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書迷正在閱讀:飛劍問道、三寸人間、凱恩艦嘩變、答案只有風知道、司湯達中短篇小說選、艾蕾、紅與黑、廢土重生:隊長,嫂子喊你去打怪、至暗至善(暗黑1v1)
一九四一年六月二十二日。 我們這出戲的角色現(xiàn)在分散在世界各地。他們的舞臺變成了一個星球,在只照亮一半布景的太陽聚光燈下旋轉(zhuǎn),而且總是從東邊轉(zhuǎn)向西邊。在德國人侵入俄國的日子,在最東邊的人,是萊斯里-斯魯特。 天剛蒙蒙亮,在莫斯科西邊三百英里的地方,無數(shù)只德國手表正指在三點十五分上,這時候,德國的大炮,沿著一條一千英里長的戰(zhàn)線,從冰凍的波羅的海直到溫暖的黑海,開始隆隆地轟擊。同時,成群的德國飛機,提前起飛,越過邊境,開始轟炸蘇聯(lián)的機場,把成百架的飛機炸毀在地面上。晨星依然在大路的上空,在鐵路的上空,在芬芳的原野的上空閃爍,這時候,裝甲兵縱隊和步兵師團——無窮無盡的年輕強壯的條頓人,頭戴鋼盔,身穿灰色軍服,在通向莫斯科、列寧格勒和基輔的廣闊的波蘭平原上,向著微露橘黃色光芒的烏黑的東方滾滾地大步挺進。 太陽出來不久,在莫斯科,一個滿臉愁容、渾身發(fā)抖的德國大使對外交部長莫洛托夫說,既然俄國顯然要進攻德國,因此元首明智地命令德國武裝部隊為了自衛(wèi)首先進行攻擊。據(jù)說,莫洛托夫那張灰色的、平板的橢圓形臉上露出了一種稀有的表情——驚訝。歷史也這樣記載著,當時莫洛托夫說:“我們該受到這種對待嗎?”這位德國大使傳達口信完畢,就溜出了房間。他畢生為了恢復拉帕格1精神即俄國和德國的鞏固聯(lián)盟而工作,最后終于被希特勒槍斃了。 1拉帕洛,意大利城市,1922年德國和蘇聯(lián)在此簽訂條約。 不只是莫洛托夫?qū)@次入侵驚訝。斯大林也驚訝。在俄國,只有斯大林的一言一行舉足輕重,因此紅軍和全國也都驚訝。這次進攻,是一次前所未有的戰(zhàn)術(shù)上的成就,其規(guī)模達到了空前絕后的程度。三百五十萬武裝人員突然襲擊了四百五十萬武裝人員。六個月之后珍珠港的突然襲擊,雙方各自只有幾千戰(zhàn)斗人員卷進去,相比之下,規(guī)模差遠了。 共產(chǎn)黨的歷史學家利用事件來證明他們的教條。這對宣傳有利,然而是壞的記錄。有些事實無法用黨的理論來解釋,就被丟在一邊了。在這場俄國人叫作“偉大的衛(wèi)國戰(zhàn)爭”——他們不喜歡用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這個名詞——的規(guī)模巨大的陸戰(zhàn)中,許多事件可能永遠不會為人所知。共產(chǎn)黨的歷史學家斷言責任在于斯大林,因為他忽視了告警的情報,因而德國的突然襲擊得以成功。這是以一種非常簡單的方法來看待驚人的重大事件。然而如果就事論事,這確是事實。 陽光照在克里姆林宮的紅塔上,從萊斯里-斯魯特公寓的窗戶里可以看得見;陽光也照到窗邊寫字桌上攤開著的一封娜塔麗-亨利從羅馬寫來的信上。 斯魯特很晚才上床,這會兒他還在睡。娜塔麗寫給他一封快樂的長信,因為埃倫-杰斯特羅突然拿到了護照!的的確確他護照已經(jīng)到手,他們正在準備搭一條七月初起碇的芬蘭貨船走;搭船走埃倫甚至有可能帶走他的大部分藏書。娜塔麗對拜倫在白宮干的事一無所知,所以她寫了封熱情洋溢的信來感謝斯魯特。這個消息使這位外交官大吃一驚,因為在意大利,他覺得好象碰在包了棉花的石壁上,這是國務院辦事的特點。他的回信沒寫完,還放在她的來信旁邊。他對這件事的成功謙虛了一番,然后羅羅嗦嗦地解釋了一陣為什么他認為謠傳即將對俄國入侵的消息不可靠,為什么他斷定萬一德國人進攻,紅軍一定能把他們打退。