休-克里弗蘭只穿著長襪子的雙腳擱在辦公桌上一堆攤開的報紙上，報紙最上面是一份紐約時報，它為了適應(yīng)形勢需要，提高了調(diào)門，空前地使用了八個通欄的斜體字標(biāo)題：

    德軍進攻波蘭；

    城市遭轟炸，港口被封鎖；

    但澤被接納加入德國。

    但是其他報紙和紐約時報這種文雅的吼叫比起來，標(biāo)題的字號要更大更粗?？死锔ヌm穿了一件襯衫，斜靠在轉(zhuǎn)椅里，一只電話聽筒夾在他的頭和左肩之間，正用紅鉛筆在一疊黃色打字紙上迅速地作著記號，一邊呷著咖啡，一邊說話。在廣播界干八年，他對這套玩意兒已經(jīng)相當(dāng)熟練了。雖然表面上看起來，他既緊張又滿意，但他的聲音帶著怒氣。他上午的節(jié)目叫做“本市名人動態(tài)”專門采訪那些路經(jīng)紐約的著名人士。戰(zhàn)爭危機突然怒吼著沖進了哥倫比亞廣播公司，把克里弗蘭的秘書搶到了新聞編輯部，現(xiàn)在他正向人事科提出抗議，或者說正想這樣做。他給經(jīng)理的電話一直沒打通。

    一個頭戴黑色扁平草帽的小個兒姑娘，出現(xiàn)在門口。她背后，在哥倫比亞廣播公司新聞編輯部的大辦公室里，戰(zhàn)爭新聞引起的sao亂有增無已。秘書們忙著卡嗒卡嗒地打字，或是拿著稿件急急忙忙地來來去去；聽差們端著咖啡和夾餡面包在跑；光穿襯衫的男人們圍著嗒嗒響的電傳打字機，好象人人都在吆喝、抽煙。

    “您是克里弗蘭先生嗎？”姑娘的聲音很甜但有些顫抖，那雙驚恐的圓眼睛使她看上去大約不過十六七歲?？死锔ヌm把手按住話筒問道：“什么事？”

    “人事科讓我上來找您。”

    “讓你？天老爺，你多大啦？”

    “二十歲?！?/br>
    克里弗蘭好象有點兒不相信，但他還是掛上了電話?！澳憬惺裁疵?？”

    “梅德琳-亨利。”

    克里弗蘭嘆了口氣。“嗯，好吧，梅德琳。想要賭錢就得懂決竅。那么，脫掉你的帽子馬上就干，好不好？請你先給

    我再買杯咖啡和一個筍雞夾餡面包。還有明天用的稿子——”他用手拍了拍那疊黃紙說“要打出來。”

    梅德琳不能再隱瞞下去了。她原是到紐約來買衣服的，突然爆發(fā)的戰(zhàn)爭促使她走進哥倫比亞廣播公司，看看要不要臨時女職員。在人事科里一個戴一副黃紙袖口、不耐煩的女人塞給了她一張紙片，問了她幾個有關(guān)她學(xué)歷的問題，就讓她上樓去找克里弗蘭。“去和他談吧，要是你中他的意，我們就可以雇用你。他嚷著要個姑娘，我們這里抽不出人?！?/br>
    梅德琳跨進房間，叉開腿站著，摘下帽子拿在手里，承認(rèn)說自己還未被錄用，她原是到紐約來閑逛的，家住華盛頓，還得返回學(xué)校去念書。她一想到這兒就心煩，而為她太怕她父親了，簡直什么事都不敢做。她剛才是出于一時的沖動，走進了哥倫比亞廣播公司。他一邊微笑著聽她說，一邊瞇縫著眼睛打量她。她穿了件沒袖子的紅布衣服，由于在海上過的周末，氣色很好。

    “那么，梅德琳，說這些是什么意思？你到底想不想干這個工作？”

    “我是在尋思——我能不能過一星期左右再來？”他臉上的笑容消失了，又拿起電話聽筒“還要人事科。好吧，你過些時候再來吧，梅德琳?！彼f：“我馬上就去給您拿咖啡和夾餡面包，這我做得到。我今失也可以把您的稿子打出來。我能不能在您這兒干三星期呢？二十四號以前我不用回學(xué)校去。我父親要是知道了，準(zhǔn)饒不了我，不過我不在乎。”

