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4節(jié)
賀顯金坐得穩(wěn)陳家,不代表五娘也可以。 更何況,賀顯金對外的手腕強(qiáng)硬擔(dān)當(dāng),但對內(nèi),她有天然劣勢——一個長輩的名頭蓋下來,她不從也得從,不交權(quán)也得交! 陳家長房走仕途,陳家老二無所出,陳家老三膝下卻是有二子,四郎沒什么名聲,三郎跟著舅家在外游歷。 游歷,經(jīng)驗攢夠了,不就回來了? 等陳三郎回來,賀顯金這個位子坐不坐得穩(wěn)?坐不坐得長?坐不坐得下? 這都是大問題。 恒簾揚(yáng)了揚(yáng)頭,適時出聲,“能以商會的名義上奉貢紙,是陳記的大德!恒記一切聽從賀老板差遣!” 恒簾開了頭,諸人紛紛從云端被拽了下來,你一言我一語開始說起自家有多大能耐,能出多大的力,能掀多大的浪。 恒簾,背往后一靠,深藏功與名。 ——不管賀顯金這小姑娘,在這個位子上,能坐多久、能不能坐穩(wěn),只要現(xiàn)在她說話還作數(shù),恒記并不排斥給這丫頭抬轎。 他一向能屈能伸、審時度勢。 否則也不會冒險起用不占性別優(yōu)勢的長女。 諸人打開話匣子,言語紛雜,像一群開了屏的孔雀。 甲說,“我鋪子上的灑金箋,做得賊拉好,富麗堂皇,看上去就很貴!” 顯金:…… 她第一次聽到宣紙,和“富麗堂皇”掛上鉤。 腦子里瞬間浮現(xiàn)出,金碧輝煌的到處都是水晶燈的洛可可建筑里,一個遒勁的白胡子老人背手揮毫的畫面。 有種唐僧和丘吉爾約著打麻將的違和感。 顯金甩甩頭,“富麗堂皇很好,但您先別堂?!?/br> 乙說,“我家特皮四層宣又嫩又滑,嘖嘖嘖,摸起來像百花樓花魁春珍的臉頰rou一樣……” 顯金:…… 和一群中年男性打交道,真的很麻煩。 你跟他聊事業(yè),他跟你說足浴。 一不留神就開始黃賭毒。 顯金不想和他討論百花樓的春珍秋寶到底誰的皮rou嫩,移開延伸,直接看向丁。 丙說,“我一切聽從賀老板安排,賀老板讓我做夾棉宣我就做夾棉宣,賀老板讓我做熟宣我就做熟宣,我都聽賀老板的?!?/br> 丁戊己庚辛壬紛紛對丙怒目而視。 這丫,怎么能舔得毫無負(fù)擔(dān)呀! 顯金擺擺手,正欲說話,卻聽最下首的那位方臉不識字大叔開了口。 “我聽說上奉貢品,每年的目的不同,十來年前宣城還有資格上奉貢品時,是做的凈皮生宣,因為前一個皇帝……遜……遜帝吧?據(jù)說他老人家喜歡書畫,畫水墨山水,需要紙張自然暈染洇開……” 后來遜帝下臺,昭德帝上臺。 宣城就沒上過貢了,改成了玉扣紙。 玉扣紙更日常實用,謄抄書頁比較方面,保存起來也不需要宣紙那么精細(xì)。 方臉文盲大叔“嘖”了一聲,“就是不知道,現(xiàn)在朝廷想要啥?” 顯金展顏笑起來。 這才說到了點上。 做生意,不是我有啥賣啥,而是你需要啥,我賣啥。 第251章 回來了哦 所以,朝廷,到底需要什么樣的貢紙呢? 是夜,顯金摸著下巴,腳撐在墊了軟墊兒的腳踏上,一只手轉(zhuǎn)筆,一只手的指腹習(xí)慣性地摩挲袖兜里的紅藍(lán)寶匕首。 這是顯金給商會同仁們留下的作業(yè)——集眾家之力,好好想一想,朝廷需要什么樣的貢紙? 前幾日,熊知府將她獨個兒叫到衙上去,丟給她看了一則文書,內(nèi)務(wù)司發(fā)的詔令,今年的貢紙將在南直隸或福建里產(chǎn)生,需上貢一百刀。 熊知府很激動,難得看他如此喜怒形于色,一張胖臉激動得rourou都在顫抖,一直叮囑顯金,“務(wù)必謹(jǐn)慎,務(wù)必全力以赴,務(wù)必命中!” 好似,她是全村的希望。 顯金問:“有啥要求?” 熊知府一拍桌面,昂頭挺胸,豪情萬丈,等了半天才憋出三個字,“要好紙!” 顯金:…… 有沒有可能,這個要求,你不說,咱也知道? 顯金蹙眉,“有無具體要求?或是用來作甚?比如抄經(jīng)書?那就需要過一遍黃蠟方可塑形;抑或是畫山水,那就做生宣,才能最大程度保留紙張的毛流感……” 熊知府后背仍然挺得火火熱熱,說出的話卻冰冰涼涼,“并未告知?!?/br> 顯金眉頭擰成“川”字,“那有無提及貢紙多以誰用?若是正習(xí)字的小兒,就要做厚夾生宣;若是老叟或老嫗,顏色箋或灑金會更出彩。” 熊知府搖頭如撥浪鼓,細(xì)看這老頭兒還有點小可愛,“也未提及?!?