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6節(jié)
方書生想起那方粉粉的硬卡上“賀”字的小篆印章,連連點頭:“是是是,老板是姓賀!” 方郎中笑了一聲,眉眼間頗有些算計:“這位賀老板與忠武侯、喬家的關(guān)系頗為親密,傳言是喬放之的關(guān)門弟子,據(jù)說在大長公主處也是有很大的面子,去年進(jìn)貢的鶴臨大魏八丈宣如今正掛在乾和宮正中間,戶部與行鈔司聯(lián)合發(fā)行的交子也是她壟斷的紙張……——你這個紙買得很好,若之后再買,便從公中支賬,最好是與這位賀老板打好交道,雖不知她究竟背后是什么,但與這樣風(fēng)頭正勁的交好,對往后你考學(xué)、做官都有好處?!?/br> 方書生聽完,五官皺成一團(tuán),瘋狂搖頭:“別說了別說了!聽您這樣說,我的紙都臟了!” 方郎中:?突然發(fā)什么羊癲瘋? 下午時分,方書生隨母親至高升堂聽?wèi)?,唱的是《四郎探母》,鐺鐺鏘鏘,武生與老旦手握著手,老旦哭腔中氣十足:“吾兒啊,點點珠淚灑下來。沙灘會一場敗,只殺得楊家好不悲哀——啊啊啊——” 粉墨登場的武生楊四郎,在咚咚的鼓面敲擊之下,旋身登場:“想起了當(dāng)年事好不慘然!我好比籠中鳥有翅難展,我好比虎離山受了孤單,我好比南來雁失群飛散,我好比淺水龍困在沙灘——” “咚咚咚!” 鼓面劇烈敲擊。 楊四郎回轉(zhuǎn)定眼,目光投在看官身上:“母親呀!您如思兒念兒夢兒想兒,便用宣紙家書一封,快馬加鞭送送送——” 方書生:? 他是不是真的發(fā)羊癲瘋了? 宣……宣紙? 楊四郎唱了句啥? 宣紙? 戲臺上,大戲還在唱。 老旦角佘太君雙眸亮光閃閃,拖長聲音高唱道:“紙?何來宣紙呀?” “咚咚咚——”鼓面猛烈敲擊。 楊四郎眉目瘡痍地唱戲回之:“便買義順坊松梨巷宣紙去罷!有志之士,用宣紙——兒見家書如見吾母,唉唉唉——” 然后,方書生眼見武生抓住了頭上那根大羽毛,繼續(xù)在戲臺上轉(zhuǎn)圈圈。 方書生有點覺得,是不是自己產(chǎn)生了幻覺。 為啥他會在《四郎探母》里聽到“義順坊松梨巷買宣紙,有志之士用宣紙”這樣神奇的語言?。。。?/br> 他是不是最近對宣紙?zhí)度?,?dǎo)致他真的瘋了? 懷著小心求證的態(tài)度,方書生小心翼翼地探出一只頭,冒著風(fēng)險打斷看戲看得淚眼婆娑的家母:“娘,您聽見剛剛武生說了什么嗎?什么有志之士用宣紙,是嗎?” 方母垂眸低頭,抹了抹眼角:“人家楊四郎要寫家書,是要用紙的呀……”然后生硬地把兒子的頭推開:“你不要當(dāng)著我看四郎了?!?/br> 方書生人都麻了。 小心求證完畢,之后就是大膽假設(shè)。 方書生一連三天,下了學(xué)都來高升堂,聽《霸王別姬》《白蛇傳》《定軍山》…… 很好。 在《霸王別姬》里,項羽抹著脖子跟虞姬說:“可惱可惱!本帥若用宣紙下戰(zhàn)書,必將那劉邦狗賊追亡垓下,有志之士用宣紙!有志之士用宣紙??!” 《白蛇傳》里,白素貞跟兒子許士林唱:“清晨山下白素貞,洞中千年修此身,啊啊~兒考功名用宣紙,啊啊啊~有志之士都用宣紙啊~~啊——” 他以為《定軍山》這種體現(xiàn)黃忠老當(dāng)益壯之大將風(fēng)范,討令拒敵,擊退張郃,計斬夏侯淵,蜀軍定東川的硬劇,應(yīng)該能保住,誰知諸葛亮特么的唱起來了! “老將軍此去,若斬了夏侯淵,這軍師大印,付你執(zhí)掌——啊啊——軍中訴狀用宣紙,有志之士用宣紙啊啊~” 方書生腳趾頭在地上快要刨出一座三進(jìn)的小院了。 太硬了。 真的太硬了。 一時間“有志之士用宣紙”這七個字,突然席卷了整個京師城。 戲臺子上唱,街上小兒跳皮筋、捏粉象、奪纓槍嬉戲玩樂時嘴里唱的童謠也是這個…… 甚至在最近新出的一本火書《兩隸十四日》和自南直隸流傳到京師城的最新話本子《暖生,我們可不可以不悲傷》中,時時刻刻都出現(xiàn)“宣紙”,男主寄信用宣紙、女主回信用宣紙、男配喝麻了折千紙鶴用宣紙、男主身邊那個常常說“我已經(jīng)好久沒看到少爺這么笑過”的瘸眼管事……也特么一天到晚拿著宣紙搶戲! 方書生走進(jìn)塾學(xué)。 他資質(zhì)一般,與其在國子監(jiān)做鳳尾,不如在京師里一般的官學(xué)當(dāng)雞爪子。 故而,他所在的塾學(xué)中學(xué)生并非全員……都很有正事做。 但也并不耽誤,他一走進(jìn)去就聽見后座的林大郎高聲道:“有志之士用宣紙!” 方書生快要應(yīng)激了。 林大郎從抽屜里掏了一張平平無奇的舊金羅紋紙,洋洋得意:“我可算是買到了!