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7節(jié)
她身后站著喬家。 她不屑于拿喬家的名頭充自己的臺面,但不代表她沒有。 瞿老夫人目光閃爍,半晌未緩過神來:她想起曹府丞同她說的那番話,“賀顯金不解決,陳家遲早變成她的,她丟臉就是喬放之丟臉,你家二郎如今師從王學(xué)正,本就和喬放之沒有關(guān)系了,再說,喬放之避世多年,就算得罪了又如何?一個沒了學(xué)生的山長,就算有天大的本事,也只會寫幾句酸腐的文章罷了!” 曹府丞語帶引誘,“若在賀顯金的帶領(lǐng)下,宣紙成為貢紙,那這番功勞必定在熊知府和喬家身上;可若是陳家走通我這條路,貢紙的功勞在哪里?是不是在應(yīng)天府?” “如今應(yīng)天府尹欠缺,宣紙成為貢品,我上位府尹,你家二郎再轉(zhuǎn)投我門下——有個正三品大員給他鋪敲門磚,不比喬放之、熊知府之流體面方便?” 她不懂。 她只是商賈,這么大的官兒能耐下性子教她做事,已經(jīng)是她想都不敢想的事了。 她又從哪里打聽喬家、熊知府、應(yīng)天府、曹府丞此間種種錯綜復(fù)雜的官場關(guān)系? 瞿老夫人看顯金運籌帷幄,氣定神閑的模樣,只覺自己節(jié)節(jié)敗退,從一開始的什么都想要,漸漸丟盔棄甲、丟城失地…… 瞿老夫人緊捏拳頭,沉吟半晌后,終是拂袖而去! 翌日清晨,一封封了火漆的信遞到顯金眼前。 第十日,務(wù)虛會館,四水歸堂,堂下分列而坐二十人,恒簾老神在在坐于上首,手里的核桃盤得油光锃亮,看堂下諸人神色慌張,三三兩兩地低頭說著小話,堂內(nèi)窸窸窣窣的聲音不絕于口。 恒簾抬起下頜,管事應(yīng)聲敲了銅鑼。 “諸位——”恒簾環(huán)視一圈,面上掛著友善和煦的笑意,“諸位!靜一靜!聽我說一說!” 眾人皆安靜下來。 恒簾滿意地點點頭,“這三四個月咱們宣城紙業(yè)波瀾詭譎,曲折太多——陳家管殺不管埋,把大家伙的辛苦錢、當家伙計挪用了好些時日,大家務(wù)必做好準備,這些損失是補不回來了?!?/br> “我們既成立了此宣城紙業(yè)商會,便要好好做下去,這次貢紙的事,就當咱們買個教訓(xùn):嘴上無毛的少年郎尚且不可信,年紀輕輕的內(nèi)宅姑娘又能有個什么見識?就算喬家與之親厚,咱們也不能看在外人的面子,再由人胡作非為了?!?/br> 恒簾說得痛心疾首,很一副憂國憂民的姿態(tài)。 坐在最下首的強記紙業(yè)老板蹙眉別過臉去:媽的!拿起碗吃飯,放下碗罵娘,賀掌柜得勢時,就他媽屬你慫得最快! 恒簾嘆了口氣,長聲道,“今日是貢紙上交的最后一天,無論有沒有結(jié)果,我們必定要給北直隸交上一份答卷?!?/br> “照我的想法,八丈宣無錯,是好紙?!焙愫煂⑹种械暮颂冶P得虎虎生風(fēng),“既然福建玉扣紙富麗堂皇、貴氣逼人,那咱們就比他更富貴!用料用材更厲害!” “他們用金箔,我們就用金絲!” “輸人不輸陣,也叫朝廷看看,我們宣城盡力了!” 恒簾拍拍手,身側(cè)的管事應(yīng)聲奉上一卷金燦燦的東西。 恒簾唏噓道,“陳家不作聲,我們恒記實在舍不得再叫大家加投物料、財料,便只聯(lián)合了八九家紙行重新開了池子做紙——” 管事緩慢地將紙張鋪陳開來。 