/br> 顯金眉頭擰成了一個“州”字。 多的三點,是顯金殘存的耐心。 顯金還想再問,熊知府“嘖”了一聲,“上位者的心思,如海深如山高,怎會跟你交待得明明白白?” 顯金垂眸斂眉。 這倒是。 前世她那暴發(fā)戶爹勉強(qiáng)算個富一代,跟秘書說話那都是云里霧里,要改一篇發(fā)言稿,那叫一個故弄玄虛:“我也說不好,嘖,總覺得少了點什么?”又或是“這里寫深一點,站位高一點,格局大一點,你懂的?!?/br> 懂個屁。 秘書的眼神,想把她老爹五馬分尸。 如今叫她去猜,這屬于盲猜呀!她都不知道受眾是誰???這宮里頭的事,離她可太遠(yuǎn)了! 放在后世,基本上等同于一個十八線小城市的紙廠老板正開動小腦筋,企圖猜中那啥啥喜歡用鋼筆還是圓珠筆!并且還得猜對人家愛用哪個牌子的筆…… 這個難度系數(shù)太大,不亞于準(zhǔn)確猜出一組雙色球。 至于她寄予厚望的熊知府……就好比十八線小城市的紙廠老板,求助于一個十八線小城市的頭兒,再次企圖猜中人家喜歡的圓珠筆是哪個型號。 這個難度系數(shù)稍微小了一點,雙色球十二個球,你得蒙對十一個。 熊知府和顯金相比,優(yōu)勢就在于那一個球,這個優(yōu)勢,約等于,無。 顯金右手不自覺地轉(zhuǎn)了轉(zhuǎn)那把紅藍(lán)寶彎刀匕首,耳畔邊回想起熊知府點到即止的后話,“……貢品之所以為貢品,品類上佳絕艷是一因,更多的是投緣,投了上位者的緣——如今宮中常用的螺子黛真就比其他眉粉好出一大截嗎?非也非也!只因這玩意兒是宮里華妃娘娘幼時常用的!” “你先好好想想,如今禁宮需要什么樣的紙?一個性情剛毅穩(wěn)健的女人,喜歡什么樣的紙?想要什么紙?再想想,一個在紛爭中,重新掌握大權(quán)的上位者,第一要務(wù)是做什么?” 作為十八線小城市的頭兒,熊知府也愛云里霧里,他自認(rèn)為這番話已屬實說得十分透徹了。 女人?上位者? 彎刀匕首在桌面上急速旋轉(zhuǎn),刀尖與刀鞘踩準(zhǔn)點位,旋轉(zhuǎn)成一個模糊的圓。 顯金一邊思索,一邊將圓的直徑截斷,單手拿起匕首,大拇指敲開刀鞘,昏黃油燈下,寒光必現(xiàn),有一道模糊的白影印刻在靠近刀鞘的刀身上。 顯金微微瞇眼,將刀鞘拿到燈下,看個分明。 是一只鶴。 一只仙鶴。 一只展翅欲北飛的仙鶴。 仙鶴? 近十來年,京城人士喜歡豢養(yǎng)仙鶴。 而那位既美又颯的大jiejie,為何要在刀身上刻一只仙鶴? 可能是很喜歡吧? 顯金垂眸將刀鞘復(fù)原,將彎刀匕首重新塞回貼身的袖兜。 一晚上的思索,讓顯金多了兩個烏青的眼圈,除此之外,沒有任何收獲。 如果導(dǎo)兒在就好了—— 大清早,顯金就著咸菜喝白粥,眨了眨眼,這么想。 都五月了。 寶珠的及笄禮都過了,那只胖乎乎的矮馬都隱晦地送到了小胖花花手中了,柳枝都落成了光禿禿的枝椏,湖水上的鳥鵲也越來越多,蹬水的蹼甚至將湖面的水產(chǎn)蹬出了瀲滟的波瀾。 鳥兒都來了,導(dǎo)兒怎么還沒來。 顯金略帶惆悵地吃了一碗白粥,并三根油條,并兩個素包子,并幾塊麻醬豆腐。 “咚咚咚——”“咚咚咚——” 周二狗穿著褂子的身影跑得飛快,穿過長廊,氣喘吁吁地停在正欲出門的顯金身前,幾個大喘氣,“……崔夫人正在門口等您!聽說喬山長已經(jīng)到了丁莊!” 顯金將筷子一扔,猛地站起身來,聲音急促,“去!叫寶珠快過來!” 到了丁莊,至多明日就到! 呦娘等不及周二狗通報,跟著周二狗的腳步,急匆匆地進(jìn)入內(nèi)廳,“……已經(jīng)到了丁莊!據(jù)說是十日前從京師啟的程序!誰都沒告訴,許是害怕……”呦娘話一頓,“正巧我爹冥誕,我上宣城府來祭拜,伯父便差了我來告知你——明日晌午到宣城,伯父與應(yīng)天府的王學(xué)正至城門相迎,有二十來個學(xué)生也去,你帶著寶珠,可明日一早前往府衙,可與我坐一輛馬車?!?/br> 呦娘話音剛落,便見寶珠小胖花花滿臉又焦灼又驚喜地跑到內(nèi)廳。 “顯金jiejie!” 花花一把擁住顯金,小胖短手緊緊圍住顯金。 剛過及笄的小姑娘滿臉是淚,一抽一搭地說不出話,只能斷斷續(xù)續(xù)地喚:“顯金jiejie——顯金jieji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