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蓮亦即賽斯。沃勒的親吻，一如美國聯(lián)邦調(diào)查局頭號通緝犯的指紋，屬于珍貴的收藏品，算得上是崇拜的對象。假如你有幸獲得一次親吻，建議立刻購置一套發(fā)光酶檢驗裝備，回到家在不洗臉的情況下，取得吻痕的模塊，在夜光下盯著那片藍幽幽、模糊不清的圖片回味激動的情緒；要是你覺得那套設(shè)備過于昂貴，那么這里有一個更加匪夷所思的建議——說服艾蓮在吻你之前涂滿口紅，回家后你就可以直接使用廉價的保鮮膜來對這珍貴的痕跡進行定型處理了。

    博得艾蓮一吻珍貴的原因有兩條。第一，不論在中國還是國外，他的個人魅力總能吸引大量異性的注意，而他所采取的不冷不熱的客氣態(tài)度，雖然會叫一部分人望而卻步，同時也讓另一些人更加為之癡迷；另一個原因是，直到他三十多歲拋棄妻子離家出走之后，據(jù)稱只和兩個女人有過關(guān)系——其中之一他的妻子，另一個則是他在美國的情人——而那個情人據(jù)訛傳后來被他干掉了。因此我們不難得出一個結(jié)論，與這家伙親近不但難上加難，而且十分危險?？墒?，卻沒有多少人知道，他在中國也曾經(jīng)輕易地獻過一吻，當(dāng)然，這在那天的調(diào)查展開之前，無非是件小小的插曲而已。

    那一天夜幕快要降臨的時候，小商場里的最后一批客人被催出了門。部分顧客在離開時都感到商場高聳的廣告招牌在他們背后留下陰影，于是不得不回頭流連忘返地再看了一眼——也可能是看店里面的商品吧。正在這個時候，艾蓮告辭生病的麥濤，鉆進計程車。車子從后面的樓區(qū)開出來，繞過小型商場，呼嘯著開遠了。

    他原有的對于那位護士小姐的擔(dān)心，上車后突然一股腦地消失了，如果兇手真的把第二個可能的線人也滅了口，那倒至少證明了麥濤看似毫無理由、異想天開的猜測有了真實的可能。

    他的眼睛有些酸痛，便一直眺望著車窗外、河岸邊青翠茂盛的樹林。他的出發(fā)點是運河的一頭，目的地并不太遠，在運河的另一頭。道理筆直又順暢，不一會兒就開到了。

    艾蓮本以為接他的人會是陳芳，要不然就是老雷這樣熟識的朋友。可當(dāng)他一下車，看到那里站著兩個穿制服的警察——那制服和兩周前他從機場出來被帶走時警員穿得一樣——新款的黑色代表了凝重，他多少有些吃驚。然而不管他做何想法，那兩位警員，必然是劉隊派來接他的。

    雖然艾蓮沒能記起這兩張曾在刑警隊會議室出現(xiàn)過的面孔，那兩個人倒是一眼認出了他，沖馬路對面招招手“艾先生，這邊?！?/br>
    其中一個笑了笑，對艾蓮繼續(xù)說道：“這一次又要看您的啦?！比绻麚Q作麥濤可能會聽出其中若有若無的諷刺意味來，可艾蓮十分友好地客氣了一番。另一位警員很顯然不太善于交流，只略微點點頭。

    三人一起穿過大橋，向著案發(fā)現(xiàn)場走去——即使無人帶路，就連最遲鈍的人也可以發(fā)現(xiàn)不遠處發(fā)生了大事——警燈閃耀、人頭攢動。

    艾蓮剛到一所小區(qū)的大門口，有個人在背后叫了他一聲：“艾哥哥，你來啦?！?/br>
    他很意外地回了頭，只見身后站著個女孩兒——因為雨后天氣涼，這次穿了件深綠色的緊身短外套，長長的袖口邊團了幾簇柔柔的小絨毛，算是這緊張場合下唯一的亮點；她的眼睛因為見到艾哥哥，很俏皮地眨了眨，又說道“我就知道你或者麥哥哥會過來的，要是你們一起來，那就更加好玩兒啦?！?/br>
    好玩兒？艾蓮可不這么想，他又回頭看看帶路的警員，示意他們先過去，自己馬上就會趕到。那兩位中眼尖的，認出這女孩兒是隊長家的千金，也識趣地走開了。

