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箋方東西不多，大小兩個箱子，喬徽順手幫著提了熱水，又洗了兩只瓷釉杯，在空蕩蕩的、久無人居的廳堂里，喬徽給陳箋方泡了壺茶，順便提起熱水好好燙了燙兩個杯子。

    動作嫻熟，神態(tài)平靜。

    陳箋方接過茶水，語聲平緩：“咱們忠武侯，怎還親自洗杯子燙茶？原以為你府上必定一呼百喏、前呼后擁?！?/br>
    語調并非陰陽怪氣，反倒帶著明顯的對好友的調侃。

    喬徽身形向后一靠，肩頭放松地搭在椅背上，舒朗笑開：“府里滿打滿算二十來個人，除卻一直跟著父親的老伯和做飯的幺嬸、曬書的阿進，另有幾個之前就在青城山院做灑掃的嬸子和叔伯，便就是殿下賜了十來個人幫忙打理院落了——這院子跟加了肥似的，一個不留神，草就長過腰了，北方的草木都勁，一不留神鐵定割出一道血痕?！?/br>
    陳箋方彎唇淺笑：“沒打算一直在京師？”

    否則，怎么連家里的人都不配齊？

    喬徽跟著笑了笑：“一直想尋個外放的機會，便是去玉門關當參將，也比在京師伺候那幫二世祖簡單?！?/br>
    喬徽頓了頓，斟酌片刻后才道：“顯金也想走出去看看?！?/br>
    陳箋方面上的笑容未變，眸色一向溫潤清亮，“哦”了一聲，目光真誠地看向喬徽：“你們如今在一塊兒了？”

    喬徽揚頭頷首：“在一塊了，從福建回來便在一塊了。”

    喬徽同樣語聲真誠、態(tài)度真摯，不見半點敷衍或炫耀：“望你莫要怪我、或疏遠我、或怨懟我?！?/br>
    陳箋方略垂眸，茶杯蜷在掌中，炙熱之感叫人感知真實：“我怪你作甚？你離開兩年，我與顯金朝夕相處，卻仍舊沒有后章，便足見我與顯金無份無緣；再者，你既沒橫刀奪愛、又沒使下作手段，原是我該經(jīng)此一役，與你、與顯金都無干?！?/br>
    喬徽眸色深深，看陳箋方抬起頭，目光凝視略微發(fā)舊的窗欞，好似透過窗欞去看浩瀚的夜空與星辰。

    他靜靜等待陳箋方的后話。

    “顯金從陳家離開后，我狠狠大病一場，我高熱不退，根本起不了床，張口說話也是不能的，好像我的喉嚨、我的腿腳、我的手與嘴都易了主，再不是自己的?！?/br>
    陳箋方神容平和，在一如既往的平和中，有暗藏的審視與篤定。

    “喝藥是喝不下去的，終日渾渾噩噩、昏昏沉沉，腦子像停止轉動了一樣，但凡要想些什么，便總會拐到諸如悔恨、大憾、愧疚的情緒上去，便開始嘔吐和流淚?！?/br>
    這段經(jīng)歷，他應當反復回放了許多次。

    說出口，只有平靜的追憶。

    “那段日子，其實顯金就在宣城府近郊的橘院，我很想下床在遠處看看她，卻完全無能為力?！?/br>
    “大概過了兩旬吧?！?/br>
    “我喝完藥，又止不住地嘔吐，我母親從夕陽余暉中走進來，抓住我的手腕，揚起手，狠狠扇了我兩個耳光。第二日，我的所有藥都斷了，母親叫人用蒙著簾布的小轎抬著我，每天日出之時便從陳家出發(fā)向崇慶寺出發(fā)，也不去找信和方丈，只讓我在寺里的林子里待一個時辰，我躺著也罷、坐著也好，待滿一個時辰就帶我去吃素齋?！?/br>
    “大半個月過去，不知為何，我終于可以下地走路?！?/br>
    “在我能顫顫巍巍走路的當天，母親便又押著我去篦麻堂給祖母下跪?！?/br>
    “那時祖母滿頭白發(fā)掉了一半，瘦得臉頰都凹了進去，見到我時，說話有氣無力，勉強能聽懂幾個大聲一些的字詞——母親掐著我的脖子叫我磕頭，說‘祖母便是對不起天下人，也未曾對不起我’‘拿前途去威脅，只能威脅到真正在意自己的人’……我大約磕了二十來個頭，便聽到了祖母嗚咽大哭?！?/br>
    “哭她對不起我爹，對不起三叔，對不起二叔，也對不起我……哭她小肚雞腸、心思深重，哭她有眼無珠、唯權與錢是從……”