    “你父親在哪兒？在華盛頓嗎？”

    “他在柏林。他是那兒的海軍武官?！?/br>
    “什么？”休-克里弗蘭放下電話，把腳從桌子上放下來。

    “你父親是我們駐納粹德國的海軍武官？”

    “是的。”

    “真沒想到，好??！你就是海軍的子女了?！彼岩粡埼鍓K錢的票子往桌上一扔?！昂冒桑返铝?，請給我買個夾餡面包，要白rou、萵苣、胡椒、蛋黃醬的。清咖啡。別的咱們以后再談。也給你自己買個夾餡面包?！?/br>
    “是，克里弗蘭先生。”

    梅德琳拿起那張鈔票跑到了外面的大廳，站在那兒發(fā)起呆來。她聽過幾次“本市名人動態(tài)”節(jié)目，她馬上辨別出了克里弗蘭那獨特的、感情豐富的爽朗聲音；真是一個地道的廣播員，有他自己的節(jié)目，而忽然她竟在為他工作了。而這就是戰(zhàn)爭時期！一個拿著一袋食品的姑娘嗖地打她身邊過去，她這就明白了該到哪兒去買面包。但是已經(jīng)有二十來個嘁嘁喳喳的女孩子擁在走廊外面那個小餐館的零售柜臺旁了，她走出去到了梅迪遜大街上。她站在溫暖的陽光下眨巴著眼睛。紐約的活動還象過去一樣。人群在便道上行走；小汽車、大轎車噴著煙來來往往、川流不息地過去；人們拿著一包一包東西從商店里出出進進，往櫥窗里張望。唯一新鮮的東西是，報販們抱著大疊晚報，嚷著戰(zhàn)爭新聞。梅德琳向街對面的大藥房跑去，那兒的冷餐處擠滿了職員和買東西的人。他們一邊吃著碗里的辣湯或是菜湯，談笑風(fēng)生。還是往常那些人，在藥店里熙來攘往，買牙膏、洗滌劑、阿斯匹林、糖果和便宜的座鐘等。一個系圍裙、戴帽子的上年紀(jì)金發(fā)胖女人，很快地替她準(zhǔn)備夾餡面包。

    “啊，親愛的，這個仗誰能打贏啊？”她和氣地問，一邊往雞上撒胡椒。

    “但愿希特勒贏不了，”梅德琳答道。

    “對啦，他不是個重要人物嗎？siegheil！1哈哈，我看這個人是個瘋子。我總這么說，這下可應(yīng)驗了?！彼衙姘f給梅德琳?！昂昧?，親愛的，既然咱們不卷進去，管他誰贏呢！”梅德琳買了份晚報，標(biāo)題特大，可沒什么新消息。只要看著如此戲劇性的第一版就是新的樂趣。雖然戰(zhàn)爭離這兒很遠，可是梅德琳覺得血管里的血突然流得快了。這些標(biāo)題中間，升起了自由和新的行動的氣息?？偨y(tǒng)立即十分堅定地宣布，美國不介入這場戰(zhàn)爭。但事情的發(fā)展從現(xiàn)在起可大不相同了，卷進去是不可避免的了！她腦子里一直在盤算著怎么樣給父親寫信，要是她能得到這個工作就好了。

    1德語：勝利萬歲！

    克里弗蘭又把腳放到了桌子上，臉上帶著輕浮的笑容在打電話。

    他向梅德琳點點頭——一面以熱情的低沉聲音繼續(xù)勸說一個女孩子和他到美女餐廳會面——一面狼吞虎咽地吃起面包來。

    “您怎么不吃那一份？”梅德琳說“我并不餓?！?/br>
    “真的嗎？我可不想搶你的吃。”他放下話筒，打開了她那包夾餡面包?！耙话阄野滋斐缘貌欢啵墒乾F(xiàn)在都這么談?wù)搼?zhàn)爭——”他咬了一大口接著說：“謝謝。我發(fā)誓，我簡直就跟在參加葬禮那么的餓。沒注意你在參加葬禮的時候有多餓嗎，梅德琳？我想，看著這么個倒霉蛋給埋到土坑里，你真覺得活著多么快樂啊。好了，聽著，你是想在我這兒干三個星期，對吧？那樣也好。這給我一個機會了解一下人事科到底是怎么回事?！彼闷鹨粋€棕色的信封對她晃了晃?！拔梗Z萊-古柏住在圣萊吉斯旅館641號房間。這是‘本市名人動態(tài)’稿子的樣本，請給他送去。我們大概星期四請他來。”

