約束,他們終究會湮滅在時光里?!?/br> 顯金清醒點頭,“優(yōu)勝劣汰乃,做生意尤甚。但,老伯,您可曾想過,如若放任不管,被淘汰地,或許不止某幾家偷jian?;男堊鞣?,而是——” “整個宣城紙行?!?/br> 顯金聲音平和,但語速很快,“福建的玉扣紙、四川的毛竹紙、黃麻紙、絹紙,江山代有才人出,宣城紙一旦口碑崩壞、停滯不前,整個九州將有數(shù)百種紙虎視眈眈取而代之,這個彩頭,您敢賭嗎?” 老叟深吸幾口氣,他已經(jīng)很老了,老得眼神渾濁不清,很難看清十米之外的人與物,他看不清坐于上首的那個言辭平緩但聲音清脆有力的姑娘相貌如何,但他能隱約看到上首之人,后背流通著一股氣。 一股極為大膽、極為韌性、極為向上的氣。 這股氣,像凌厲的刀,沖破藩籬的阻礙,直擊云霄。 宣城呀,宣城的紙業(yè)呀,已沉寂太久。 像林中疲倦的鳥,像草原沉睡的獸,已很難窺得幾十年前,產(chǎn)出六丈宣、八丈宣,萬人空巷的盛況了。 若在他有生之年,還能得見宣紙在九州大地上閃閃發(fā)光的場景,那也無愧對他年少時,三伏天在焙房揮汗如雨,三九天在撈池凍僵手臂的辛勞。 老叟顫顫巍巍地站起身來,伸手接過軟毫筆,瞇著眼睛,一筆一劃地寫下自己的名字,最后拿起第五張入會書,將契書拿得一臂之遠,嘴角囁嚅道,“宣城紙業(yè)商會入會書……會長,陳記賀顯金;副會長,恒記恒簾;副會長,恒記恒溪……凡入會者,需遵法條守底線,貫通契書之要……” 群雁北飛,需有強壯的領(lǐng)頭雁;獅吼震天,需有凜冽厲氣的首領(lǐng)。 老叟抬起頭,嘴上復(fù)述了一遍顯金的名字,“賀顯金?!?/br> 顯金鄭重地點了點頭,“是我?!?/br> 老叟方展眉笑言,“宣紙,靠你了?!?/br> 一語言罷,老叟用力蘸上印泥,在入會書上摁下指印。 顯金心神激蕩,深吸一口氣,微微抿唇。 留下的作坊排隊簽契書,最后那位百無聊賴四處張望、身著姜黃單衣的大叔,利索地“咣咣”摁了十來個指印,鎖兒雙手遞筆,輕聲詢問,“您可還要簽兩筆?” 大叔搖搖頭,“我又不識字,我簽啥簽?” 顯金一梗,“您不識字,您怎么就簽契書了?不怕我騙您嗎???” 大叔像看傻子似的看向顯金,“恒家都簽了,我跟著他簽,總不能出錯吧!?要是上當(dāng)受騙,恒家第一個饒不了你,我到時候就給他們遞磚頭?!?/br> 真是樸素而又暴力的思考呢…… 顯金找到這該死的熟悉感從何而來了——單純的好運,這不就是活脫脫的陳敷嗎! …… 十六家簽完,契書一式兩份,各自保存。 顯金手扣了扣桌板,抿唇笑起來,聲音聽起來像終日飄在云里落地的踏實,“好了,咱們終于可以討論正事了?!?/br> “也是,今日最為重要的,第三件事?!?/br> 還有呢? 還有比他們莫名其妙加入了個宣紙商會,更奇怪的事兒嗎?! 說實話,大家都有些累了。 進入中年的男性,體力精力明顯耗不過有備而來、卷瘋了的顯金。 顯金端坐在上首的座椅中,目光灼熱,“今年的貢紙,將從玉扣與宣紙中擇出,官府交辦陳記完成此事,我卻計劃以‘宣城紙業(yè)商會’的名義,報名參加角逐?!?/br> 眾人嘩然。 累? 累什么累! 都特么給我卷起來! 貢紙欸! 官府讓陳記干! 陳記把“商會”打出去了! 意思是啥?! 意思是陳記放棄了獨享貢紙帶來的尊榮,而是選擇將“宣紙商會”推出打響! 意思是,他們在座的,在座的所有人!都有機會成為貢紙的制造商! 這牛皮吹出去,可是能上家譜首頁的!