他想針對娜塔麗懷孕的事,找?guī)拙浼挘蛿R下筆上床了。等到鬧鐘把他叫醒,他的信已經(jīng)過時了,不過那會兒他還不知道這點。 他望望窗外,看到的是莫斯科早晨的慣常景象:蒙-的藍天,戴帽子的男人和包頭巾的年輕婦女走著去上班,一輛擁擠的骯臟的公共汽車搖晃著駛上坡去,老太婆在牛奶鋪門口排隊,更多的老太婆在一家面包房門口排隊。克里姆林宮聳立在河對面,巨大、宏偉、寧靜;它的圍墻在早晨的陽光下呈暗紅色;大教堂上的許多圓頂閃著金光。沒有空襲警報;也還沒有高音喇叭和無線電廣播。一片和平寧靜的景象。斯大林和莫洛托夫在跟那些已經(jīng)被他們引向災難的人民一起分嘗這種驚訝之前,稍稍等待了一會兒。但是在前線,幾百萬紅軍已經(jīng)分嘗了這種驚訝,而且正設(shè)法在德國人可能殺死他們之前從驚訝中恢復過來。 斯魯特對這些一無所知,他心情輕松地到大使館去,想在這個平靜的星期日把一些拖延下來的工作干完。他發(fā)現(xiàn)使館樓里一片忙亂,完全不象星期日。他這才知道,德國人又來了,不禁胸口一陣惡心。 初升的太陽向西移到明斯克。射向一條寬闊寧靜大街的陽光,照到一個頭戴布帽、一身寬大的舊衣服上沾滿面粉、臉刮得很干凈的工人身上。如果娜塔麗-亨利也走在這條街上,她無論如何也不會認出她的這位親戚班瑞爾-杰斯特羅了。他的胡子刮掉了,那張寬闊扁平的斯拉夫型臉盤,一個農(nóng)民的蒜頭鼻子,再加上這身舊衣服,他的外表看起來象個地道的東歐人。他也許是一個波蘭人、匈牙利人或者俄羅斯人;這三種人的語言他都精通,可以隨便冒充哪一種人。盡管已年過五十,班瑞爾走路還是很快,今天早晨他走得更快。在面包作坊,從他藏在面粉袋后面的一只德國短波收音機里,他已經(jīng)聽到戈培爾在柏林宣布這次進攻。下班以后,他就聽到老遠有一種熟悉的聲音:炸彈的隆隆聲。他很擔心,但是并不害怕。 娜塔麗-亨利見到班瑞爾的那會兒,他是一個虔誠殷實的商人,新郎的幸福的父親。班瑞爾有另外一面。上一次大戰(zhàn)的時候,他參加奧地利軍隊在東線服役。他曾經(jīng)被俄國人俘虜,從戰(zhàn)俘營逃出來,穿過森林回到奧軍戰(zhàn)線。一九一六年動亂時,他參加了一個德國人和奧地利人的混合部隊。在從軍初期,他就學會了做面包、做飯,以避免吃禁食的東西。他可以一連幾個月只吃面包、烤土豆或煮白菜,同時做美味的湯和rou汁,而這類東西他碰都不碰。他懂得軍隊生活,他能在森林里過活,他知道怎樣和德國人、俄國人以及十來個多瑙河小國家的人相處。對班瑞爾說來,排猶主義是事情的正常狀態(tài),并不比戰(zhàn)爭更使他害怕,他已經(jīng)有經(jīng)驗對付它了。 他離開鋪著石子的主要大街,拐入彎彎曲曲的骯臟的小街小巷,經(jīng)過一幢幢木板平房,來到一個院子,那里彌漫著一股早飯、柴煙和倉庫的味道,小雞咯咯地叫著在泥地里亂跑。 “你下班真早,”他的兒媳婦說,她一只胳膊上抱著一個啼哭的孩子,一只手攪拌著木柴爐子上的鍋??吹贸鰜硭謶言辛耍凰羌舳塘说念^發(fā)上包著一條頭巾,臉色憔悴而煩惱,這個一年半以前的新娘看來老了十五歲。她丈夫戴著一頂帽子,穿著一件羊皮外套,在一個角落里喃喃地念一本破舊的泰穆特法典1。他的胡子也刮掉了,頭發(fā)也剪短了。三張床、一只桌子、三把椅子、一個有欄桿的小床,塞滿了這個暖烘烘的小房間。四個人都住在里面。班瑞爾的妻子和女兒,一九三九年冬天都得了斑疹傷寒死去了,這病是華沙遭轟炸后流行起來的。那時候,德國人還沒有把猶太人圍起來;班瑞爾花掉不少儲存的錢做賄賂,把他自己、他的兒子和兒媳婦贖了出來,離開城市,加入了緩緩東行的流亡者行列,經(jīng)過小路和森林,到了蘇聯(lián)。俄國人接受了這些人,待他們比德國人好些。盡管他們大部分得去烏拉爾山那邊荒僻的難民營。