    “賈萊-古柏？您說的是那個電影明星嗎？”梅德琳吃驚之下，象她母親一樣用高亢的聲調(diào)說起話來。

    “還會有誰？他也許會問你一些關(guān)于廣播和關(guān)于我的問題。所以仔細聽著，把我的話牢牢記在腦子里。我們是在一間沒有觀眾的小播音室里工作，非常舒服。這是一間有扶手椅、書籍和一張地毯的房間，十分精美，象家庭里的書房一樣。羅斯福夫人就是在這間房間里廣播她的節(jié)目的。要是他需要的話，我們可以把稿子用特大號的字打出來。他可以廣播五到十五分鐘。整個節(jié)目需要一個半小時。我是從一九三四年起在洛杉磯開始這個節(jié)目的，干了三年。那時我管這個節(jié)目叫‘飯后余興’，也許他聽見過。當(dāng)然他也許很忙，沒工夫問這些。不管怎么樣，你要裝得好象你已經(jīng)干過一段時間了。”

    梅德琳簡直慌了神，激動得說不出話來，馬上伸手去拿信封?？死锔ヌm把信封給了她，說道：“準(zhǔn)備好啦？起錨吧?？丛诨降拿嫔?，可別叫他簽名，要是碰到什么問題，給我打電話?？蓜e不回來了?！?/br>
    梅德琳突然迸出了一句：“一定是有些特笨的姑娘在您這兒干過?！闭f著就趕忙出去了。

    一個女仆打開了旅館房間的門，穿了一身灰衣服的賈萊-古柏正坐在一張裝著輪子的桌子旁吃午飯。那個影星站了起來，朝梅德琳微笑著。他個子特別高，身材瘦長，戴一副黑邊眼鏡。他喝著咖啡把稿子看了一遍，問了幾個問題，完全是辦事的樣子，和一個靦腆的牛仔太不相同了。他的風(fēng)度象個海軍上將。當(dāng)她提到“飯后余興”這個節(jié)目時，他的臉上露出了笑容?！笆堑?，我記得那個節(jié)目。”不多一會兒，她又出來到了滿是陽光的大街上，已經(jīng)筋疲力盡，渾身戰(zhàn)栗。

    “英國總動員了！希特勒進攻波蘭！”轉(zhuǎn)角上的報販啞著嗓子喊。

    她回到辦公室的時候，克里弗蘭對她說：“謝謝你，小寶貝兒。”他正在很快地打字。“古柏剛來過電話。這個念頭他挺喜歡，他答應(yīng)了。”他從打字機上取下黃紙，和其他紙別在一起。“他說你真是個可愛的姑娘。你對他都說了什么啦？”

    “簡直什么都沒說?！?/br>
    “嗯，你干得不錯。我現(xiàn)在就去訪問他。這兒是明天的稿子。把紅筆改過的那幾頁謄清，然后文刻把全部稿子復(fù)印，在309a號房間?！笨死锔ヌm穿上鞋，把領(lǐng)帶拉直，披上一件深黃色運動衫。他用手指理了理濃密的金發(fā)，揚起幽默地彎著的粗眉毛，咧著嘴對她笑了笑。她覺得，她真愿意為他作任何事情。與其說他人長得漂亮，倒不如說他很迷人，這就是梅德琳的結(jié)論。他身上有股有傳染性的高興勁，那雙活潑的藍眼睛里有一種特別逗趣的光芒。他雖然不過三十一二歲，可一站起來，肚子都顯出來了，這一點使她有些失望，不過這也沒什么關(guān)系。

    他走到門口又站住了?！澳慵右拱嘈胁恍?？你可以拿到加班費。要是你今晚八點半左右來的話，在我的辦公桌上可以找到星期四的草稿，里面有古柏的廣播稿?！?/br>
    “克里弗蘭先生，我還沒被錄用呢。”