我在門口等了兩個時辰才被放進(jìn)去!定了五天,昨天他們家漆管事親自送上門的!你們快來看看!” 有人上手摸。 “啪嗒!” 林大郎一巴掌打在人手背上:“叫你看,不是讓你摸!” 神態(tài)很欠揍。 方書生向來是瞧不上他的,仗著祖上有些功勛,很看不起正經(jīng)讀書的出身。 林大郎眼睛一翻,便舞到了方書生跟前:“方兄,你要不要看看呀?”又作恍然大悟狀:“噢,我忘記了你爹只是個五品的郎中,恐怕就算你想買,你爹也不準(zhǔn)你花這個大價錢罷?” 林大郎開始“呵呵呵”:“人家漆管事還說,下次若有機會,我可以去風(fēng)雅頌的二樓坐坐!若是我以后買得多,還要給我發(fā)一張印有老板私章的小卡呢!據(jù)說拿著那張卡,你隨時隨地都能去二樓吃茶看紙!也不用在庭院里吹冷風(fēng)了!” 方書生默了默,轉(zhuǎn)過身,從懷里抽出了那張貼身放置還帶著體溫的粉色小硬卡,努力讓自己語聲平淡:“噢,你說的是,這張卡嗎?” 第372章 怒不可遏 林大郎臉僵了,看看方書生手里的粉色硬卡,再看看那張淡定的臉。 他感覺有人在他臉上滋了一泡大的。 “你為何有這個卡?”林大郎驚恐。 此刻,方書生猶如被希臘掌管裝逼的神附體。 只見他無師自通地氣人——風(fēng)輕云淡開口道:“‘宣’開門第一天,我進(jìn)去買了半刀紙,送貨上門的時候漆哥給的,說賀掌柜很感謝我的喜歡,昨天又請我去品一品新曬的荷花茶——嘖,我功課沒做完,實在是沒空啊!” 漆哥? 賀掌柜? 荷花茶? 林大郎嘴角一番抽搐。 剛剛,他臉上不僅被滋了泡大的,還被拉了泡大的,又sao又黃又臭又燙。 同窗蜂擁而上,紛紛探頭問方書生:“據(jù)說賀掌柜是位極美的姑娘!你見過她嗎???” “聽說喬師常去‘宣’品茗寫字,可是真的???他老人家腿腳還好嗎?” “他們說‘風(fēng)’‘雅’‘頌’三間宅子,里面的紙一間貴過一間!” …… 方書生瞬間被團(tuán)團(tuán)圍住。 誠如他的出身——就算有個任一方大員的親伯父,在京師城里也并不是什么出挑的存在,再加之他自己又是個悶葫蘆吐不出幾個字,也不太聰明,學(xué)到現(xiàn)在連個秀才都沒加身…… 這是他第一次受到如此強烈的關(guān)注。 嗯,也是他第一次有自主意識地……裝大逼。 有點爽……是怎么回事? 方書生的臉?biāo)查g從下巴頦紅到耳朵尖,張張嘴想說話,卻被林大郎一句意味不明的話截住了話頭。 “既然你的卡能上二樓!那你就帶著我們上去看看吧!”林大郎仰著頭,目光向下瞥,態(tài)度很傲慢。 方書生的話便在喉嚨里打了個轉(zhuǎn)兒。 有點說不出來。 雖然那位漆管事送他卡的時候是說過,他能帶著親眷好友去二樓吃茶品鑒。 但是。 方書生從二十幾對在黑暗上發(fā)著餓狼一般幽暗光芒的眼睛,一一掠過…… 這特么二十幾個人啊! 據(jù)說“宣”招待的茶葉都是一兩茶十兩銀的價格,上桌的糕點都是“興榮記”當(dāng)天熱乎的……他帶著這么多人去二樓,到底是去買東西還是打秋風(fēng)?。?/br> 最關(guān)鍵的是——他只在“宣”買過四十幾兩的半刀紙! 他哪來這么厚的臉皮??! 方書生像溺水的魚一樣翕動嘴唇——剛剛才裝下的逼,這么快就要打上臉了嗎?。?/br> 林大郎敏銳地看穿方書生的遲疑和窘迫,了然大笑:“走吧?” 方書生埋頭不回應(yīng),看林大郎越逼越緊,在心里慌亂地盤算了一下,終于抬頭,以破釜沉舟、被逼得沒得辦法的語調(diào)道:“那走吧!” 林大郎叉著腰高高站立,環(huán)視一圈,嘿嘿笑著:這廝瓶子里裝了幾兩醋,他還是心里有數(shù)的,就方家那點底子,怎么可能搞到“宣”的小硬卡! 一眾人至“宣”。 隔著影壁,已可見庭院之中喝茶等候諸人。 林大朗似笑非笑地看了方書生一眼,努努嘴:“上去呀!” 方書生踏上階梯,回頭看了眼浩浩蕩蕩的同窗,一路進(jìn)了內(nèi)堂,有過一面之緣的漆管事正在柜臺后寫字,他張了張嘴,很不確定漆管事還記不記得他,更不確定他手里這張輕飄飄的粉硬卡究竟有多大用。 方書生聲如蚊蚋:“漆……漆……” 七七七抬頭,下一瞬便繞過柜臺,拱手而來,笑容真摯,眸光親和:“方郎君!” 方書生的脊背挺直了一分。 林大郎臉色沉了一分。 方書生從袖兜里將那張浮有暗紋與嫣紅印章的卡片摸出,伸到七七七跟前,努力讓自己不結(jié)巴:“……上次你說,憑這張卡,我們能去二樓轉(zhuǎn)轉(zhuǎn)……還……還……還可以帶幾個親眷好友……” 幾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