班瑞爾帶著他家里剩下的人到了明斯克,這里有他的親戚。幾乎城里所有的面包師都參了軍,因此明斯克的移民局就讓他留了下來。 1猶太教的希伯來語經(jīng)典。 “我早回來是因為德國人又來了?!卑嗳馉枏膬合眿D手里接過一杯茶,在椅子上坐下,憂郁地對她吃驚的神色笑了笑。 “你沒有聽見炸彈聲音嗎?” “炸彈?什么炸彈?”他的兒子合上書,抬起頭,蒼白消瘦的臉上現(xiàn)出了恐懼的表情。“我們什么也沒聽見。你是說,他們現(xiàn)在在打俄國人?” “剛開始。我是在無線電里聽見的。一定是飛機扔的炸彈。我猜德國人是在炸鐵路。打仗的地方還很遠呢?!蹦桥撕逯眯∪^捶她的號哭的孩子,有氣無力地說:“他們不會那么快把紅軍打垮?!眱鹤诱玖似饋?。“我們就穿著這身衣服走?!?/br> “走到哪兒去?”父親問。 “東邊。” 班瑞爾說:“我們一走,就不能停下來,得一直走到西伯利亞?!?/br> “那就到西伯利亞?!?/br> “西伯利亞!萬能的上帝,孟德爾,我不愿去西伯利亞,”妻子說,一邊拍著發(fā)脾氣的小孩。 “你還記得德國人在華沙是怎么干的嗎?”孟德爾說“他們是野獸。” “那是開頭的幾個星期。他們后來就安靜下來。我們躲著點兒,也就沒事了,可不是嗎?”父親泰然地說。“再給我倒點茶。當時每個人都覺得自己會遭到屠殺,嗯?斑疹傷寒和寒冷比德國人還壞?!?/br> “他們殺了許多人。” “那些人不服從紀律。跟德國人在一起,你得服從紀律。而且得躲著他們點兒?!?/br> “我們今天就走。” “等一個星期吧,”父親說?!斑€有三百公里遠呢。也許紅軍會給他們當頭一棒。我認識火車站票房經(jīng)理。如果我們要走,要不了幾個鐘頭就行。西伯利亞遠得很,不是猶太人去的地方。” “你不認為我們應當今天就走?”兒子說。 “是的?!?/br> “行了?!泵系聽栕聛?,又打開書。 “我把早飯擺在桌子上了?!眱合眿D說。 “給我一杯茶,”她男人說?!拔也火I。叫孩子別哭。” 班瑞爾-杰斯特羅盡管機靈,卻犯了一個嚴重錯誤。德國人一下子挺進到明斯克附近,比離哪個蘇聯(lián)城市都近,這就引起了另一次驚訝。在某些人看來,跟這次進攻相比,連德國的入侵俄國都黯然失色。 早晨明亮的陽光,照著兵士的縱隊,他們象灰色的長蟲,在蘇聯(lián)占領(lǐng)的波蘭的綠色廣闊平原上爬行。在挺進的兵士后面,大炮轟擊的煙火范圍之外,有一些小股的隊伍在行進,他們穿的是不同的制服,服從的是另外的命令。他們的名稱是“特別行動隊”他們在人類歷史中是絕無僅有的。要了解和認識這種特別行動隊,必須對這次入侵的全貌有一個簡單清楚的了解。 這一地區(qū)的歐洲大陸,大部分是低洼潮濕的盆地,簡直象沼澤,伸展幾千平方英里。這片巨大的沼澤地,叫做普里皮亞特沼澤地,總是擋著來自俄國西方的侵略者。他們得從它的南方或北方繞過來。阿道夫-希特勒的將軍們,企圖在夏天的幾個星期里以一次猛烈的打擊打垮蘇聯(lián),他們正同時從這個沼澤地的北邊和南邊挺進。 然而特別行動隊沒有軍事目標。他們的任務是對付猶太人。從葉卡捷琳娜女皇的時候起,俄國就強迫它的幾百萬猶太人居住在“集中區(qū)”里,這是從戰(zhàn)爭中得到的波蘭和土耳其的土地構(gòu)成的西部邊境地區(qū)。革命以后,集中區(qū)取消了,但是大部分猶太人都很窮,習慣于他們的村鎮(zhèn),就在當?shù)刈∠铝恕?/br> 因此,從波羅的海到黑海,紅軍的邊境防御帶恰好在大部分蘇聯(lián)猶太人居住的地方。特別行動隊就是旅行劊子手,他們得到的命令是殺死俄國猶太人,不予警告,也不分年齡性別。這道命令不是書面的,是從阿道夫-希特勒那兒來,通過戈林和海德里希,下達到“保安警察”即德國的國家警察,由他們組成這個行動隊。這個行動隊還接到附帶的命令,即把紅軍所有的政委——政治軍官——立即槍決。