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這脾氣倒有些像那小兒?！?/br>
    老者感慨，洛婉清一愣，下意識道：“像誰？”

    “謝靈殊啊。”

    老者笑起來：“他也是個不服輸?shù)??！?/br>
    洛婉清一時不知如何回應(yīng)，她不敢妄論謝恒，想了想，知道自己留在這里的時間不會很多，趕忙道：“前輩，后來呢？”

    “嗯？”

    “你說司主被他們‘?dāng)嗥浣蠲}、摧其根骨、毀其意志、滅其精魄’，”洛婉清重復(fù)了他的話，“可司主現(xiàn)在很厲害，發(fā)生了什么？”

    “哦，他運氣好嘛，”老者倒也不是很在意，漫不經(jīng)心道，“就遇到我，我剛好精通一門奇技，你怕是不知道，我能塑骨融筋?！?/br>
    聞言，洛婉清詫異出聲：“公子也塑過骨？”

    “什么叫也？你塑過？”

    老者格外敏銳，洛婉清一時無言。

    好在老者也沒糾結(jié)，只道：“那時候他根骨被人碾碎，筋脈也斷了，就算恢復(fù)也是個廢人。我便說教他塑骨，起初他還不愿意，畢竟這法子，不成功就成仁，要是失敗了，他就只能死。他一個貴族公子，就算不能習(xí)武，也可以富貴一生。只是后來也不知道怎么的，他被人帶出去一次，回來時候他滿臉是淚，就問我能不能教他塑骨?！?/br>
    說著，老者語氣里也有了感慨：“要自己塑骨，天賦、運氣、能力，缺一不可。我碰不到他，只能教他辦法，塑骨需先修內(nèi)法，學(xué)會用真氣溫養(yǎng)筋脈骨骼，使其快速愈合。之后，先碎骨，整合成自己想要的樣子，再以真氣促進(jìn)愈合。此過程極其痛苦，且必須保證碎骨不傷肺腑，真氣不斷，不然非死亦廢。一般人都是由別人動手，有真氣庇護(hù)，再加藥物協(xié)助，但他不同?！?/br>
    洛婉清聽明白老者的話，有些愣神，聽他描述著：“他只有自己一個人，所以只能自己捏碎自己的骨頭，自己整合，再命其痊愈。因為過程中他無法保證是否會有獄卒來打擾，所以他不能一次塑完，就只能每日捏碎一個部位，如此反復(fù)，花了足足兩個月時間。每日鉆心之疼，勝過酷刑。好在……”老者說著，略一遲疑，隨后道，“也不能說好，反正就當(dāng)時總有人來給他送曼陀羅散?！?/br>
    “曼陀羅？”

    洛婉清有聞言越發(fā)震驚，這是西域傳來的成癮性藥物，和五石散完全不同。

    五石散可以用來鎮(zhèn)痛，但一般不會成癮，可曼陀羅香據(jù)說成癮性極強(qiáng)，甚至有致幻的效果，只要聞香即可成癮，更別提直接服用。

    服用久后，人心智全失，最終總會因為過量至死。

    洛婉清不由得皺起眉頭：“那……那公子，豈不是命不長久？”

    “倒也不一定?！?/br>
    老者輕笑：“那些人給他送曼陀羅散，為的就是羞辱他，他模樣生得好，琴也彈得好，每次在他藥癮上來時，那些人便會故意拖延給藥的時間，讓他彈琴唱曲，以此作為羞辱。當(dāng)然，我也不覺得這是大事，一般人受不了曼陀羅的藥癮，早就屈服了，可他不是，無論那些人說什么，他都不會動容，那些人就覺得是他還沒喂出癮來，就再給他用藥?！?/br>
    老者說著，便笑起來：“然后他就會借曼陀羅的藥效發(fā)作，捏碎自己骨頭，為自己塑骨。小子太過堅韌，兩個月后，他塑出了我見過最好的根骨！”

    老者高興起來，驕傲道：“當(dāng)時我就知，此子非凡，日后必成大器，所以你不必憂心，區(qū)區(qū)曼陀羅，他肯定能戒。”

    聽著老者的話，洛婉清不由得高興起來，想到如今謝恒，心中帶了幾分崇敬。

    她一直以為，謝恒一生算得上一帆風(fēng)順。

    他出身高門，就算母族出事，他也是謝氏嫡長子，依舊高貴；他天資非凡，是道宗百年不遇的天才，傳說中無相劍最年輕的承襲者；他聰明絕頂，智多近妖，只要他想要，似乎沒有什么得不到。

    他與她和李歸玉不同，她和李歸玉，都是被迫走在絕路上，被迫往上爬。

    而謝恒的所有選擇，都是他自己選。

    他選擇了拋棄謝氏身份建立監(jiān)察司，選擇了放棄青云路為百姓建《大夏律》。

    她曾經(jīng)以為，這些選擇他做得不說很容易，但至少是因他強(qiáng)大故而做選，然而現(xiàn)下她才發(fā)現(xiàn)，其實謝恒曾經(jīng)與他們并無不同。