    “你已經(jīng)錄用了。我剛剛和漢妮斯太太談好了。等你把那份稿子復(fù)印完了，就下去填表?！?/br>
    梅德琳費了五個小時才把那份稿子復(fù)印完。她把它交了出去，盡管她弄得不怎么干凈，可還是希望不要就此斷送她在電臺的前程。人事科的人對她說，開始每周工資三十五美元，這簡直是一筆財產(chǎn)。她累得腰酸背痛，到藥房吃了頓快餐，其中包括一杯巧克力、一塊熏rou和一個番茄夾餡面包，然后又回到廣播公司。在梅迪遜大街烏黑的高大建筑物上空，一輪朦朧的全月在太陽已落的天空浮起，建筑物上滿是一格一格放射金光的窗子。希特勒發(fā)動戰(zhàn)爭的這天，成了梅德琳-亨利生活中最快樂的日子。

    現(xiàn)在，克里弗蘭的桌子上放著賈萊-古柏的訪問記錄，這是一堆潦草的打字稿、速記和紅筆畫的道道，上面夾著一張紙條，上面寫著：最好今晚全部抄完。十點鐘見。梅德琳嘴里嘟囔著，她真快累死了。

    她往彭薩科拉飛行學(xué)校單身軍官宿舍給華倫打了個電話，他不在。一個南方口音的接線員用滑稽喜劇里模仿別人的腔調(diào)說，愿意幫忙找找他。在煙霧騰騰的新聞編輯部里，拿著電傳打字機長紙條和紙杯咖啡的姑娘們還在來來往往，男人們在很快地高聲談話，打字機嗒嗒地響個不停。從敞開的門里，梅德琳聽到一些互相矛盾的謠傳，如：波蘭已經(jīng)潰敗了，希特勒正在去華沙的路上，墨索里尼飛到柏林去了，法國給英國施加壓力，要再搞一次慕尼黑交易，希特勒提出要訪問張伯倫等等。

    十點鐘，電話鈴響了，是華倫打來的，話筒里傳來背后的樂聲和笑聲。他說，他是在海濱俱樂部里，正參加在圍著棕櫚樹的平臺上舉行的一個月光舞會，他剛剛遇到了一個可愛的姑娘，是個議員的女兒。梅德琳把在廣播公司工作的事告訴了他，他似乎很高興，印象很好。

    “喂，我聽見過‘本市名人動態(tài)’，”他說“休-克里弗蘭這家伙嗓子倒挺動人。他人怎么樣？”

    “嗯，可愛極了。你說這樣行嗎？爸爸會不會發(fā)火？”

    “梅蒂1，你過不了三周就得回學(xué)校去了，他甚至連知道都不會知道呢。你住在哪兒？哦，知道了，那是個婦女旅館，我知道那家旅館。哈！小梅德琳過起浪蕩生活來了?！?/br>
    1梅德琳的昵稱。

    “你不反對？”

    “我？為什么反對？我看這倒不錯。只是記住要做個好姑娘。哥倫比亞廣播公司那邊有什么消息，梅德琳？仗打起來了嗎？這兒在謠傳說英國人逃跑了?！?/br>
    “這兒沒別的消息，也都是謠言，一個小時就是一打。你的那個伴兒真是國會議員的女兒嗎？”

    “當(dāng)然，她是個迷人的姑娘。”

    “你的生活夠艱苦的了。飛行怎么樣了？”

    “我第二次單飛降落的時候，飛機在地面上翻身了，可別告訴爸爸。我現(xiàn)在進步多了。真了不起啊?！?/br>
    “好極了，你還在這兒?！笨死锔ヌm說。他們的電話打過才幾分鐘，他就走進辦公室。跟他一道進來的是個高個子的美人，戴一頂黑色草帽，比梅德琳的還寬；穿一件灰色綢衣服，她身上那種梔子花的香味在這個小辦公室里顯得太濃了?？死锔ヌm看了看梅德琳打的那幾頁說：“還需要再練練，對吧？”

    “我打打就會熟的，”她的聲音有點發(fā)抖，清了清嗓子。

    “但愿如此。對了，你認(rèn)不認(rèn)識一個叫普瑞柏爾的海軍上將？他是不是個什么高級要人？”

