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1節(jié)
段老板嘴角輕輕勾起,露出小小的梨渦,“其實我什么也不懂,但總得有人站出來,若讓人寒了心,這罪過才真的大了——二郎他爹死后,我整夜整夜睡不好,那晚我自告奮勇站出來后,我竟然破天荒地睡到了天大亮。” 顯金唇角含笑,靜靜地聽段老板說完,隔了一會兒才輕聲道,“人……總得找點事做?!?/br> 段老板微微頷首,“是這個道理,可惜這個道理我直到年逾不惑才明白。” “也不晚?!憋@金輕聲。 段老板目光始終溫和恬靜,“是不晚——我以為自己會忙得抓瞎,誰知真做起來,雖然也難,卻并不是無法完成。我如今雖不濟,卻也是正經(jīng)讀書人家出身,在家中也上過學(xué)、會認字、會算數(shù)。” “我先從賬本開始看——托你的福,陳家近幾年的賬本干干凈凈、一目了然,原材料什么時候買、從哪里買、付多少錢?什么時候給小曹村下的訂單多、什么時候自己做紙多?每一種品類的宣紙成本在哪里?盈利在哪里?……事多且雜,情冗且繁,但,還算有趣?!?/br> 段老板聲音淡淡的,卻能聽到顯而易見的喜悅。 顯金臉上的笑淺淺揚起。 段老板好像存了很多話,今日終于找到傾訴的機會了,“噢,我還把老二一家的月例銀子停了!連帶他們院子里丫鬟、小廝、婆子的工錢全都停了!——一日不去干活,一日就別想舒坦地躺著!” “還有三房那兩個郎君!三郎雖……” 段老板思考了半晌該如何評定身嬌體軟陳三郎,“三郎雖奇怪了些,但一直打理著鋪子的。四郎倒一直借著讀書的由頭,既不出力也不出工,我將他趕去‘喧闐’做賬房了!” 陳家像一條百足皆僵的冬天的蟲子,被嚴寒凍得硬梆梆,要是不潑點熱油,恐怕在春天還沒來臨之前就要死透透了。 “如今是長房寡母當家,我可不是他們親娘、親奶奶,死命箍自己,家里幾個爺們卻過得松快!” 段老板語氣輕松,“二叔到底老實,在家里賴了幾天又去紙坊上工了,二弟妹也主動將家里的對牌接下幫忙打理中饋,三弟妹一天也忙了起來……” 顯金忍不住出聲,“三太太忙些什么呢?” 段老板抿抿唇,“前日把院子里的土刨了幾個大坑,昨日又把那幾個坑填上了,今日我出門時看她拿個鐵鍬,估計又要去刨地……” 顯金:…… 主要是有忙碌的參與感對吧…… 段老板說著搖搖頭,“且不管她忙什么,左右有事在忙,也比終日縮在家里東家長西家短的好?!?/br> 顯金深以為然:村頭那些說小話的老太婆都是閑出來了,分她二畝地去犁,看她一天還有精神背后嚼舌根不! 騾車搖搖晃晃,一路在陳宅門口停下。 段老板下車。 二人之間,默契地沒提顯金與陳家的恩怨,陳敷與他老娘的愛恨,女老板與女老板之間氣氛和睦、招財進寶。 騾車繼續(xù)向目的地行去。 段老板等在陳宅門口,看騾車隱沒在街巷的末端,方嘆了口氣,聲音很低,“原是二郎可惜?!?/br> 身后的侍女沒聽清,探頭“啊”了一聲。 段老板搖搖頭,抬起裙擺往里走去,“沒事——今天可把我累著了,給我溫兩壺?zé)峋苼斫形液煤盟煽焖煽?!?/br> 侍女笑瞇了眼睛往小廚房去。 段老板卻兀地想起一樁往事:她才成親時,二郎他爹問過她,她覺得成親最大的好處是什么? 她想了好半天才答:可以隨時想喝酒就喝酒,不怕被娘揪耳朵。 現(xiàn)在…… 段老板抬頭看了看掛在屋檐上的月亮。 現(xiàn)在也挺好。 她還是,隨時想喝酒,就能喝酒。 第311章 杜君寧呀 三月出頭,橘院外圍那一個小山丘遍種的桃樹終于在此時露出粉嫩的真容,山間霧蒙蒙的水汽點綴在繽紛燦爛的粉團中,這鋪天蓋地的在西廂的窗框里,像一副鮮艷的山水被發(fā)亮的紅木裝裱起來。 