不過后面這道命令是書面的。 特別行動隊共有四隊,緊隨在進行攻擊的三個巨大德國軍團之后。 南方軍團,由德國人和羅馬尼亞人組成,從沼澤地的南邊進攻烏克蘭,沿著黑海進入克里米亞。他們后面跟著兩個特別行動隊,因為這里猶太人居住區(qū)比較密集。 中央軍團,徑取拿破侖走過的最短的直路——明斯克,斯摩棱斯克,維亞茲馬,鮑羅金諾,莫斯科。這條路斜向大沼澤的北邊,象支箭一樣指著俄國首都。它從兩條河的上游中間穿過,向北流的是德維納河,向南流的是第涅伯河。軍人們把這條路叫作干路,非常喜歡它。另一個特別行動隊隨著這個中央主要突擊部隊走。 北方軍團,沿著波羅的海向列寧格勒挺進,一個特別行動隊跟在它的后面。 這四個行動隊,軍官和兵士都算在內(nèi),大約共有三千名旅行劊子手。他們出發(fā)去屠殺三百萬到四百萬左右的人,算起來他們每個人要殺一萬多人。這他們顯然干不了。計劃是使這工作開個頭,然后招募當?shù)氐呐弄q分子和德國兵士,來完成他們出發(fā)去執(zhí)行的這個從未聽說過的極端可怕的然而卻完全真實的任務。 特別行動隊里的德國兵士,主要是從公職人員中征召來的,有警察、偵探、職員之類。其中沒有瘋子或者罪犯。軍官大部分是律師、醫(yī)生或者商人,他們由于年齡或者能力,不能在軍隊里作戰(zhàn)。有的還有很高的大學學位。有一個軍官還曾經(jīng)是神學家。軍官和兵士一樣,都是很好的德國人,這種人決不會駕車硬穿紅燈,他們喜歡歌劇和音樂,他們讀書,他們打領(lǐng)帶穿外套,他們有妻子兒女,他們大多數(shù)上教堂,唱贊美詩,他們假日在自己的小花園里栽花。服從是德國人的美德。人家告訴他們,猶太人是德國人的敵人,對付他們的唯一辦法是把他們統(tǒng)統(tǒng)殺掉,包括抱在懷里的嬰兒以及母親。這種話來自上面。德國人的崇高美德就是聽從來自上面的這些話,并且付諸實行。 奇怪的是,從入侵戰(zhàn)線以西直到大西洋岸邊的廣大地區(qū),已經(jīng)落在德國人手里的猶太人卻并沒有被大量屠殺,甚至都沒有一個要屠殺他們的計劃在進行。有一種錯誤的意見,以為一九三三年希特勒獲得權(quán)力后,德國人就開始屠殺猶太人。這是不真實的。他們掠奪猶太人,就象他們后來掠奪所有被他們征服的民族一樣,不過這種劫掠一般是在合法的征用法令之下干的。猶太人經(jīng)常被侮辱,有時候挨打,有時候受酷刑,有時候被弄死,或者干活累死。但是直到一九四一年六月二十二日之前,只有很少集中營存在,而其中的人員大多數(shù)是反對希特勒的德國人。集中營的存在使猶太人充滿恐懼,可是德國人自己也同樣害怕。 在一九四一年六月,歐洲的猶太人過著可怕的生活,德國的法律擠走了他們最后的一點財產(chǎn)。但是他們活著。“人能夠在任何法律之下生活,”一張德國的猶太報紙這樣說。 因此,正是在德國戰(zhàn)線后面的猶太人比在戰(zhàn)線前面的更安全。例如華沙的猶太人,在納粹嚴酷的法律下自己組織起來了。盡管過度的勞動、饑餓、疾病使他們死了一些,但是主要的是他們設(shè)法活下來了。從這一點看來,杰斯特羅一家還不如不離開華沙。 然而班瑞爾-杰斯特羅雖然這么機靈,并學會了在排猶主義下過活,卻沒有想到這個特別行動隊。這是件新東西。 阿道夫-希特勒還是在三月給特別行動隊下的命令,到了六月二十二日,他也許已經(jīng)不大記得了。他在一間地圖室里,看著入侵的進程,太陽早已出來,那里的光線還是灰白陰冷的。元首不喜歡陽光,他命令他的東方戰(zhàn)役指揮部面北建造。一條從東普魯士森林中穿過的鐵路,離開北方軍團的出發(fā)戰(zhàn)線不遠,通向這個他稱之為“狼xue”的地方。這個指揮部由一些水泥造的倉庫和木板小屋組成,圍著帶刺鐵絲、-望塔和布雷地帶。