這紙,真刺眼…… 有些紙行老板的狗眼都要被刺瞎了! 這是紙嗎??? 這是金片兒吧! 恒簾又道,“我們請金鋪將黃金熔成極細極細的絲,混在紙漿里,撈紙、柞水、刷墻、焙干,四五十個師傅不眠不休地干了的——” 恒簾遺憾道,“時間太短了,若時間再長一些,我們還能做得更華貴一點,福建將玉石綴在四角,我們也可以將紅寶藍寶點綴其間?。∩踔廖覀兛梢宰霭足y黃金龍鳳呈祥……” “您已經(jīng)做得很好了!”下首有紙行老板啪啪啪鼓掌,“如您這般既肯做實事,又有審美的老板,現(xiàn)在已經(jīng)很少了!” 這舔狗,舔到最后一無所有! 強記老板強哥翻了個白眼,然后一言難盡地看向那張金碧輝煌的八丈宣。 他第一次知道可以用金碧輝煌來形容一張紙。 這他媽跟個暗器似的。 金絲藏在紙里? 刺客找皇帝老兒行刺,都不需要帶兵器。 從紙里把金絲“唰”地抽出來,直沖皇帝老兒脆弱的喉嚨管! 簡單又高效!實乃暗殺偷家、行刺造反的必備生活用品! 這他媽什么奇思妙想??! 強哥覺得自己的巨物恐懼癥都要發(fā)了:太害怕大傻波了! 第293章 展開卷軸 跪舔還在繼續(xù),強記老板百無聊賴地挖挖耳洞,一側(cè)眸,卻見門縫里,兩列穿著深棕色麻衣制服的人浩浩蕩蕩,從務(wù)虛堂大門的長廊走來。 強老板頓時挺直腰桿。 她來了她來了,熟悉的屎殼郎女王來了! 兩人高的雙開大門門被“咣當”一聲推開,周二狗與鄭大率先甩開銅門的閂銅拉手,氣勢洶洶往里走,二人退后三步,不急不緩走在中間的,分明是傳聞中深陷在陳家的賀顯金。 身量高挑頎長,四肢纖細舒展,高高昂起的頭,用一支木簪束起的頭發(fā),很好地展示了圓潤飽滿的后腦勺與又長又細的頸脖。 像一只展翅翩飛的仙鶴。 強老板一拍大腿:這個審美才對嘛!之前那些金紙跟鄉(xiāng)下的花布襖,到底有什么區(qū)別! 顯金大跨步走到主位之前。 恒簾面色有一瞬間的陰晴不定,他卻極好地收拾住了情緒,笑盈盈地展眉看向顯金,以長輩對小輩的姿態(tài)道,“出來啦?聽說你祖母把你拽回家里教你做事——有多少天啦?” 恒簾探頭問坐于下首的中年男子。 中年男子頭一埋,并沒有接話。 恒簾也不惱,笑瞇瞇地擺擺手,“——有二十來天了吧?你都這么大人了還被老輩當街捂嘴往回拖,知道的明白是陳家教女,不知道的還以為你犯了多大的不要臉過……” “你先站起來。” 顯金語調(diào)平靜打斷恒簾后話,右手隨意搭在恒簾的座椅靠背上,眉目朝下,俯視地看著他,“恒副會長,你坐錯位置了。” 恒簾后話卡在了喉嚨,相隔片刻,勾起唇角呵呵笑起來,“我不坐這里?我坐哪里?” 顯金手一抬。 周二狗和鄭大一左一右架在恒簾的胳肢窩,一把就讓這風(fēng)度翩翩的中年男性雙腳騰空。 “你想坐哪里坐哪里,我一日是宣城紙業(yè)商會的會長,這主位,我一日就坐得。” 顯金低頭,一句話說得風(fēng)輕云淡。 張mama躬著身拿起雞毛撣子將位子里里外外掃了一遍,再恭迎顯金落座。 恒簾大怒,怒氣藏在眉宇間,想發(fā)怒卻不知從何發(fā)起,目光一轉(zhuǎn),看堂下依托于他的那八九家紙行,緊緊抿唇,隔了片刻才一邊點頭,一邊撣衣擺,一邊神色自然地坐在云記邊上去。 展開金黃燦爛刺客紙的恒記管事,此時無比尷尬地站在臺上。 