    “你怎么來了？”艾蓮問，把女孩兒拉到大門邊。

    “我不能來嗎？再說，是吵鬧的警笛把正在散步的我吸引過來的，這可不能怪我。艾哥哥，是不是死人了?！?/br>
    艾蓮不知道劉穎輕巧的說話態(tài)度，是出自她的少不經(jīng)事，還是如同現(xiàn)在的年輕人一樣，帶有一份要命的近乎冷酷的好奇心；只得淡然回答說：“我也不知道，剛剛過來，”隨后抱起雙臂“這種熱鬧不是你該看的，回家吧?！?/br>
    女孩兒“嘁”了一聲，雙手換住他的腰——這動作叫艾蓮又有些緊張——這場面要是劉隊看到了，自己該怎么解釋？

    她靠在他身上，并不說話，暖暖地枕著他堅實的胸膛。這動作，在數(shù)年前艾蓮還沒有出國，劉穎還是個孩子的時候，曾經(jīng)做過了無數(shù)次?？裳巯?，卻叫艾蓮既緊張又擔(dān)心，他很清楚，這是個獨立的女孩兒，在沒有自己的四年里，依然生活得不錯；可他越是想到她對自己的這份親昵不是出自依賴，就越是覺得這里面包含了更加深刻而復(fù)雜的感情，因而也就有些害怕。他知道自己的缺陷，因為這種缺陷的存在，他就不愿意傷害那些對自己的好感的女孩子；然而由于他的另一個該死的態(tài)度，他又從來不愿意硬生生地拒絕。

    可這工夫?qū)嵲诓皇莾号殚L的表現(xiàn)機會，他讓她抱了一會兒，盡量柔柔地說道：“好了，乖，回家吧。出了大案子，我要過去看看，聽話?！?/br>
    不料，女孩兒抬起頭，淚眼潸漣“艾哥哥，我害怕?！?/br>
    害怕？艾蓮有些機械地打量著她，什么意思啊？她是故意這么說么？看起來不像，可

    他當(dāng)時并沒有想到，劉穎的擔(dān)心，日后也和這錯綜復(fù)雜的案子聯(lián)系在一起。

    “好啦，等我辦完事，就去看你，好嗎？”

    這算什么？一個愚蠢的補充！別人可以瞧不起你，但你永遠不能瞧不起自己；別人可以吹捧你，你卻永遠不能自吹自擂。艾蓮，你以為你是誰？你認為近乎奢侈的抽出時間分身去看看那個滿心希望的女孩兒，就是對她最有人情味兒的一種憐惜？艾蓮在中國犯下最為嚴重的錯誤，就是他的冷酷把劉穎最終推上了不歸路。

    劉穎仰著頭，忽然閉起了眼睛“艾哥哥，我聽你的，可是，你得親親我。”

    在女孩兒閉上眼睛的一瞬間，艾蓮也就明白了會有這樣的要求“好吧，不過，我還有一個要求?！?/br>
    “嗯？”劉穎不斷閃動著驚訝的大眼睛，滿懷亂撞的小鹿隨著艾蓮下面說的話很快磕在墻上撞死了。

    “我希望你能和你爸爸和解?！?/br>
    女孩兒失望地嘆了口氣，可即使如此，她還是強裝了笑臉“好吧，只要是艾哥哥你的要求，我都會滿足?！闭f完，又閉上了眼睛。

    艾蓮似乎根本沒有聽出弦外之音，好像完成一個交易似的，把嘴溫和地湊了過去。

    是的，一個交易，伴隨著討價還價，卻不論如何完成了劉隊交給自己的任務(wù)——而不管做父親的是不是希望有這種方式來達成目的——艾蓮會不會感到如釋重負？

    艾蓮缺乏感情，因而就不會在這時候像麥濤要命的咳嗽一樣，把自己惹紅了臉；他低下頭，在她的眼皮上，輕輕地碰了一下，在接觸她的睫毛時，他感覺它們微微地抖動了一小會兒。

    可既然是一個交易，兌現(xiàn)的時候總得稍微認真一點兒，他于是并沒有太過敷衍，以免待會兒被罰再來一次。他碰觸了她的皮膚，反正又不是要接吻，他覺得這樣做恰到好處。