    “聽她哭，我好像就好了?！?/br>
    “一下子就好了?！?/br>
    “就算不需要拐杖和攙扶，也能站起身來的那種好了?！?/br>
    陳箋方長長地嘆出一口氣，穩(wěn)住片刻后，終轉頭看向喬徽，舉起溫熱的茶盅朝喬徽做了個干杯的姿勢。

    “我總在逃避?！?/br>
    “借父親身死，逃避壓力；借你的身世，逃避差距；借顯金，逃避承認自身的弱點——“陳箋方笑了笑：“你看，我那時多可笑啊，甚至希望借助顯金的力量逃出陳家?guī)Ыo我的無形的泥濘，卻不思考我這個舉動，是否將顯金也一并拉拽了進去……”

    第379章 義正言辭

    陳箋方斷斷續(xù)續(xù)地說，時而說長長一段話，時而又陷入長久的沉默。

    喬徽默不作聲地將溫茶換成了米酒。

    酒，在某種時刻，也算好東西，叫你發(fā)懵也叫你清醒，叫你笑也叫你哭，帶著糧食賦予的得天獨厚的優(yōu)勢，霸道地占據(jù)你的思維與心緒。

    陳箋方一手執(zhí)盞，仰頭一口喝盡，竟也未曾喝出酒與茶的區(qū)別。

    陳箋方飲盡一盞酒，喬徽便應一盞。

    燈下，二人在陳箋方時有時無的清亮溫潤聲音中對酌。

    傾盡酒壺，陳箋方照舊仰頭一飲而盡，隨著空蕩蕩的酒杯放在桌上清脆的聲音，陳箋方雙手撐桌，站起身來，俯身抬頭，面頰泛起潮紅，眸光卻依舊清明，聲音清緩，語調真摯：“寶元，我沒輸給你?！?/br>
    我只是輸給了曾經(jīng)的自己。

    陳箋方話音剛落，便垂頭笑著搖了搖頭：“不，不。顯金并不是戰(zhàn)利品，不能用輸贏定義?！?/br>
    不存在輸贏。

    一切皆由命定。

    命中定有此役，經(jīng)此一戰(zhàn)，方洗髓凈骨，清明飛升。

    以前他低著頭，走在一條畫得明確的路上，他知道怎么抬腳、知道怎么走得快、知道哪里該轉彎——在這條路上，他埋頭將后人甩開，竭盡全力做到最好。

    但他并不知道他走向何方、他為什么要走？

    如今他想清楚了。

    在他雙腿癱軟、疲憊溺亡之時，在崇慶寺茂盛挺立的樹林中，他陡然覺悟了他行走的真諦。

    “三年之后，我高中后，亦會尋求外放?！标惞{方眸目堅定：“或去塞北，或去貴州，或去漠城，為一方之父母官，讀書一事當為千秋萬代，而絕非為助一家商賈魚躍龍門、改換門庭。我脫胎于陳家、撫育于陳家、受益于陳家，而不能拘泥于陳家、受制于陳家、狹隘于陳家?！?/br>
    瞿老夫人給他規(guī)劃的路徑，與他父親大相徑庭，父親身亡時，祖母咬緊后槽牙道：“你父親要外放，我原是不許的。外放難道從七品芝麻官做起？我投錢投人二十載，難道就叫他去做個管偷雞摸狗的縣令？——你一定要考中一甲三名！得入翰林的機會！入了翰林，再去六部轉一轉，不要離開京師！你在前朝耕耘，陳家在后場使勁，必要讓你入閣拜相、位及人臣！陳家的祖墳也該冒冒青煙了吧！”

    不對，這不對。

    讀書入仕，與權力無關、與地域無關、與汲汲為營無關。

    和陳家的祖墳，更加關系不大。

    陳箋方從未如此清醒過。

    喬徽并未答話，始終平靜地直視陳箋方。

    陳箋方始終垂著頭，隔了許久方緩緩抬起，慢慢站直。

    窗欞外，烏云被清風吹散，一輪圓月當空。

    陳箋方昂首高望，手背于脊：“天尚從人愿，汝胡不勉旃?！?/br>
    喬徽亦站起身來，拍了拍陳箋方的肩頭，輕聲道：“看似尋常最奇崛，成如容易卻艱辛。”