    “普瑞柏爾？您說的是斯蒂沃特-普瑞柏爾嗎？”

    “斯蒂沃特-普瑞柏爾，不錯。他是什么人？”

    “怎么，他是海軍作戰(zhàn)部長啊?！?/br>
    “那是個大人物，對不？”

    梅德琳習(xí)慣于老百姓對軍隊情況的無知，不過這回可使她大吃一驚。“克里弗蘭先生，在海軍里再沒有比他職位更高的了?！?/br>
    “好。那他就是我們的人了。我剛聽說，他這會兒在沃里克旅館。我們對大旅館都留著神呢，梅德琳。現(xiàn)在我們給他去封信?！彼币性谵k公桌邊緣，開始口授。那位打著哈欠的美人，蹺起兩條漂亮的腿，點上一支煙，翻看著一本好萊塢通訊。梅德琳拚命想趕上他，可還是不得不求他說得慢一點兒。

    “你會速記嗎？”

    “我很快就能學(xué)會。”

    克里弗蘭看了看手表，又瞧了瞧那位美人兒，她正耷拉著眼皮輕蔑地瞟著梅德琳。梅德琳感到自己真是個可憐蟲?？死锔ヌm用手掠了掠頭發(fā)，搖了搖頭?！扒疲阒肋@些海軍界的人士。給他寫封信，就行了。請他參加在星期四上午播出的節(jié)目。要是你愿意，跟他提一下賈萊-古柏。簽上我的名，把它送到沃里克旅館，辦得了嗎？”

    “當(dāng)然辦得了。”

    “好極了。我和溫蒂要去趕一場十點鐘的電影。那里邊有她的鏡頭。對了，這個普瑞柏爾認(rèn)識你父親嗎？怎么樣，溫蒂？這孩子的父親是我們駐柏林的海軍武官。”溫蒂打了個哈欠。梅德琳冷冷地說：“普瑞柏爾海軍上將認(rèn)識我父親。”

    “那就把這點也提一下，怎么樣？”他帶著說服她的調(diào)皮微笑對她說?！拔艺嫦Ｍ阉垇?，梅德琳。海軍上將和將軍們一般是蹩腳來賓。他們太謹(jǐn)慎，也太古板，說出來的話沒什么趣味?？涩F(xiàn)在正在打仗，所以這會兒他們是紅人。明天早上見。知道嗎，我九點來上班，所以你到這兒最遲別超過八點?！?/br>
    正如華倫對梅德琳說的那樣，戰(zhàn)爭的第一個夜晚，他是在月光下和一位議員的漂亮女兒跳舞度過的。

    月亮飄浮在高空，離地球大約有三十個直徑那么遠，穿過云層，照耀著一切合理的和不合理的事物。它曾用暗淡而有用的光亮為一隊隊穿灰軍服的年輕德國人照路，他們連續(xù)好幾英里長的隊伍正拖著疲勞的步伐穿過波蘭邊境?，F(xiàn)在，歐洲已經(jīng)轉(zhuǎn)過來向著陽光，使得德國人有了更好的光亮來進行他們的活動；在此刻，同一的月亮，又以它的光明沐浴著墨西哥灣和彭薩科拉“海港觀賞俱樂部”的平臺，德國總參謀部曾精心作過利用月光的計劃，但那銀色的光輝卻在一個喜

    氣洋洋的機會中撒到了華倫-亨利和杰妮絲-拉古秋的身上。

    誰都說，這是幾年來最美妙的一次俱樂部舞會。報紙的大字標(biāo)題，電臺激動的廣播，使這個冷清、寧靜的彭薩科拉興奮起來。飛行學(xué)員們感到自己更了不起，姑娘們也覺得他們更加迷人。戰(zhàn)爭還很遙遠，但不論在多遠的地方打仗，他們都是軍人。然而，對德國人進攻的談?wù)?，很快就轉(zhuǎn)到身邊的話題上去了，如：馬戲、新的基地司令、最近的飛行事件、新出現(xiàn)的風(fēng)流韻事等等。在這些快樂的人眼中，元首仍然是新聞片里的那個聲音沙啞、神經(jīng)質(zhì)的德國人，總是發(fā)瘋地打著手勢，留著滑稽的小胡子，他打算挑起歐洲的一場大亂，但目前還嚇唬不了美國。