    這樣奢侈地親熱了一小下之后，艾蓮總算沒有大傷風(fēng)景地再次提起自己的那些要求，來提醒交易對象。他低聲耳語了一陣，女孩兒滿是幸福地點了點頭，終于不再緊緊地依偎著他了。

    艾蓮又是幾句叮囑，便轉(zhuǎn)身離開了。

    “艾哥哥！”女孩兒忽然在背后叫道“我能不能跟你一起去現(xiàn)場看看？”

    “?。俊卑忂@次再也沒必要掩飾自己皺起的眉頭了“那怎么行，現(xiàn)場可不是好玩兒的！”

    “我就是去看看，反正有你呢！”

    天呢，一塊橡皮膏藥！他簡直不知該如何是好！女孩兒不由分說地拉住他的胳膊，拽著就往樓群里走。

    正在這時候，劉隊怕是早已等得不耐煩了，從出事的那棟樓后面轉(zhuǎn)了出來。

    劉穎也看到了父親的到來，趕緊躲在艾蓮背后。

    劉隊走到近前，臉色僵硬得嚇人，這在平時并不多見。即使誰都不難看出，近日來隊長的心情很糟糕，都是被案子攪得；可當(dāng)他面對艾蓮的時候，總之要從硬繃繃的嘴角邊會心地擠出一個微笑來。

    可這一次，他卻什么表情都沒有，直視著艾蓮的臉“你在這兒站著干什么？麥濤呢？”

    艾蓮正不知道該如何解釋，聽到對方提起麥濤，忙不迭回答說：“麥濤生病了，我先過來看看?！?/br>
    劉隊點點頭，這時候才借著亮光看到艾蓮身后還有個人“這是”待他看清是自己的女兒后，出于震驚而近乎責(zé)備地大聲說道“你怎么把她帶來了！”

    “我”艾蓮一時語塞，不知如何解釋。

    “那不怪艾哥哥！”見到艾蓮窘迫，這平日里恐懼父親威嚴的女孩兒，早已過去了的青春期那份逆反情緒得以爆發(fā)“是我找來的！那又怎么啦！”

    男人是好面子的，特別是在人前受到了孩子的頂撞，叫人不能容忍；可也是由于這個原因，當(dāng)著不少警員的面，他與孩子吵鬧，則更加有失身份；劉隊同時也察覺了自己剛才的失態(tài)，對艾蓮有些抱歉，這時候也就僵住了，不知怎么收場。

    艾蓮趕忙插話“好了，穎穎，你先回家吧。劉叔叔，這事兒也不怪她，好了，我們走吧?！?/br>
    女孩兒不再堅持，一轉(zhuǎn)身掉頭跑掉了，忽而又突然轉(zhuǎn)身“艾哥哥，有件事不，算了沒什么”她欲言又止，最終消失于黑暗中。

    一個錯誤：你怎么可以當(dāng)著別人的面，顯示出自己比一個做父親的擁有更多的說服力？遺憾的是，美式文化已經(jīng)在艾蓮心底悄無聲息地扎了根，他竟然沒有意識到。

    好在劉隊與艾蓮多年交情，不會因為一點小事翻了臉——可誰又能小瞧了潛移默化的威力，敢擔(dān)保再好的交情不會因為一件件接連不斷的小事而最終土崩瓦解？不過眼下有棘手的工作，誰也沒有再提起這份不快來。

    艾蓮的到來，總算是給劉隊吃下了半顆定心丸，他一邊走一邊介紹案情，可艾蓮一頭霧水。

    “死了個女的，不是小人物，出版社的總編。挺慘的，但誰都能瞧出來，還是那家伙干的。這一次倒是省了事兒，都不用懷疑她丈夫了，男的是某電視臺的記者，正跟國外采訪呢！用不著懷疑，一起出去的同事可以作證明，再加上非洲離這兒遠隔萬里！啊，對了，沒找到照片，這有點兒奇怪。我接著說，還是被勒死，舌頭也不見了，戒指丟了，跟著那手指頭一塊，這倒是和最初的案子差不多。尸體高度腐爛，不過還沒到白骨化的程度，房間里的味道就不用說了。她正在休假好了，我們到了，嗯，你能聞見什么嗎？”