“狼xue”實際上很象一個集中營。 約德爾將軍身邊站著德國軍隊中最新、最年輕的將軍阿爾明-馮-隆。希特勒不喜歡隆,總是粗暴地對待他。隆出生于一個貴族家庭,講一口漂亮的柏林口音的德國話,與希特勒粗野的、土氣的巴伐利亞口音正相反。他的制服剪裁得毫無瑕疵,也正好與希特勒的過分寬大的兵士外衣相反。特別是,隆長著一個鷹鉤鼻子,看起來有點兒象猶太人。但是作為作戰(zhàn)部的一個上校,他參與了三個精心設(shè)計的巴巴羅沙作戰(zhàn)計劃。他的記憶力驚人;他知道炮火進攻的時間;他心里記著一千英里寬的戰(zhàn)場全貌。對隆說來,蘇聯(lián)就象一個桌子上的模型,只是比那種在作戰(zhàn)計劃中用的更大、更觸目驚心。軍隊是人組成的,不是寫著號碼插在上面的小旗,但是原理和情節(jié)是一樣的,至少開頭是如此。(在紐倫堡審訊時,隆否認知道特別行動隊這件事。后來給他看了他代表作戰(zhàn)部會簽的殺死政委的命令,他才記了起來,但是辯護說他不知道特別行動隊的其他目的。法庭判他強詞奪理,就象隆為自己辯護的其他問題一樣。) 入侵這天太陽出來后的三個鐘頭里,隆設(shè)法回避元首對地面作戰(zhàn)趨勢提出的嘮嘮叨叨的生硬問題。然后他說出了他的判斷:北方干得不錯,比原來計劃的還好;中央更好;南方很糟。這證明是正確的估計,此后很長一段時期希特勒對這個鷹鉤鼻將軍很有好感。 在這里,這些玩牌的巨人攤開了最初的幾張牌。希特勒和他的參謀人員猜測俄國人會在中央,在普里皮亞特河沼澤地以北集結(jié)最強的力量以保衛(wèi)首都。但是那個部署俄國軍隊的人——斯大林,或者那些給他出主意的將軍,卻打賭德國人會把主力沖向南方,占領(lǐng)烏克蘭產(chǎn)糧區(qū)和高加索油田。這種判斷可能是讀了我的奮斗而形成的;希特勒在書里公然說占領(lǐng)這些地方是他畢生的目標。不管怎么樣,俄國的防御力量最大部分集結(jié)在沼澤地的南邊。因此,戰(zhàn)線就不平衡了。德國人發(fā)現(xiàn)自己在南方前進很慢,但是沖向莫斯科卻意外地容易。他們前面的第一個俄國大城市是明斯克。 太陽在羅馬升起的時候,埃倫-杰斯特羅已經(jīng)在高雅旅館他房間里的寫字桌上工作了?,F(xiàn)在,杰斯特羅博士寫的這本關(guān)于君士坦丁大帝的著作只差四、五章了,他心里很高興。象平時一樣,正八點鐘的時候,同一個侍者送來了同一樣的早餐。杰斯特羅吃完早餐,又回到寫字桌上,一扇臥室的門很響地開了,娜塔麗穿著一件粉紅色浴衣,搖搖擺擺走了進來。由于懷孕,她不但身體顯得臃腫,連臉頰和眼窩都陷了下去,嘴顯得更大了。 “天啊,你聽到最新消息了嗎?” “發(fā)生什么好事情了?” “要看怎么說了。德國人侵入俄國了?!?/br> “什么!真的嗎?” “就是八點鐘的新聞說的。” “唉呀,”杰斯特羅摘下眼鏡,用手帕擦著。“那么,什么時候開始的?” “今天黎明。” “真怪!這個長小胡子的壞蛋真干起來了,是嗎?又是一個兩條戰(zhàn)線的戰(zhàn)爭!” 娜塔麗走到放著剩余早餐的有小輪子的茶幾跟前?!翱Х冗€熱嗎?” “熱的,你喝吧。” “醫(yī)生叫我在檢查之前不要吃東西,可是我受不了。我餓得要命。”娜塔麗喝著咖啡,狼吞虎咽地吃一塊甜面包?!澳阕詈媒o大使打個電話?!?/br> “我也這么想。不過俄國遠著呢,跟我們有什么關(guān)系?的確,想想希特勒進入俄國后越戰(zhàn)越弱,也挺有意思。但愿他是走拿破侖的老路?!?/br> “如果芬蘭牽了進去,這條‘伐亞莎號’就走不了?!?/br> “天哪,真的。你完全對。芬蘭有什么消息?” “我沒聽說?!蹦人惓林氐卦谝粡堃巫永镒拢h(huán)視著這個寬暢的房間,四周是深紅色絲絨椅子和沙發(fā)、鍍金框架的鏡子,還有大理石雕像。