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6節(jié)
恒溪咬緊的后槽牙,終于緩緩松開。 …… 第五日,圍堵陳家的人手愈多,陳箋方出面調(diào)停后,眾人散去; 第六日,圍堵的人重新聚集,對人財物的心疼,大大壓過對讀書人的敬畏; 第七日,圍堵的人晚上也駐扎了下來; 第八日,開始有人往陳家大門扔雞蛋與爛菜葉; 篦麻堂內(nèi),瞿老夫人面色蒼白地半躺半靠坐于太師椅上,聽耳邊人聲喧雜,雖隔了兩堵墻,卻也能想象門外巷道中的不太平。 長房遺孀段氏、二房陳猜與媳婦許氏、三房孫氏與陳三郎分列坐于下首。 段氏面容沉靜,挺直脊背,眸光平和直視前方。 陳猜與許氏一個佝著頭,態(tài)度冷漠;一個偏著頭,事不關(guān)己; 孫氏與陳三郎,母子二人,如一雙剪影——佝僂的背和瑟瑟發(fā)抖的腿如出一轍。 “總要拿個說法?!宾睦戏蛉舜蟛〕跤樕椎孟窦?,“是繼續(xù)上貢八丈宣?還是用其他的紙張?恒記不出頭,所有人的目光都逼著陳家說話。” 瞿老夫人的眼神落在陳猜身上,“老二,你也在管鋪子,你說說看?!?/br> 陳猜將眼神移得更遠(yuǎn),“我本不應(yīng)出生,又蠢又鈍,我哪兒來的想法?” 瞿老夫人眉頭緊蹙,“老二!你——” 瞿二嬸忙噙著淚去拍打瞿老夫人的后背,勸陳猜,“二爺!你母親這次病得險些過去!您有怨,也不該這時候發(fā)!” 陳猜騰地站起身來,素來老實憨厚的臉漲得通紅,“我原先管著鋪子本就吃力,有顯金撐門庭后,我們陳家的路才順了起來!顯金如今就在家里,您把她得罪狠了,拉不下臉皮去哄,便來折騰我!我究竟是什么很賤的人嗎?” 許氏扭過頭,偏頭抹了把眼角。 陳猜拽住媳婦的手腕,抬腳就要往外走,“我就是如此蠢鈍,現(xiàn)在才明白過來三弟為何過得如此忤逆!” 瞿二嬸要去追,瞿老夫人擺擺手,又將目光移到孫氏與陳三郎臉上,停頓片刻后再緩緩移開,聲音喑啞,“老大媳婦,你說呢?” 段氏笑了笑,素來端莊大方的臉上帶了一絲諷刺,“母親要我說什么?” 瞿老夫人憋著胸口的悶氣,身心疲憊,似難以啟齒,“二郎寧肯不要科舉,也要娶她——嫁娶之間,她終究還是陳家的人,如今這個節(jié)骨眼,我有話不好說,你卻是她往后的婆……” 段氏猛然抬眸,勾唇又笑,笑過之后只覺無語,“您不知顯金狠狠拒絕了二郎嗎?” 孫氏與陳三郎在看不見的地方默默點頭:狠,確實非常狠。 瞿老夫人如何不知,陳箋方在她這里發(fā)了瘋便立即去了漪院,他說了什么賀顯金應(yīng)了什么,她統(tǒng)統(tǒng)都知道。 瞿老夫人疲憊地、不甚在意地擺擺手,“那丫頭那時都是氣話,抹不開臉拿了,二郎要娶她,她怎會不感激涕零?怎會不與有榮焉?如今陳家被人架在火上烤,這事是她惹來的,她必須出面……” “那您去吧?!?/br> 段氏毫不客氣地截斷了瞿老夫人的話,又笑了笑,“顯金或許一直等著您親自出面呢?!?/br> 是。 賀顯金,或許一直等著,她親自出面求情。 瞿老夫人想通這一點后,臉色瞬時卡白,一股鉆心的痛楚升上心際,令她不自覺地抬手捂住胸口。 段氏卻并不吃這一套,起身福禮后,隨二房的腳步告辭。 房里只剩下孫氏與陳三郎。 