    “不能?！卑徲昧u搖頭。

    “媽的，要是誰再敢說這種新式建筑隔音不好，我就抽他嘴巴，連味兒都隔，別說聲音了。”

    艾蓮覺得這邏輯有點兒問題，聲音是可以透過墻板傳播的，氣味卻不行。不過一想到劉隊此時的心情，他也就沒當(dāng)回事。

    一路上，他早就注意到這是一棟新式建筑。十分寬綽的走廊，一間間緊閉的巨大房門，冷色調(diào)處理過的墻壁，隱隱還掛著施工裝修的味道，也許半年前，至多一年前交的工。絕對有錢人住的地方，環(huán)境也還不錯，如果能把河岸對面的破舊平房推了，房主大人們也許更加滿意。樓下停著的車子以及樓上人們的衣著，嗯，金領(lǐng)人士們的最愛。

    又是由于他的特性，總習(xí)慣按照各行各業(yè)的角色來思考問題。他想到死者及其丈夫的職業(yè)，便認為住在這樣的地方——當(dāng)然，是在沒出命案之前——應(yīng)該是個不錯的選擇。當(dāng)然，因為他對中國新興事物還不完全熟悉，因此考察也就不能面面俱到。

    他又瞥見樓道里似乎正在哆嗦的兩個人——一個幾近中年，衣著得體；另一個很是年輕，穿著管理員的制服。

    艾蓮的視線從兩人以及做記錄的警員邊上掠過，在門口停下?；疑姆块T半開著，一股令人窒息的味道彌散出來。

    “好了，我們到了，”劉隊在側(cè)面一站“做好心理準(zhǔn)備，里面的玩藝兒挺嚇人的?！?/br>
    艾蓮微微一笑，沒有接過警員遞過來的東西——用不著那種透出衛(wèi)生球氣味的東西——他的鼻子，足以容忍任何氣味。

    深吸一口氣，他拉開門走了進去

    人們有一種習(xí)性，大概是緣于社會性。舉例而言，某個新興行業(yè)，在它最開始出現(xiàn)的時候并不一定立刻引起人們的注意，然而，當(dāng)從事者的高工資和優(yōu)厚福利在更多人面前晃悠的時候，越來越多的后繼者就會蜂擁而上，直到把這種工作填到人滿為患的局面為止。這樣的例子舉不勝舉，比如某個作者開創(chuàng)了某種手法，至少在市場上深受歡迎，于是跟風(fēng)成為潮流，越來越多的仿制品隨即也就出現(xiàn)，直到市場過飽和，仍然有不少人前仆后繼、大義凜然；直到市場完全容納不下，這些人就把目光投向下一個新興事物。

    有趣的是，人類有這種習(xí)性，動物也有，比如說——蒼蠅。在尸體腐爛的頭幾天，被那種“鮮美”的氣味所吸引，麗蠅和麻蠅會在尸體上產(chǎn)卵——當(dāng)然，嗅覺敏感的家伙總是拔得頭籌、占盡先機。然而尸體是如此肥厚又龐大，宛如一個巨大的市場，后來的也不至于分不到一杯羹。于是越來越多的蒼蠅憑借著它們生存的本能，趕來這份美好的家園。只要條件適宜，大約兩個星期之后“寶寶們”漸漸長大，開始化蛹，最后飛走。它們也和人類一樣，當(dāng)這個“市場”趨于過飽和，它們的子女已經(jīng)沒有合適的生存空間之后，就不會再有蒼蠅飛來產(chǎn)卵。也就是說，通常的規(guī)律是，蒼蠅們不會返回同一尸體進行第二次產(chǎn)卵。因此在法醫(yī)昆蟲學(xué)工作者面前，一旦拖到了這個時間段，依靠蒼蠅來分析死亡時間的作用就降低了。你可以通過“蛆寶寶”的成長形態(tài)來分辨它們處于哪種“年齡”可如果它們變成成蟲，外貌上的特征就太小了。這跟人類一樣，你能否準(zhǔn)確地說出，眼前的這個男孩子究竟是十八歲，還是十九歲呢？