“天哪,這套房間真悶氣。要能離開該有多美?。 薄坝H愛的孩子,這房子挺寬暢,而且我們只給兩個小房間的價錢?!?/br> “我知道,我知道,為什么不呢?旅館里空著,只有德國人。這叫我毛骨悚然。” “我想每個旅館都有他們。” 娜塔麗神色憂郁地說:“當然。昨天我在電梯里認出了一個秘密警察人員。拜倫和我在里斯本看見過他。我知道就是那個人。在他的額角頭上他有這么樣一個難看的傷疤?!彼斐鲆恢皇种府嬃藗€“l(fā)”形狀。 “當然是碰巧。他認出你了嗎?” “他盯著我看了一眼?!?/br> “我看沒有什么關(guān)系。這種人見到活的東西都盯著看。那么,醫(yī)生昨天怎么說來著?一切正常嗎?” “是的?!彼卣f?!八以贆z查一次?,F(xiàn)在我去躺一會兒?!?/br> “還上床去?” “他叫我多休息。約的時間要到中午。” “好吧。這一章就可以謄清了。” “埃倫——”娜塔麗頓了一會兒,咬著下嘴唇“——他叫我暫時不要打字。我背脊累。等這陣疲勞過去以后吧?!?/br> “我明白?!苯芩固亓_嘆了口氣,環(huán)顧一下這個房間?!拔彝?,這個地方并不那么特別舒服。我一想到我那可愛的房子空空蕩蕩娜塔麗,你認為這場俄國的戰(zhàn)爭會使事情根本改變嗎?我是說——” “老天爺,埃倫,”娜塔麗很不滿意地脫口說“你的意思是要說你還能和德國人留在同一塊大陸上嗎?” “親愛的孩子——”杰斯特羅做了個十分猶太式的姿勢,彎著肩膀舉起兩只手搖著“——不要對我不耐煩。上一次大戰(zhàn)的時候你還是個嬰孩,但是對我說來這兩次戰(zhàn)爭之間只過了一忽兒時間!不過是停戰(zhàn)了一會又繼續(xù)打。你想,那時候聽到多少什么德國鬼子把比利時的嬰兒挑在刺刀尖上,把修女的rufang割掉等等的話!后來我在慕尼黑和一些真正絕妙的人過了一年。都是德國人,德國人——啊喲,天哪,拜倫來了一封信,我告訴你了沒有?” “什么?在哪兒?” “可能侍者把它放在會客室里了?!?/br> 她邁著沉重的步子跑出房間,抓起那封白色的信,回到臥室,就喘著氣讀起來。這是一封干巴巴的信,沒有別的消息,除了他已從“s-45號”調(diào)出來,調(diào)到太平洋艦隊的一條 新潛艇“鮪魚號”上,埃斯特上尉調(diào)到一條老潛艇“烏賊號”上了等等。不過愛情啊,寂寞啊等等字眼挺多,是些老調(diào)。她脫了衣服,躺到床上,起勁地把這封信讀了又讀,讀得句子都沒有了意義。 那個意大利醫(yī)生告訴她,只有兩三次少量的出血,關(guān)系不大,但是她得休息,以保證嬰兒安全。娜塔麗準備在床上躺兩個星期。 晝夜的分界線徐徐在大西洋上移動,大半是在蓬松的云彩和空蕩的起皺的藍色海面上經(jīng)過,偶爾逢上整齊地排列著的小點,和一些隨意散落的小點。排列整齊的小點是護航船隊,隨意散落的小點是企圖獵取它們的德國潛艇,以及企圖發(fā)現(xiàn)潛艇以警告護航船隊的美國軍艦。獵者和被獵者都毫無區(qū)別地受到太陽給予的光明和溫暖;這個場面浩大的三角游戲,它的參加者稱之為大西洋之戰(zhàn)。然后陽光移向另一塊大陸,即新世界。 不一會兒,紐約哥倫比亞廣播公司大樓的窗戶就被早晨的陽光照亮了,但是那些墳墓般的廣播室里還只有無休無止的電燈光。在哥倫比亞廣播公司新聞部門的走廊和小房間里,盡管時間還早,可已經(jīng)人來人往忙亂起來。休-克里弗蘭,胡子拉碴的,坐在舊寫字桌前面,抽著一支長雪茄煙,在一本黃色拍紙簿上劃著。盡管業(yè)余時間節(jié)目大受歡迎,他并沒有放棄“市內(nèi)名人動態(tài)”這個節(jié)目。他常說,等到業(yè)余時間節(jié)目的熱潮過去之后,新聞廣播節(jié)目仍然是他的謀生之道。