顯金沒讓他走,自家老板也沒讓他走。 只留下他與那張硬得硌手的奇怪的紙,相依為命。 顯金平穩(wěn)落座,張mama十分會張羅,幾個眨眼的功夫就幫顯金換了盞茶,把恒簾喝剩下的涼茶嫌惡地推到一邊。 顯金越過熱茶,單手拿起恒簾的殘茶,一邊用茶蓋抹茶沫子,一邊垂眸說話,“貢品之爭,進入第三輪,絕非咱們落敗,大家不用垂頭喪氣,或患得患失。” “陳家家大業(yè)大,賺錢的手段多,我們作坊就四個人,我們已經(jīng)五個月沒有錢賺了!”下方有小紙行的老板高聲嚷嚷。 酒固然能壯慫人膽,窮,更能壯。 顯金點點頭,微微抬眸。 鎖兒從懷里拿了個大香囊出來,踮起腳,手一翻,香囊倒立,大小各異的銀錠嘩啦啦地砸在邊桌上。 顯金聲音平和,“人都要吃飯,吃飯就要用錢,誰覺得這三五個月的投入讓自己肚餓家窮,盡可以來此處領(lǐng)用這三個月來伙計的工錢和耽工的銀錢——只一條,領(lǐng)了這筆錢,一旦宣紙中選貢紙,這家紙行絕不準掛上‘貢品之店’的牌匾,也拿不到朝廷發(fā)放的貢酬?!?/br> 小老板看了眼恒簾的眼色,哆哆嗦嗦上前取了兩錠銀子,又縮頭縮腦地退回原位,問出一句話,“別……別我拿了銀子……就把我從宣城紙業(yè)商會的會員里剔出來呀?” 顯金:? 宣城紙業(yè)商會是什么很黑的組織嗎? 顯金搖頭,“不會,你放心?!?/br> 顯金這樣說,便又有兩家小紙行伸手來拿錢。 都是依附恒記生存的小作坊。 顯金心里點了個數(shù),見無人再動了,便端起那盞殘茶緩緩站起身來,口中語調(diào)穩(wěn)健,語聲清晰,“話接上文,正如我所說,進入第三輪非但不是危機,反而是機會?!?/br> “朝廷看重你,看重這項貢品,才會給貢品面見內(nèi)閣大臣的機會?!?/br> “大家伙都不是混跡官場之人,內(nèi)閣大臣是什么概念?” “從一品?!?/br> “高高在上的應(yīng)天府尹僅為正三品。” “國之大策、朝之大政、民之大計,均需內(nèi)閣諸臣蓋章摁印方可面世?!?/br> “這樣的人物來評斷貢紙的好壞,是朝廷對宣紙的重視,更是我們的機會。” “機會”二字落地,與此同時,顯金右手高高揚起,手中的涼茶順勢潑到了那張隱形刺客金片紙上! 恒簾騰地站起身來,面色鐵青! “你做什么!” 顯金轉(zhuǎn)身將茶盞輕輕放下,單手做了個請大家觀看的手勢。 眾人的目光,隨著顯金的手,移到了隱形刺客金片紙上。 傳說中堅韌柔綢的宣紙,被一股并不重力的水流一沖,紙中的纖維竟紛紛斷開,紙非常輕易地變成了一團紙絮,只剩下密密交織的金絲孤單地佇立其間。 “宣紙是青檀樹皮與沙田稻草經(jīng)燙煮、水浸后,在充分保留互相拉扯的力量后形成的紙張——光滑柔軟的金絲絕不能長時間地支撐起一張紙不變形,更不能保證一張紙長久不衰、千年不卷?!?/br> 顯金勾起唇角笑了笑,“這不過是一張嘩眾取寵的漂亮廢物?!?/br> 顯金轉(zhuǎn)身向恒簾,平靜追問,“恒老板,你可曾驗過這張紙行墨的程度?能夠暈染到幾分?下筆時,行墨是否流暢?墨水在紙上的保留程度是否完美?這張紙會不會隨著柔軟的金絲逐漸變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