    他也曾經(jīng)跌落神壇，曾經(jīng)走到絕路。

    可他還是一步一步爬了回來。

    如今的謝恒，他沒有任何被曼陀羅摧毀的跡象，他執(zhí)掌監(jiān)察司運籌帷幄，一人之下萬人之上，高坐云端沒有任何弱點。

    母族的敗落不能打倒他，曼陀羅不能擊潰他，流言不能中傷他。

    他像一位跌落人間的神佛，強(qiáng)大又完美。

    而這樣一個人，明明可以獨善其身，卻愿意以自身血rou，化作山川河流，滋養(yǎng)人間。

    這樣的人，注定名留青史，而他所有苦難，都是他的成就與精彩。

    包括死。

    想到謝恒最后的結(jié)局，洛婉清倒也有了幾分理解。

    她想，他這樣的人，大約生來就要走這樣的路。

    他生而不同于凡人，或許生死對他來說早已沒有太多意義，成為青史上濃墨重彩一筆，回歸于天，這才是謝恒應(yīng)有的宿命。

    只是……

    洛婉清腦海中突然閃過崔恒戴著面具的笑顏，她心上一顫。

    她驟然捏緊了衣袖，突然意識到——

    是崔恒給她塑的骨。

    謝恒在牢獄里學(xué)會了塑骨，但給她塑骨的，是崔恒。

    作者有話要說：

    【小劇場】

    洛婉清：“李歸玉威脅我?！?/br>
    謝恒：“李歸玉挑釁我?！?/br>
    李歸玉：“不是，我只是想讓小姐回憶一下你曾愛過我?！?/br>
    洛謝：“那就沒錯了?！?/br>
    第84章

    ◎飛灰灑滿她余生路上每一寸命土◎

    這個認(rèn)知讓洛婉清驟然慌亂起來。

    其實她曾不止一次去做過這個猜想，只是很快又會摒除，畢竟，崔恒謝恒性情差別太大，若崔恒當(dāng)真是謝恒，至少會把名字規(guī)避一下，不讓人這么警覺。

    而且，若兩人當(dāng)真是一人，誰會這么推著自己去死呢？

    這個念頭讓她害怕起來。

    如果這牢獄爬出來、未來要千刀萬剮的是謝恒，是別人，她會憐憫，可惜，贊嘆，景仰，她會為他打抱不平，為這位公子喊一聲冤，叫一聲好。

    可她不會心疼。

    但如果這是崔恒……

    洛婉清閉眼一想，便覺得那人平日的調(diào)笑像一把刀，狠狠劃在心上。

    這個念頭太過可怕。

    洛婉清根本不敢多想，可她又必須去想。

    “小姑娘？”

    見她久久不言，老者疑惑開口：“你怎么不說話了？”

    “我……”洛婉清遲疑著，隨后趕緊意識到這是問話的機(jī)會，忙道，“前輩，這天下會塑骨之人多嗎？”

    “怎么可能多呢？”老者輕笑，“你以為塑骨很容易？必須要內(nèi)力極強(qiáng)之人才可能塑骨，不然，哪里來的真氣愈合筋脈？”

    天下會塑骨之人不多。

    “不過，”老者慢慢悠悠，“這事兒若有天賦也不難，你看那謝恒小兒，我一教就會?！?/br>
    這話點醒了洛婉清，一瞬反應(yīng)過來。

    是了。

    既然能教會，崔恒與謝恒本就是熟人，他又天賦極好，與謝恒學(xué)的也不一定呢？

    她心中稍定，老者疑惑道：“你怎么突然問這個？”

    “不瞞前輩，因我認(rèn)識一人曾幫我塑骨，”洛婉清笑起來，實話實說，“我怕他是司主，一時不安?！?/br>
    “是不是那個人怎能靠會不會塑骨做定論？”老者好笑，只道，“是或不是你感覺不出來嗎？兩人性情如何，你既然關(guān)心，當(dāng)是熟人，總有些了解吧？”

    “您說的是?！?/br>
    洛婉清聽著老者安撫，慢慢放下心來。

    老者想了想，隨后道：“你曾塑骨？伸手過來，我給你瞧瞧，可千萬別落下什么病根子?！?/br>
    洛婉清也不疑有他，聞言上前，恭敬伸手道：“多謝前輩?！?/br>
    老者伸出兩根枯瘦手指，搭在洛婉清脈搏上，隨即洛婉清便覺有真氣順著筋脈用來，老者慢慢道：“嘖，哪里的野路子給你塑的骨？只知塑骨，不知男女有別，女子體陰，塑骨之后，還需再修一門養(yǎng)骨的心法，不然日后你這骨頭會越來越脆。你可學(xué)過這門功法？”

    洛婉清聞言大駭，立刻道：“未曾，還請前輩指點?！?/br>
    “行吧，你我有緣，我?guī)湍阋话?，你叫什么名字？?/br>
    “晚輩柳惜娘，不知前輩尊姓大名？”

    “你的名字老朽記下了，老朽的名字，有緣自知。”

    對方說著收回手來，開口道：“盤腿打坐，聽我的，引真氣出丹田，走少陽經(jīng)筋……”

    洛婉清聞言，趕緊盤腿坐下，聽老者指揮，引真氣走過周身。

    她閉著眼睛引真氣游走，渾然不覺時間流逝。

    過了許久，獄卒過來，給兩人送飯。

    天牢飯菜不錯，洛婉清便一面吃飯，一面同老者外面之事，將自己斬殺東宮六率說了個清楚，隨后道：“若非盧令蟬死了，我根本不必如此麻煩，可惜沒辦法?！?/br>
    “六鬼子死得容易啊?！崩险呗犅?，嘆了口氣，言語里卻是帶了幾分擔(dān)心，“不過，你一個人殺了東宮六率，現(xiàn)在世家必定群情激奮，你這只出頭鳥，小命還保得了嗎？”

    洛婉清沒說話，這是她不知道的結(jié)果。

    老者想了想，繼續(xù)道：“按你所說，這謝恒算無遺策，你如今的境遇怕也是他算計之內(nèi)，”說著，老者便笑起來，“他怕是要用你的小命填他的官路咯?！?/br>
    “或許吧?！?/br>
    洛婉清聲音淡淡，只道：“人皆如棋，各有取舍，公子舍我，亦不過是因我無用罷了?！?/br>
    “你不怨他？”

    老者好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