    亨利中尉的看法與眾不同。他確實很關(guān)心這場侵略戰(zhàn)爭，所以他一開始就引起了杰妮絲-拉古秋的興趣。在軍官學(xué)校中，他在世界大戰(zhàn)這個問題上超過了其他人。他們見面后，就在月光下平臺上最遠的一個角落里坐下來。這位飛行學(xué)員不

    談飛行，也不表示柔情，只是跟她談施里芬奪取巴黎的計劃1，談毛奇2對這一計劃致命的干擾，談坦侖堡戰(zhàn)役3能夠取勝是德國鐵路運輸?shù)墓?，談一九一四年和一九三九年?zhàn)略的對比。他開始也談飛行員愛談的閑話。而這套話，杰妮絲在彭薩科拉交了幾年朋友之后，已經(jīng)聽膩了。但是他們一談到戰(zhàn)爭，她就顯示出她豐富的歷史知識和政治見解。華倫也變得嚴(yán)肅起來。這是一次激動的談話。戀人們有時用不著說一句癡情的話，就能從這種交談中了解對方。

    1坦侖堡，波蘭東北部小鎮(zhèn)，一九一四年八月興登堡率領(lǐng)下的德軍在此戰(zhàn)敗沙俄軍隊。

    2毛奇（1848-1916），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中德國統(tǒng)帥，繼施里芬任總參謀長。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期間修改“施里芬計劃”擬予實施，但未得逞。

    3施里芬（1833-1913），德國元帥，曾任總參謀長，制定了對法、對俄兩線作戰(zhàn)的“施里芬計劃”

    杰妮絲雖然長了個法國裔的拉古秋家族大鼻子，門牙不太整齊，卻算得上是彭薩科拉的美人之一。她的嘴、皮膚和淡褐色的眼睛都挺可愛，身材又特別嫵媚動人，所以男人們都禁不住盯著她看，就象看一團火一樣。她高高的個子，一頭金發(fā)，聲音嬌滴滴的，舉止活潑有生氣。她的家庭擁有俱樂部范圍內(nèi)最大的一幢房子。拉古秋家確實有錢，兩代人從事伐木事業(yè)，毀壞了墨西哥灣成百英里的松木森林，把北佛羅里達變成了昆蟲密集的沙土荒漠。她的父親在沉寂而安于現(xiàn)狀的彭薩科拉是個奇人，是第一個活躍在政界的拉古秋。

    杰妮絲在華盛頓長大，她有遠見，也沉著、冷靜。她曾在喬治-華盛頓大學(xué)攻讀經(jīng)濟和美國歷史，而且打算進法律研究所。她希望嫁一個名人；一個國會議員，一個參議員；一個州長；要是有幸嫁個未來的總統(tǒng)又有什么不好呢？這對那些為她的美貌和瀟灑的風(fēng)度傾倒的年輕人來說，真是太無情了。她是出來尋找大獵物的，結(jié)果以冷若冰霜出了名，而她也以此為樂。她的最低要求是在她不得不到彭薩科拉避暑期間，能碰到一個值得相識的人。而在這許多人之中，她選中了一個海軍飛行員！不管怎么說，華倫-亨利有些與眾不同的地方。他有一雙銳利的眼睛，瘦弱的身體，夾灰的頭發(fā)；柔和的微笑帶點機靈而又放浪的神氣，這些都使他特別動人。他的一舉一動對一個安納波利斯的優(yōu)等生來說，顯得太熟悉女人了。這非但沒使她不安，反使華倫更有特色。

    過了一會兒，他們不聊了，在月光下緊緊擁抱著跳起舞來。一旁觀看的彭薩科拉人紛紛開始打聽這位頭上有塊傷疤的海軍中尉的身世。華倫在飛機出事時，額上摔破了，縫了九針。那些海軍飛行員都羨慕地彼此相告這位拉古秋姑娘是什么人。