    陳箋方彎唇笑了笑，抬手回拍喬徽：“忠武侯，山頂見?！?/br>
    “山頂見?！眴袒仗?，舒朗回之。

    山頂見不見，顯金不太知道。

    顯金知道，有個重磅消息，初一見。

    同一個積慶坊，與世家林立的坊頭不同，積慶坊的坊尾住著的都是三四家合賃一間宅子的群居讀書人。

    九月初一，坊尾一間店，張紅結綠、敲鑼打鼓，在沒有任何預熱和營銷的情況下，牌匾上的紅布被緩緩扯下，先露出一個“宣”字。

    寥寥無幾的人，顯露出疑惑的神色。

    積慶坊那間很火熱的“宣”鋪，難道開盟店了？

    紅布被扯完，第二字應聲而出，平平無奇一個“紙”字。

    “宣紙“。

    嗯，非常直白——就跟“張小二面攤“一樣直白，老板叫張小二，賣的是面。

    也不知咋的，可能是“宣”帶起的風氣吧。

    這些時日，一些高深莫測的店名如雨后春筍般林立而出:比如，有個店子叫“肆意”，名字取得非常放肆，樸素的牌匾上也看不出任何貨物的跡象，門前兩個燈籠高高掛著，再種上點青竹，走進去才知道這家店是喝茶的，問掌柜的為啥店名叫“肆意”，掌柜的一臉故弄玄虛：“咱們店續(xù)水不要錢，你想加多少加多少，可以肆意地加，所以取名叫肆意！”

    顯金聽后很無語：“……”這跟“此女能叫朕舒心，故賜封舒貴人”有什么區(qū)別？

    “宣紙”牌匾完全暴露人前，異常干脆直白，反倒如一縷清流。

    寥寥無幾的人左看看右看看，看沒什么貴貨在門口立著，這才敢小心翼翼地踏步入內。

    一進去，他們都驚呆了。

    是的。

    驚呆了。

    他們從來沒見過這么高的貨架！

    這老板將店子的兩層樓打通，把櫸木制成的貨架搭建到頂，滿滿當當?shù)厝慷际悄鞠蛔印?/br>
    這些木匣子便是一般的通貨，薄薄一層，也沒有用銅鎖加固，隨意地搭上，放上分裝有花椒、糯米粉的麻布袋子防潮防蟲防腐。

    故而一走進，便是一股刺鼻的辛香味。

    最低一層的貨架離地面尚有一段距離，恰好在人的眼睛平視的高度。

    一人輕掩住口鼻穿梭在貨架中，發(fā)出一聲驚呼：“這里一刀素宣只賣三百文！天啦！夾宣也只要五百文一刀！還有羅紋紙也只要五百文！我的天！我的天！‘宣’里面的灑金暗花刻絲羅紋紙賣到了九十八兩八一刀??！”

    不！不和“宣”比價格！這個價，也只是比黃麻紙貴了一點點而已！

    寥寥無幾的人，不約而同地興奮起來。

    貨架上一個品類的宣紙占據(jù)了一個豎列，最貴的便是五百文，最便宜的三百文，但品類的排列并非按照價格，而是按照木牌，有的木牌上寫的“強記”，那么這么一橫行過去就都是“強記”，也有“姚記”“李記”什么的，都顯得很樸素。

    有人環(huán)視一圈，穿著簡單棕色長衫的店小二走上前來，也不開口就這么看著他。

    “給我拿一刀羅紋紙吧！”

    店小二也不開口，麻利地拖了個木梯來，三下五除二爬上去，從木匣子里拿了一刀遞給那人，指了指東面，言簡意賅四個字：“那里付賬。”

    那人“哇”了一聲：這是連庫房都省了的意思??！

    那人把羅紋紙拿回家，來不及洗手，直接上墨，看墨水一層一層地暈開，又小心翼翼地拿了一張在“宣”里重金買下的灑金暗花刻絲羅紋紙，小心翼翼地在紙邊點了一個小小的墨點以作對比。

    認真觀察完畢后，那人方滿意地點點頭。

    嗯，一分錢一分貨，古人誠不欺我。

    論品質，還是“宣”的出品，更勝一籌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