顯金撐著下巴坐在窗邊,眼神飄忽,鎖兒順著顯金的目光望過去,一聲贊嘆,“真漂亮。” 顯金沒聽清,點點頭,“是啊,真好吃呀,據(jù)說花兒漂亮結(jié)出來的桃子最好吃了?!?/br> 鎖兒:…… “杜嬸子來了,鐘jiejie陪著在前廳坐著呢。”鎖兒有點高興,黑黢黢的健康rou臉笑容明媚,“杜君寧,哦不,杜秀才公也來了,長得好高了噢,完全沒有坐在我們店里哭鼻子的樣子了!” 顯金從脆生生的桃子回過神來,笑道,“別揭秀才公老底!” 說著便起身到前廳去,杜嬸子氣色很好,脊背挺得又直又高,頭發(fā)黝黑茂密,一見顯金趕忙站起身弓腰問好,“東家!“ 杜嬸子這幾年都在涇縣“看吧“做事,顯金離開陳家一塊兒將她的身契帶走了,之后顯金雖買了鋪子但遲遲沒動靜,家里周二狗、鄭家兄弟、七七七守著原先“川記”的鋪子重新裝修做營造,鐘大娘在旁邊掐住銀子的命脈當審計,說實話顯金如今還真沒活計擠給杜嬸子做。 但月例銀子仍舊照原樣發(fā)著。 杜嬸子前兩日遞了話來,說是這兩日要上宣城府,顯金思來想去,一封書信寄到張文博和陳左娘處,琢磨若是杜嬸子愿意,叫讓她還去淮安府張家的茶山幫忙。 顯金叫人上了茶,正準備開口,卻聽杜嬸子朗笑著高聲道,“東家,這次來,一是叫您見見杜君寧,三四年前那個瘦得像貓兒的小郎君如今長得還不錯!叫他給你問個安!” 顯金樂呵呵地看向“那條小魚”——那條小魚在乎的“那條小魚”。 嘖,白白凈凈的小男生呢! 身量高高瘦瘦的,面頰紅彤彤的,臉型窄瘦,是后世很吃香的“小孩哥初戀臉”。 顯金笑呵呵,“這才兩年多沒見,怎么長這么大了!”顯金嘿嘿笑,“以前在涇縣時,喬山長被人攮走了,他硬撐著護完寶珠蹲在地上哭,眼淚唰唰往下流,一邊哭一邊吼——” “嗚嗚嗚!我再也不讀書了!” “讀書無用!“ “朝堂混亂,jian佞當?shù)?,國將不國,吾輩讀書人又將如何自處……嗚嗚嗚——!” 顯金瞇著眼仰天假哭,手背擦眼睛,學(xué)得可像了。 顯金真人秀表演完畢,笑得很大聲,“我當時就想,哪里來的奇怪小孩!怎么可以一邊哭得鼻涕泡躥老高,一邊志存高遠、指點江山??!” 杜嬸子和鎖兒紛紛爆發(fā)出悅耳的笑聲,整個大廳彌漫著令人愉悅的氣氛。 現(xiàn)年十四、五歲正值青春期的秀才公臉上一陣紅一陣青:……有種過年,愛說閑話的jiejie指著你說“嘿!我還給你換過尿片子呢!”的錯覺。 窘迫又尷尬。 無良·喜歡掀老底·jiejie賀顯金笑完后,意猶未盡地抿抿嘴,“杜嬸子,我同淮安府張家打好招呼了,您若是愿意先去那邊幫幫忙;您若是不愿意離開宣城府,尚老板處、甄家碼頭我也能說上——” 杜嬸子趕忙搖頭,“不不不!不麻煩您了!每個月領(lǐng)著東家給的銀子,實在是羞愧!” “涇縣的鋪子本就事情不多,董管事這樣的大佛鎮(zhèn)在那兒,我一天天的,跟吃閑飯似的!如今董管事順勢退下來帶孫子了,我不能白拿您工錢,更不能因為我,您去欠人情債?!?/br> 杜嬸子看了眼邁著腦袋的杜君寧,“阿彌陀佛,我也算苦盡甘來,好賴這小子考中了秀才,每個月有米有油有銀錢,喬山長還薦了他去宣城府的官學(xué)讀書,后天就去入學(xué),說是先讀著,等再幾年,把他送到應(yīng)天府去讀書——” 顯金點點頭:喬師估摸是要等應(yīng)天府局勢定下來,才敢放心將自己的人往那兒送。 杜嬸子接著道,“既餓不死,又有貴人扶持,我就想不出來做工了,好好打理他的衣食住行,也算是給喬山長省心了!要是杜君寧讀不出來,我再來求您做差事,也不晚!” 顯金了然頷首。 