    華倫回到單身軍官宿舍時，看到泰拉赫夫人留下的兩個電話條兒。泰拉赫是他在巴爾的摩分了手的女人，有三十歲了，為了她，華倫差點被軍官學(xué)校開除。他父母乘船去柏林那天，他就是和這個女人睡了一下午。華倫是在軍官學(xué)校讀三年級時遇到她的，那時她是一家茶館的老板娘。她答應(yīng)了他的大膽要求，同意在茶館關(guān)門以后和他見面。這是個聰明的小個兒女人，可是命運不濟，嫁過兩個兇殘的丈夫。她愛讀書，喜歡藝術(shù)，而且特別多情。華倫漸漸愛上了她。一次，她和個上了年紀(jì)的人去度周末，華倫嫉妒極了，甚至簡單地想和她結(jié)婚。拜倫為了這件事和他好好地談過一次，盡了一個做兄弟的最大努力。海倫-泰拉赫不是個壞女人，僅僅是個孤獨的人，既然法律規(guī)定年輕的預(yù)備軍官們不許結(jié)婚，他們當(dāng)中愛沾花惹草的就會去找這個或那個泰拉赫夫人。華倫的最大錯誤就是請她到彭薩科拉來，但那時他剛在海上呆了三年回來。現(xiàn)在她呆在圣卡羅斯旅館，當(dāng)大餐廳的接待員。

    但她怎么一下子變得這么遙遠了！這不僅是因為有了杰妮絲-拉古秋的緣故，希特勒入侵波蘭也使未來具體化了。華倫認(rèn)為不出一年美國就會參戰(zhàn)，前途是光輝燦爛的。他可能被打死，但是在這次戰(zhàn)爭中他可要飛了，要是運氣好，他還會有優(yōu)異的戰(zhàn)斗記錄。華倫是信奉上帝的，但他認(rèn)為上帝比那些傳教士所說的還寬宏大量得多。一個能創(chuàng)造出“性”這樣奇異東西的神，是不會對它太一本正經(jīng)的。亨利海軍中尉正坐在他那間陳設(shè)簡陋，有著高高的老式天花板的房間里，設(shè)法不去理會同伴的鼾聲，往窗外望著，凝視著單身軍官宿舍外面那片灑滿了月光的寂靜草坪，幻想著戰(zhàn)后的黃金歲月。

    政治對他很有吸引力。他貪婪地學(xué)到的歷史知識，使他了解在戰(zhàn)爭中政治家是領(lǐng)導(dǎo)者，軍人僅僅是工匠。華倫對那些到軍校和艦隊來參觀的政治家們，作過仔細的觀察。其中有些象他父親一樣，給人留下深刻的印象；但更多的是些笑容可掬的家伙，帶著憂慮的目光、偽裝的微笑、松弛的肚子。他知道，父親的野心是成為海軍將官。華倫也有這個愿望，但為什么不想得更多一些呢？杰妮絲-拉古秋頗有頭腦，她凡事都懂。一天工夫華倫-亨利的生活就完全改變了，早晨戰(zhàn)爭為他展示了未來，晚上未來的一個十全十美的伴侶又從天而降。

    他做了一樁怪事。他走到窗前，望著天空的月亮低聲地禱告了一會兒，他小時候與父親一同到教堂去，經(jīng)常這么做。

    “主保佑我得到她；保佑我通過這次考試，成為一名優(yōu)秀的海軍飛行員。我不求您保佑我活命，我知道這將取決于我本人和我是否在數(shù)，假如我真能活過這場戰(zhàn)爭，那么——”他對著繁星閃閃的夜空笑了笑——“好，那么咱們等著瞧吧。行嗎？”華倫是在向上帝獻殷勤。