他寫字桌上的一只袖珍收音機里傳出了溫斯頓-丘吉爾講話的響亮聲音: “從來沒有一個象我這樣曾經(jīng)堅持反對共產(chǎn)主義的人我說過的話,我一句也不收回。然而這一切都由于目前正在出現(xiàn)的景象而消失了我看見成萬個俄國的村鎮(zhèn),那里姑娘們在微笑,孩子們在游戲。我看見殘酷的屠殺降臨到他們的頭上一批批呆板的、機械的、聽話的、野蠻的德國鬼子兵,好象成群爬行的蝗蟲,在作踐,在糟?!?/br> 電話鈴響了。他想不理,然而又抓起來,咆哮著說:“他媽的,我在聽丘吉爾啊!對不起,契特。聽著,你那里如果有收音機,打開聽聽。真有鼓動性!”他把身子向后靠在轉(zhuǎn)椅上,一只耳朵對著收音機,另一只耳朵聽著電話。 “在這些火光,這些風暴后面,我看到了那一小撮人,他們設(shè)計了、組織了這場恐怖的暴雨,向全人類傾瀉” “契特,當然我想到了。等新聞一廣播完,我就打個電報給這里的俄國領(lǐng)事館。顯然我不能從電話里弄到。大約一個鐘頭以前,他們打電話給我了。梅德琳-亨利到那里去了,他們答應派一個人跟她一起來。不,我不知道是什么人,還不知道。媽的,今天早晨他們的女仆也成了新聞!” “你能懷疑我們的政策會是什么嗎?我們只有一個目標,和一個唯一的不能改變的決心。我們決定摧毀希特勒和納粹 制度的一切痕跡。沒有人能動搖我們這個決心——沒有人與納粹作戰(zhàn)的任何個人、任何國家,我們都要支持。與希特勒同流合污的任何個人、任何國家,都是我們的敵人 “俄國人的危難就是我們的危難,就是美國的危難” 梅德琳沖進辦公室,滿臉通紅,兩眼放光,對她的上司拼命做手勢。 “等一等,契特,她回來了?!笨死锔ヌm用手捂著耳機問她“有什么好消息?” “我把大使弄來了。他正在紐約,我把他弄來啦?!?/br> “神圣的耶穌!你不是騙人吧?大使?他叫什么名字,奧斯金斯基?” “奧曼斯基?!彼d奮地點頭說?!八它c五十分到這兒。領(lǐng)事陪他來。” “喂,契特,你聽著嗎?這姑娘把奧曼斯基大使弄來了。我向基督發(fā)誓!是奧曼斯基!聽著,我得給他去作準備。當然,當然,謝謝。”他把耳機扔下。“你是怎么搞到的,梅德琳?為什么他不在華盛頓?”丘吉爾的聲音在演說快結(jié)束時高了起來,克里弗蘭伸手把收音機關(guān)掉了。 “休,我要求見領(lǐng)事,對那做傳達的胖姑娘說我是‘市內(nèi)名人動態(tài)’節(jié)目派來的。就是這樣。然后我到了一間很大的辦公室,墻上一幅很大的列寧像瞪著我,奧曼斯基大使就在那里,他說他到廣播電臺來。他是個很好的人,態(tài)度和氣極了?!?/br> “妙啊!絕啦!真了不起!”克里弗蘭看看表,伸手摸了摸滿是胡子茬的臉。“老天爺!布爾什維克大使親自來!真是好運氣!”他跳起來,把這個矮小的姑娘拉到懷里,吻了她一下。 梅德琳掙開他,臉漲得通紅,回頭看了看敞著的門,整了整衣服。 “你真是個好姑娘,梅德琳?,F(xiàn)在聽著,我去梳洗一下,你就寫一個介紹,想幾個問題,拿到化妝室來給我,行嗎?” 大使準時來到。休-克里弗蘭這輩子還沒有看見過一個俄國的共產(chǎn)黨人。奧曼斯基的考究衣服、從容舉止、流利英語,都使他驚訝。那位領(lǐng)事說得還要流利。這兩位俄國人泰然自若地坐到了擴音器前面。 “大使先生,我十分榮幸地代表我自己,也代表‘市內(nèi)名人動態(tài)’節(jié)目,歡迎您在這歷史性的時刻——”克里弗蘭開始了,但是沒有說下去。 “十分感謝。既然我們兩個國家現(xiàn)在正在進行共同的斗爭,”奧曼斯基說“我很高興有這樣的機會在你們的流行節(jié)目‘市內(nèi)名人動態(tài)’里,把我的祖國的戰(zhàn)斗精神向美國人民作一個保證。請允許我念一念莫洛托夫先生的廣播講話?!?/br> 領(lǐng)事把一份打印的文件遞給奧曼斯基,這使克里弗蘭大為惱火,他的鐵一般的規(guī)則是斷然拒絕事先準備的講稿。 “好吧,大使先生,我只是想說——” “謝謝你。為了節(jié)省時間,我已經(jīng)把他的講話進行了節(jié)略,不過這里有幾段外交部長莫洛托夫親口講的重要部分:‘沒有對蘇聯(lián)提出任何要求,沒有正式宣戰(zhàn),德國軍隊就向我國進攻,德國飛機就轟炸我們的城市’”克里弗蘭舉起一只手,想說話,然而大使繼續(xù)往下念:“‘這種對我們國家從無先例的突然進攻,是背信棄義的,在文明國家的歷史中從未有過。這是重大的罪惡,因為蘇聯(lián)和德國簽訂了互不侵犯條約,蘇聯(lián)政府一向忠實地恪守這個條約’” “大使先生,關(guān)于這個條約,請允許我只問一個——” “請原諒,我要繼續(xù)念下去,如果時間允許,我們也可以討論?!眾W曼斯基說,聲音鎮(zhèn)定并帶有魅力,接著把用紫色墨水清楚地劃出來的句子和段落念下去??死锔ヌm又有兩次想打斷他,都沒有成功,大使根本不予理會,一直念到最的最末一行: “‘對蘇聯(lián)的這次掠奪性進攻的全部責任,在于德國的法西斯統(tǒng)治者 “‘蘇聯(lián)政府已經(jīng)命令我們的軍隊把德國軍隊從我們的國土上趕出去 “‘我們的斗爭是正義的。敵人必然被打敗,勝利必將屬 于我們?!皩τ谶@些雄辯的話,”奧曼斯基說“我沒什么要說的了。我必須回到我的工作崗位上去,感謝你們給我這個機會?!?/br> 他把文件還給領(lǐng)事,對克里弗蘭笑了笑,好象站起來要走??死锔ヌm急得沒有辦法,忙說:“大使先生,我明白在這悲劇性的時刻您是多么忙。我不想耽擱您。只是請告訴我:美國共產(chǎn)黨聽到這消息會有什么反應?您知道,他們激烈地鼓吹中立。他們拚命地反對租借法案?,F(xiàn)在他們是不是很快要翻轉(zhuǎn)臉來?” 奧曼斯基沉著地在椅子里坐好?!爱斎徊粫?。您要知道,全世界的無產(chǎn)階級本性熱愛和平。他們從戰(zhàn)爭不能得到什么,反而要失去一切。這場戰(zhàn)爭是從帝國主義國家之間的斗爭開始的,因此,工人們——例如,您剛才說的美國共產(chǎn)黨——反對戰(zhàn)爭。但是蘇聯(lián)既不是帝國主義也沒有殖民地,它不過是一個要求和平的工人和農(nóng)民的國家。法西斯德國進攻我們,就拋掉了假面具,暴露他們自己是全人類的共同的野蠻敵人。因此,現(xiàn)在所有的人民都會團結(jié)起來打倒德國法西斯野獸。美國人民也一樣,是愛好和平的人民。蘇聯(lián)人民在自己的正義斗爭中指望得到他們的支持?!?/br> “大使先生——” “在這個問題上,”奧曼斯基說“剛才丘吉爾先生宣布的,英國對我們?nèi)χС值谋WC,將會起到?jīng)Q定性的影響,因為溫斯頓-丘吉爾由于他英勇的反希特勒法西斯立場,一直在美國受到應得的尊敬。再見,十分感謝您?!?/br> 梅德琳陪著這兩位俄國人走出播音室,克里弗蘭正惱怒地望著他們的背影,對著擴音器說:“‘市內(nèi)名人動態(tài)’節(jié)目剛才請駐美國的俄國大使康斯坦丁-奧曼斯基先生向諸位作了關(guān)于德國人侵犯蘇聯(lián)的獨一無二的首次廣播講話。”他的聲音從戲劇性的莊重轉(zhuǎn)到了開心的油腔滑調(diào)?!昂冒?,諸位,從侵犯蘇聯(lián)到新改進的驚人的‘亮晶晶’牌,是一個急轉(zhuǎn),是不是?然而日子就是這樣過的。如果油泥侵犯了你的廚房,那么新改進的‘亮晶晶’牌就是打退它的現(xiàn)代化方法——” 初升的太陽到了芝加哥,但是看不見;一場雷雨籠罩著城市。巴穆-柯比坐著一輛出租汽車,去出席總統(tǒng)的煉鈾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