    幸運的是，昆蟲學(xué)家發(fā)現(xiàn)了新的方法來進行這項工作，那就是演替的觀點。估計死亡時間的重點從單個蒼蠅和物種的生長周期轉(zhuǎn)移到尸體腐爛的各個階段中在尸體和尸體周圍出現(xiàn)的所有昆蟲和其他節(jié)肢動物的演替模式上。當(dāng)麗蠅和麻蠅的“寶寶們”將尸體上濕潤柔軟的組織拖走后，尸體就開始發(fā)干并招來蠹蟲這種動物，他們吞食發(fā)干的皮膚和軟骨，對多汁的食物不感興趣。再后來會出現(xiàn)一批欺負弱小的捕食者——它們的孩子沒本事襲擊其他帶有甲殼的昆蟲，只好跑來找些剩余的蛆蟲充充饑。而當(dāng)這些甲蟲孩子長大之后，突然對蛆蟲喪失了興趣，開始轉(zhuǎn)而尋找變干的組織為食，進一步推動尸體的消亡進程。當(dāng)然，在最后階段，會有一些兇悍的大家伙登場，比如說某種胡蜂，震動著靈敏的翅膀呼嘯而來，抓住甲蟲帶到空中，用它們尖利的刺給那些可憐的弱者們來上一下，然而再通過產(chǎn)卵器，將下一代輸送至甲蟲體內(nèi)。幼蟲們醒來后，會從麻醉了的甲蟲體內(nèi)開始蠶食這就是牽扯到許多動物的所謂演替模式，除非被打斷，這種模式將一直持續(xù)下去直到尸體化成白骨。值得一提的是，所謂大自然的弱rou強食，在昆蟲身上，與人們一般想象的“羊吃草、狼吃羊”相比，來得更加兇殘，也更有說服力。

    然而，并不是所有的人都了解這些內(nèi)幕，鑒于昆蟲們大多長得不那么可愛，人們也往往缺乏了最起碼的關(guān)注和天真的同情心。然而，艾蓮則不然，他曾經(jīng)了美國法醫(yī)昆蟲學(xué)家讓。高爾夫先生接觸過一段時間，對昆蟲學(xué)在刑偵上的應(yīng)用深感興趣。那還是他去美國之前，用一頓又一頓價格低廉的餃子，換來了大量寶貴的昆蟲知識與研究數(shù)據(jù)。而后，他又不顧眾多女生的尖叫和白眼，在自己家里偷偷養(yǎng)了一段時間的蛆蟲。這也算得上是唯一降低他在異性眼中魅力的因素，遺憾的是，她們中絕大多數(shù)對這情況一無所知。時值1999年，麥濤只要一想起這件事，還是會覺得五臟六腑一陣翻騰。

    艾蓮?fù)崎T而入，這時候，那些同行——如果正在工作的警員可以算是他同行的話——他們的身影就一下子在艾蓮的視線中消失了。他先是注意到了隨處可見的蒼蠅成蟲，盡管現(xiàn)場可能經(jīng)過了一些處理，但為了不破壞尸體，胡亂噴灑殺蟲劑絕對是被禁止的行為。因此即使有人打擾，那些小動物們依然懶得理會，按照它們風(fēng)格各自行事。

    隨著艾蓮離臥室的距離越來越近，難聞的氣味也就愈發(fā)濃厚起來，甚至在空氣中，你都能看到一團團棕黃色的煙霧。有那么一瞬間，他恍惚在煙霧中看到了撒旦的影子，又轉(zhuǎn)瞬即逝，便不易察覺地撇撇嘴，笑了一下。

    然而這笑容卻恰好被法醫(yī)孫靖看在眼里，感到有些不快。這家伙在殺人現(xiàn)場也能笑得出來？！

    孫法醫(yī)二十七八歲上下，頭頂微有些禿，看來早晚也會變成劉隊那副“麥當(dāng)勞”造型；他的眼睛挺大，卻因為發(fā)胖的臉孔和單眼皮擠得有些顯小；身體中等，其貌不揚，看得出來不受女性寵愛，倒也符合不怎么好色的性格；然而你若因為他的外表便輕易下出結(jié)論便大錯特錯了，與艾蓮年紀(jì)相仿的他，已經(jīng)獲得了博士學(xué)位，同時也并非只懂得理論研究的學(xué)究派，在現(xiàn)場勘查和尸體辨別上占有舉足輕重的地位。