流芳千古!流芳千古呀! 天呢! 還有比今天莫名其妙加入了一個“宣城紙業(yè)商會”,更幸運的事嗎??? 13 娃病毒感染還沒好,明日補更。 第250章 你需要啥(補更) 諸位老板暈暈乎乎的,腳像踩在云端,腦袋被這個天大的好消息砸得一時間轉(zhuǎn)過來線來。 顯金給足了諸人消化的時間,云淡風(fēng)輕地曲指敲著桌板,腦子也動得飛快:翡翠扳指這玩意兒,水太深,就看她是想要色還是想要水。 她雖然工資高,但是存不住錢,后院還有個胖小花金尊玉貴地養(yǎng)著,除開那個白的,還有個黑的——王三鎖小姑娘力氣大,吃得多,一頓飯一個肘子不在話下,她那點工資養(yǎng)起來雖說不吃力,但是也剩不下多少。 錢不多,先保色吧。 綠油油的爪子一伸出來,看上去多富貴呀! 活脫脫一個綠剛狼?。?/br> 顯金再認(rèn)真地看了眼手爪子,心里盤算,尚老板人脈多渠道廣,他指不定有法子拿到云南那邊不錯的料子;實在不行,便宜爹應(yīng)該也有門路,好歹一個資深紈绔,閨女要買石頭,他不得沖鋒陷陣? 嘿嘿嘿,好像已經(jīng)看到大扳指戴在爪子上的樣子了——氣派!排面!闊綽! 顯金目光發(fā)亮,嘴角含笑,十分穩(wěn)重地垂眸凝視。 恒溪的父親恒簾,目光掃過顯金,看到這一幕,不覺欽然地暗自頷首:這個小姑娘此番垂眸凝思,恐怕還在思考貢紙一事吧? 當(dāng)真是沉穩(wěn)大氣,又肯為宣城紙業(yè)鞠躬盡瘁。 再一細(xì)品這小姑娘先前的手段,一來先放出“誠衡”這顆甜棗;二來拿出行規(guī)標(biāo)準(zhǔn),逼退原就對她存疑的商戶;三來再以匠人之心籠絡(luò)在座諸人;最后甩出一個足以叫所有人叩首感激的讓利消息——一套組合拳打下來,既將“宣城紙業(yè)商會”打出雛形,三言兩語間還把自己拱上令人信服的位子。 寥寥幾句,不過兩個時辰,這位賀姑娘展現(xiàn)出的,讓利為眾的大氣和足以挾制諸人的能量,把她焊在了“宣城紙業(yè)商會”會長位子上,牢不可破。 在座二十家造紙作坊,全都是整個宣城府排得上號、數(shù)得上名頭的商戶,縱然這一兩年來,這位陳記的賀掌柜聲名鵲起,但她的身份、年紀(jì)、性別……無一不被討論質(zhì)疑。 在沒見過這丫頭之前,這些人來到陳宅,恐怕都懷著“我倒要看看這賀老板要耍什么小聰明”的心態(tài)吧? 嗯,他第一次見到賀顯金,不也對這瘦長螳螂、面容清秀的小丫頭十分輕視嗎…… 他仰著臉,鼻孔朝天地來。 哪知,這小丫頭片子一見他,反而率先蹙了眉頭,好似有些嫌棄,“怎么是您?恒溪呢?” 倒先給了他一個下馬威。 恒簾再看了看身側(cè)目光灼灼看向賀顯金的長女恒溪,陡覺世事無常。 他原先把這個女兒帶在身邊,不過想拖到幼子弱冠的年紀(jì),把鋪子里二管事的位子占上,免得隔房的兄弟趁機把自家子嗣塞進來。 長女,就是個占位子的,是個炮筒,打完了就可以嫁出去了。 如今看來,若非這個長女,他恒家要么跟白家一樣,被徹底排除出宣城紙業(yè)的中心圈子,要么跟下首坐的這一群作坊主、商戶老板一樣,陳記丟什么,他們就吃什么。 如今,至少他恒記,還有被拉攏的價值。 恒簾嘆了口氣,目光再看長女恬靜婉約的側(cè)臉,瞬時之間心頭閃現(xiàn)過好幾個念頭。 再看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