    他沒給泰拉赫夫人打電話，就上床睡了。她總是在等著他的電話。但現(xiàn)在，對他來說，她就象是中學(xué)里認(rèn)識的一個什么人了。

    早晨，還不到六點，大使館來的電話把維克多-亨利吵醒。代辦因為戰(zhàn)爭爆發(fā)，召集使館人員開緊急會議。

    羅達嘟噥著翻了個身，把裸露的白胳膊搭到眼睛上。帕格掀開被蓋，窗簾縫隙里透進一縷陽光，橫照到床鋪上，細細的塵埃在蒼白的光柱里舞動。希特勒動手的日子天氣可真好啊，帕格睡得迷迷糊糊地想，真是這個雜種的運氣！侵略的消息并不使人吃驚。自從納粹和蘇聯(lián)簽訂條約以來，波蘭的局勢急轉(zhuǎn)直下。頭一天晚上，在阿根廷使館舉行的盛大晚宴上，每個人都注意到，德國的軍方人士和外交官員沒有出席，每個人也都談?wù)搼?zhàn)爭。有個美國記者直截了當(dāng)?shù)馗嬖V帕格說，入侵是在早晨三點來鐘。那個家伙消息真靈通！世界已經(jīng)跨過了時間的紅線。維克多-亨利跳下床，到一個新的時代去工作了。這還不是他的戰(zhàn)爭，不是他一輩子受訓(xùn)練準(zhǔn)備打的戰(zhàn)爭，這個戰(zhàn)爭還沒打起來。但他肯定不久就會打起來的。他雖然不覺得驚奇，可還是很興奮，很激動。

    他在書房里打開收音機，它好象好久才熱起來。他又打開落地窗。鳥兒在陽光瑰麗的花園里歌唱，一陣輕風(fēng)吹來，帶來了窗前紅花盛開的灌木的濃郁芳香。收音機嗡嗡、噼啪地響了一陣，一個播音員開始播音了。聽起來與上周任何一個柏林的播音員沒有絲毫不同，那時講的盡是些對在波蘭的德國人犯下的“難以相信的暴行”如：強jian、殺人、剖開孕婦的肚子、砍下兒童的手和腳，等等。事實上，在這番長久的令人毛骨悚然的胡說之后，戰(zhàn)爭爆發(fā)的消息聽起來幾乎是平淡無奇的了。這個聲音還是那么刺耳，還是那么充滿正義感，描述元首的進軍決定，就象譴責(zé)暴行時一樣。

    關(guān)于波蘭人進攻格萊維茨、去占領(lǐng)一座德國電臺一事——據(jù)廣播說，這一暴行使得德國軍隊派了二百多萬開進波蘭以便“自衛(wèi)”——也是以同樣一本正經(jīng)的輕快語調(diào)廣播著，就象播送德國人深入波蘭領(lǐng)土，波蘭邊防部隊突然潰敗的報道一樣。顯然，這樣大規(guī)模的進攻，得要用一個多月的時間才能準(zhǔn)備，而且已經(jīng)沖向波蘭好幾天。說波蘭“進攻”是哄孩子的騙人蠢話。維克多-亨利已經(jīng)習(xí)慣了柏林電臺這種把事實與謊言混在一起的含糊論調(diào)，但納粹對德國人智慧的輕蔑還是使他吃驚。這種宣傳當(dāng)然已經(jīng)達到一個目的——緩和這場新的戰(zhàn)爭對人們的沖擊。

    羅達打著哈欠、系著睡衣的帶子走進來，她把頭轉(zhuǎn)向收音機。“怎么！他真干起來啦?？刹坏昧?！”

    “對不起，把你吵醒啦。我還盡量把聲音開低了呢?！?/br>
    “哦，是電話把我吵醒的。是使館來的嗎？”帕格點點頭。

    “我也這么想。呃，我揣摩我應(yīng)該起來聽聽消息。咱們不會卷進去吧？”

    “不大會。我甚至不能肯定英國和法國會參戰(zhàn)?！?/br>
    “孩子們怎么辦呢，帕格？”

    “哦，華倫和梅德琳不會有什么問題。謠傳說，意大利不想打仗，所以拜倫也不會有事?！?/br>
    羅達嘆了口氣，又打個哈欠?！跋Ｌ乩照媸莻€怪人，我得出這個結(jié)論了。他是怎么個辦事法兒呀！我喜歡他和人握手時那種坦率和男人氣，挺象美國人；還有那迷人、靦腆的微笑，但他那雙眼睛很怪，你不覺得嗎？總是很冷淡，有點難以捉摸。對了，咱們?yōu)槟俏粡目屏_拉多來的實業(yè)家舉行的晚宴怎么辦？他叫什么來著？還舉不舉行了？”

    “叫柯比博士?，F(xiàn)在他可能到不了這兒了，羅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