    但這位同樣頗有造詣的年輕專家，對艾蓮卻并無好感。他輕輕啐了一口，而后繼續(xù)自己的工作。

    不料那個該死的艾蓮，走進臥室，環(huán)顧了一下四周：那張柔軟舒適的大床，已經(jīng)變成了昆蟲的樂園；還有那具顯眼花哨的尸體，他的目光在那兒停留了幾秒；隨后來到法醫(yī)身邊背靠著中央空調(diào)蹲了下來。

    盡管不大認同，法醫(yī)卻好奇地看著他戴上薄薄的醫(yī)用手套，輕輕地翻起尸體下面的墊子。他起初對這動作不太理解，忽然間意識過來，禁不住十分詫異：尸體下面的墊子上干干凈凈，而尸體盛放的被單上卻有大量血跡。即使說，這里并非殺人現(xiàn)場，至少，這張床不是！否則，床上如此多的出血量，總應(yīng)該滲到下面的墊子上。

    兩人相視一眼，法醫(yī)說道：“你是怎么知道的？”

    “因為昆蟲的跡象?！?/br>
    “怎么解釋？”

    “因為吸引蒼蠅的東西，并不一定只有腐敗的氣味。任何動物尸體如果沒有經(jīng)過處理，都是從內(nèi)部開始腐爛的。然而腐敗的氣息，卻不能在兩個小時之內(nèi)就傳播開，可蒼蠅卻有可能在這段時間找上門來。有可能是受到了血腥氣的驅(qū)使，當(dāng)然這也不一定，否則一大群蒼蠅像鯊魚一樣飄過來未免有點兒太搞笑了。但不論如何，我們?nèi)祟愃荒芊直娴臍馕?，蒼蠅卻出于本能輕易地做到了。在這所房子里，有兩個地方，蒼蠅的活動跡象比較明顯，其中之一，當(dāng)然就是這間臥室，而浴室是另一個地方。這就是奇怪的地方，蒼蠅為什么會穿越尸體，跑到別的地方去產(chǎn)卵呢？就算那地方也有血腥味，但它不應(yīng)該適合幼蟲生長，蒼蠅憑借本能行動，應(yīng)該不會做出傻事。唯一合理的解釋是，它們被誤導(dǎo)了。而且浴室特有的濕熱環(huán)境，也可能對蒼蠅產(chǎn)生影響，使它們認為，這個地方等同于尸體，便于后代生存?？蛇@些想法，頂多也只是想法而已，我需要在現(xiàn)實中得到證據(jù)，這墊子的干燥狀況就是其中之一?！?/br>
    艾蓮說完便站了起來，眼睛眨都不眨地盯住尸體。

    劉隊搞錯了吧？他是心理研究者，還是昆蟲學(xué)家??？法醫(yī)不禁錯愕，他同時也看出這家伙對于犯罪現(xiàn)場的細節(jié)有超人的敏感?？蛇€有一個地方不對勁，為什么在前幾次的案子中，這個家伙還吊兒郎當(dāng)、說話不著邊際，而如今搖身一變，儼然成了行家里手？不過，他很快又想到，前兩宗案件中，艾蓮沒有機會接觸第一時間的現(xiàn)場，缺乏可追尋的線索。