母子兩,同時瞪大無知的雙眼,等待瞿老夫人給他們布置匪夷所思的任務(wù)。 瞿老夫人卻好似忘掉了這二人的存在,待段氏走后,便握緊了捂在胸口的手。 第九日,熊知府身側(cè)的李師爺上門問話,言辭很溫和,但語氣很強硬,一句“陳家向來不打無準(zhǔn)備的杖,等到最后一刻也該壓軸登場了吧?” 官府下場,陳家必須正面迎敵。 當(dāng)夜,星辰漫天,蟬鳴與鳥叫夾雜在一起,東院檐下的燈籠被風(fēng)帶起一角,光亮像跳舞的小姑娘來回旋動。 “扣扣扣——”門響。 顯金平靜地起身打開,平靜地看著門口半倒在瞿二嬸胳膊上的老婦人。 “就算不上茶,也要請我進(jìn)去坐坐吧?”瞿老夫人有氣無力開口。 顯金側(cè)身讓開一條道。 伏天之中,天氣悶熱,瞿老夫人卻披著一件夾層的斗篷,滿面卡白,本就寡瘦無rou的臉頰更凹陷了。 顯金倒了一盞溫水放在瞿老夫人面前。 瞿老夫人輕輕頷首,“謝謝?!?/br> 顯金坐到了瞿老夫人對面,靜待后言。 “……我第一次看到二郎發(fā)怒?!宾睦戏蛉苏f一句話喘半刻,“他砸了所有的杯盞,威脅我如果不讓他娶你,他從此以后絕不考科舉了?!?/br> 顯金神色半分未變。 瞿老夫人扯出一絲苦笑,“你們贏了?!?/br> “我沒贏?!憋@金穩(wěn)聲打斷。 瞿老夫人了然地笑了笑,神容憔悴破碎,“是,你沒贏,你一直都贏著,自然不知道輸是什么滋味?!?/br> 顯金不欲與之糾纏,并未刻意糾正她的說法。 瞿老夫人恍恍然,“我最終應(yīng)下了你們的婚事。” 瞿老夫人扯出一絲笑,“我現(xiàn)在來,也是給你賠禮——囚你、算計你、逼迫你……是祖母不該,待你以后嫁予二郎,祖母便是再不喜歡你,也只能尊重你是陳家下一任家主夫人……” 顯金輕輕嘆口氣。 瞿老夫人繼續(xù)開口,“你的所有目的都達(dá)到了,十日之約也要到了,貢紙究竟該怎么辦?陳家該如何收場?我不信你沒有準(zhǔn)備?!?/br> 瞿老夫人不待顯金開口,急聲道,“你放心,祖母既同意,這門親事便一定結(jié)成!” 瞿老夫人軟和了語調(diào),“——一家人沒有隔夜仇,當(dāng)務(wù)之急,是要將此次危機度過才行?。 ?/br> “我跟你,不是一家人?!?/br> 顯金終于開口。 瞿老夫人神情極度疲憊,“是!是!你跟我不是一家人,你同二郎總是……” “除了三爺,我與陳家沒有半分瓜葛?!憋@金語氣平緩,態(tài)度端正,“我行事,無論何時都為自己留有余地,貢品上交共有三個環(huán)節(jié),無論旁人再篤定第二環(huán)節(jié)必定出結(jié)果,我也會按照三個環(huán)節(jié)準(zhǔn)備?!?/br> 瞿老夫人忽略第一句話,聽到顯金后話,不由眸色大亮。 “解圍,我可以解?!?/br> 顯金目不斜視,“我有條件?!?/br> 瞿老夫人連連點頭,“是!是!你嫁給二郎一事,你便高枕無憂地備婚待嫁,你就從瞿家出門,你的嫁妝祖母為你精心打……” “第一,我要脫離陳家,我的戶籍與名帖立刻、馬上交給我!”顯金開口,直截了當(dāng)打斷瞿老夫人的暢想。 瞿老夫人半張的嘴,許久都未合上。 “第二,陳家給我的東西,我都不會帶走,但我娘留給我的物件,我必須帶走?!?/br> “第三,你現(xiàn)在便立下字據(jù),我賀顯金與陳家再無瓜葛,簽字摁下手印,若官府要查問,你必須配合?!?/br> “第四,我麾下伙計們的契書是與我簽訂的,包括但不僅限于三鎖、鐘管事、周二狗、鄭家兄弟……這些人,我要帶走?!?/br> 顯金每說一句,瞿老夫人的臉色便更白一分。 她從未想過,賀顯金在此事上作章拿喬,不是為了順順利利嫁二郎而是為了與陳家脫離關(guān)系! 賀顯金怎么能走?!她怎么可以走?。克趺锤易撸。?/br> 她無論如何算計賀顯金,也沒想過賀顯金逃出陳家! 瞿老夫人急急地喘了幾下,“我若是不答應(yīng)呢!” 顯金平靜道,“那陳家就是宣城府的罪人,是整個宣城紙行商會的罪人,恒簾把勢頭炒得這么猛,不就是冷眼旁觀等待陳家墜落嗎?” “一榮俱榮,一損俱損,陳家的名聲爛臭,二郎君考試考得再好,也只會被陳記拖累?!?/br> 瞿老夫人看著顯金穩(wěn)cao勝券的臉,啞口低聲,“你在用恒記逼我!” 顯金不置可否。 “你早就算到,貢紙之爭會進(jìn)入第三輪!”瞿老夫人手心冒冷汗! 顯金依舊不置可否。 瞿老夫人電光火石之間,突然明白過來:就算沒有陳箋方橫插那一桿子,只要貢紙進(jìn)入第三輪,在宣城商會和官府的逼迫下,無論賀顯金是什么處境,她都有資本和陳家談離開的條件! 第292章 一張金紙 東院燭火搖曳,顯金不喜歡黑黢黢的環(huán)境,油燈與蠟燭是她極為舍得的支出。在如此明亮的環(huán)境下,瞿老夫人的臉仍舊晦暗不明,所有的神色都暗沉低迷。 “你要和陳家簽義絕書?”瞿老夫人眼皮抬了抬,露出發(fā)黃的眼白。 顯金雙手抱胸,“我以為我已經(jīng)說得很清楚了?!?/br> 瞿老夫人的眼皮再次耷拉下去,再抬眸時,帶了抹不可思議的譏笑,“你以為你有幾分做生意的才能便可以在宣城立足了嗎?離了陳家,你又能做什么?” 不待顯金多言,瞿老夫人似是想通,身形陡然松懈下來向后靠了靠,“你一定要走,也可?!?/br> “伙計們不能走?!?/br> 瞿老夫人寡瘦的臉頰在黑夜的油燈下,顯得冷漠又刻薄,“你口中的鐘管事、周二狗、鄭家兄弟……都是陳家的伙計,王三鎖和張mama、董管事父子更是陳家的家丁……就算他們的契書是和你簽訂的,我若當(dāng)真鬧到官府衙門,你也不一定能全部帶走?!?/br> 顯金挑了挑眉,“你到底看清如今的形勢了沒?” “我提出條件,不是和你商量,而是通知你。” 顯金一下樂了,“你的依仗無非是曹府丞,你怎么和他搭的線?錢?房子?還是美人?老夫人,你久不出門,請讓我提醒一下你,白家的姑娘為曹府丞生下了兒子,如今她哥哥還被扔在義莊,橫死之人不得入祖祠……” 瞿老夫人究竟是誰給她的勇氣,以為她與曹府丞的結(jié)盟牢不可破? 顯金維持著雙手抱胸的姿態(tài),聲音很輕很穩(wěn),“還需不需要我再提醒你一件事——陳家與官府的橋梁,還是我搭起來的?!?/br> 無論是熊知府,還是王學(xué)正,會幫誰,根本毋庸置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