貧寒者,諸事不易,杜君寧沒有富家子弟的物質(zhì)、人力、精神保障,如果要到宣城府求學(xué),吃穿住行都是難事,杜嬸子跟著陪讀,至少能解決吃和穿的大問題。 “讓他繼續(xù)讀書!”顯金高聲道,電光火石間給杜嬸子擠了個差事出來,“您也別辭工了!鎖兒要備嫁妝,您知道我們的,我和她四只手湊不齊一只鴨子,您要不抽空幫忙繡一繡小物件兒?” 鎖兒疑惑轉(zhuǎn)頭:我……要備……嫁妝了……嗎? 顯金理直氣壯點頭:是的,要的,天天秀恩愛的小情侶提前滾進婚姻的墳?zāi)拱砂∥梗?/br> 杜嬸子連聲道謝,用過午飯,杜嬸子就預(yù)備告辭,顯金把人留住,“……官學(xué)分宅子嗎?” 杜嬸子忙點頭,“官學(xué)不分,喬山長幫忙cao持好的,四月初上一家賃戶搬出來之前,我們先住在驛站?!?/br> 這才三月初。 “那就先住在橘院吧?!憋@金看了眼杜嬸子大包小包的包袱,“驛站又花銀子又不舒服,東院……” 顯金頓了頓,“后罩房空著好幾間,你們想住多久住多久?!?/br> 鎖兒看了顯金一眼。 杜嬸子連聲道謝,她了解顯金,場面上推辭的話別說太多,油膩了惹人討厭,只是暗暗下定決心:一定趁勢接過張mama的衣缽,彎道超車,和鐘大娘在頂峰匯合! 張mama扎著馬步剝核桃,莫名其妙打個噴嚏。 杜嬸子臉上止不住地笑,帶上杜君寧往外走。 杜君寧后腳跟磨磨蹭蹭。 “干啥呢,國之棟梁!”多嘴多舌·唯恐天下不亂·jiejie賀顯金笑嘻嘻道。 杜君寧看了眼親娘,聲音是明顯的公鴨嗓,“顯金jiejie,寶珠如今可好?” 杜嬸子臉上一滯,跟著有些手足無措地揪住衣角看向顯金,“唉呀我的天爺欸!寶珠崽兒親爹、親哥都回來了!又馬上要當大官了!能有什么不好!” 顯金抿抿唇,隔了半晌才彎唇笑開,溫聲道,“她很好,如今正在淮安府表舅處和兩個表姐玩著呢——前幾天才寫了信來,等她回來了,我告訴她你也來宣城了?!?/br> 顯金態(tài)度很溫柔,始終笑瞇瞇的,“你先去玩兒!后天就上課了,現(xiàn)在不得抓緊時間睡睡覺、放放空?” 杜君寧一走,杜嬸子便嘆了口氣。 杜嬸子向來潑辣大方,如今臉上卻浮現(xiàn)出rou眼可見的窘迫。 顯金沖她擺擺手,“您干嘛呢?不知道的,還以為您便秘了呢!” 杜嬸子又嘆了口氣,欲言又止地張了兩次嘴,第三次張嘴終于說出口,“……那孩子……這孩子……君寧……寶珠……當初喬家有難,我不吃飯都可以,我承諾一定供這兩個孩子吃飽——可如今人家是正正經(jīng)經(jīng)官家小姐,君寧還一直把寶珠當需要他照顧的meimei!我們是哪個牌面上的人?配把喬家小姐當作meimei嗎?” 雖然寶珠還要大兩歲。 顯金笑起來,“您這些話,可甭當著君寧崽兒說——本來人家有望入閣拜宰,聽您這么一哆嗦,只能當個承宣布政使司了!” 杜嬸子被逗得笑起來,“嘖”一聲,“東家您真是……” “兩個孩子,一個純善,一個正直,您哦莫要先入為主給君寧定身份。且不論喬家不是這樣的人,您這樣說,只會讓君寧難過?!?/br> 顯金想起陳箋方,那個活在壓抑下的青年人,“落葉流水隨風(fēng)去,或向東,或向西,您且看風(fēng)云變幻,順其自然吧?!?/br> 杜嬸子悶了半晌,起身走了。 鎖兒去收拾剩下的冷茶,一邊收拾,一邊若無其事問顯金,“東廂房空著的咧!又是套屋,他們母子住著方便!” 顯金一頓,抿抿唇角,“空著什么呀空著!喬徽做木工那一大攤子?xùn)|西都在里面,還有他好幾件衣裳也沒收拾,抽屜里的茶葉、小刀、漿糊……亂七八糟的!” “哎呀!我懶怠叫張媽去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