    艾蓮依舊盯著那具尸體：死者當(dāng)然就是房間的女主人，某家出版社的總編。她生前穿得很少，一件低胸的半透明內(nèi)衣，一條黑色的吊帶襪——當(dāng)然，已經(jīng)變了顏色，上面還有一塊塊棕色的腐敗印記，這時候，那衣物就分外的露出異樣的“性感”來。尸體仰臥在被單上，身下枕著大片暗淡的血跡——因為之前的推斷，這血跡應(yīng)該是后來涂抹上的。死者雙腿蹬直，雙臂伸開平攤在床上，已經(jīng)腐爛得無法辨認，上面爬滿了第三齡的蛆蟲。蛆的活動造成了尸體下部潰爛。值得注意的是，尸體上殘留的表皮有些綠油油的，同時，艾蓮努力辨別出空氣中稍微有一些氨水的味道，造成這樣的原因可能和在浴室里殺人的推論不謀而合，即尸體身上的綠色，可能是因為接觸過水的緣故。又是小動物們的“杰作”尸體的頭頂被剝得光溜溜的，露出了頭蓋骨，不過兩側(cè)還連著少量皮膚，一雙耳朵基本上完好無損，也泛著綠光。他又去看尸體的胸部，也是只剩下骨頭，其中還是簇擁著大量的后齡蛆，與這地方基本類似的是腹股溝，差不多完全爛掉了。手臂和腿上也有一些蛆蟲，尚未形成大規(guī)模的蠶食狀況。他翻動尸體的頭部——這動作引起法醫(yī)的極大不滿，好不容易培養(yǎng)出來的那點兒崇敬感頓時炸得煙消云散?？砂彌]有察覺，翻動頭部之后的結(jié)果稍微嚇了他一跳，大量蛆蟲受到干擾，一個個扭動起來，萬頭攢動地令人作嘔。最后，他的視線在尸體脖頸處停留片刻——那地方變了色的部分皮膚上深紫色的痕跡確實表明死者是被勒死的。最后，又扒拉開一兩只貪婪的“寶寶”觀察一陣手指的切斷面。然后一語不發(fā)地離開了。絲毫沒有理會法醫(yī)在背后投下惱怒的目光。

    你永遠不該在別人的專業(yè)領(lǐng)域作威作福、張牙舞爪，這是最基礎(chǔ)的謙虛原則，也是討得個好人緣最起碼的要求。遺憾的是，因為過于專注，艾蓮一時“得意忘形”把這淺顯的道理給忘了。

    他走出臥室，來到大門邊，低頭檢查了門鎖——完好無損，和前兩起案子一樣，兇手應(yīng)該是用鑰匙進入的，或者具有專業(yè)的開鎖技能。這在國內(nèi)的兇手不大常見，盡管艾蓮本人就是干這事的一把好手。他隱隱從中嗅到了一絲曖昧的味道，又抬頭看看門外的劉隊——正在詢問發(fā)現(xiàn)者的口供，便返身往回走。

    在浴室對面，他忽然停下來，從地上拾取了一枚比指甲蓋略小些的玻璃碎片。對這東西發(fā)了一會兒呆，他忽然想起麥濤不久前說過的話“我們得叫警察瞧瞧，用不著他們，咱倆一樣可以搞定案子，這樣才能叫他們閉嘴”做了一番思想斗爭，最終還是把這個不易被人察覺、警員們疏忽了的線索，悄悄揣進衣兜里。他又發(fā)現(xiàn)玻璃片邊的墻壁上有一處墻皮脫落了，當(dāng)時并沒太在意。

    他轉(zhuǎn)身進入浴室——另一個昆蟲活動相對集中的地方——當(dāng)然，比不上臥室那么熱鬧。看得出來，兇手在殺人之后，將尸體移到臥室，并進行了相當(dāng)徹底的清洗。很可惜，這只能騙過人類的眼睛，卻逃不開昆蟲的感覺。有為數(shù)不多的幾條蛆蟲扭來扭去，更多則是一齡蛆的尸體?？磥碛行┬〖一锷︻B強，最終找到了尸體，而更多一些則途中失敗了，這倒是挺符合大自然“適者生存、優(yōu)勝劣汰”的理論。

    艾蓮忽然被一個細節(jié)所吸引：他發(fā)現(xiàn)在浴室下水的避漏邊，注意到三具失敗者的遺骸。隨即好奇地蹲下來，注意到避漏下面似乎有什么東西，便伸手拿起了避漏，一旁的警員當(dāng)然為這舉動感到詫異。

    艾蓮掏了幾下，從中拿出一張滿是血污、有些爛糟糟的紙制品。他把這張巴掌大小的紙片拿到水龍頭下沖洗了一番。

    紙樣上的圖像漸漸清晰：一個女孩兒——確切的說，就是蕭穎和另外一個女人——也就是這一次被害者的合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