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下午五點，韜基-塔茨伯利一個人正在旅館房間里吃茶點，有一點沙丁魚、干酪、鱘魚、黑面包和蜜軟餅，維克多-亨利進來告訴他，他就要去前線。記者興奮得東西也不吃了?！拔业奶?，老兄，你真去嗎？在這個德國人到處都蜂擁而來的時候？不可能。說說而已。好天老爺，俄國人就是善于用空話應(yīng)付你。你永遠也去不成。”他理了理胡子，又伸手拿吃的。

    “是啊，也可能，”帕格說著，坐到椅子上，膝蓋上放著一個皮包，里面裝滿了他剛才從海軍部拿來的密碼和海港圖。四天來，他只是斷斷續(xù)續(xù)地睡了五六小時，他硬撐著不讓自己合眼，房間里的東西在他眼前來回搖晃?！翱墒俏业脑S可剛剛從相當(dāng)高的上級批下來了?！?/br>
    塔茨伯利正把一塊加了滿滿一層沙丁魚的面包放到嘴邊，一聽就楞住了，他透過瓶底似的厚近視眼鏡瞧著亨利，用平靜的口氣低聲說：“我跟你一起去?！?/br>
    “見你的鬼?！?/br>
    “維克多，兩星期前，俄國人進行反擊的時候，記者們?nèi)チ酥新非熬€。走的那一天，我感冒了，燒到一百零五度?！彼牟畔鲁缘模プ∷墓照?，瘸著腿快步穿過房間，開始穿皮大衣，帶皮帽?！罢l經(jīng)辦這件事，羅索夫斯基嗎？我能不能對他們說，是你說的我可以去？我跟他們都認識，他們也喜歡我。就看你了。”

    維克多-亨利不想要塔茨伯利一起去，但他已經(jīng)精疲力竭了，同時估計俄國人一定會拒絕這個請求，就說：“好吧。”

    “上帝保佑你，親愛的伙計，你別走，就喝我的茶吧。告訴帕姆我六點之前回來，她得把我的廣播稿重打一下?！?/br>
    “她在哪兒？”

    “外交信使那里有她一封信，她去取了?！迸粮窬驮谒目恳紊纤?。

    冰冷的手指在他臉上抹了一下，把他弄醒了?！澳愫冒?，你躺著睡不更好一些嗎？”帕姆站在他面前，她的臉凍紅了，眼睛閃著光，灰色的羊皮帽子下露出一綹棕色的頭發(fā)。

    “啊，怎么啦！”他眨眨眼，伸了伸腰?！拔以谶@里干嘛？大概是進了屋子就倒下了。”

    “韜基呢？”她脫下帽子和手套?！八陕锇巡枰彩Ｏ铝?？他不是那樣的人?！?/br>
    睡了一會，他的腦子清楚一些，他記起他和塔茨伯利的談話，又把情況跟她說了一遍。她的臉板了起來，顯得很緊張。“前線？他們永遠也不會讓他去。但你呢？維克多，你當(dāng)真要去？你聽到英國廣播電臺或瑞典的廣播了嗎？”

    “聽了?！?/br>
    “好吧，我知道爭也沒有用。但是我可以告訴你，我們的大使館準(zhǔn)備遷到烏拉爾或別的什么地方去。順便跟你說，臺德沒有事?！彼叩剿臅肋?，身上還穿著皮大衣，拿起幾張打了字的黃紙?！鞍?，討厭，又改了，真小題大作！”

    她經(jīng)常漫不經(jīng)心地說出一些重大事情來。帕格現(xiàn)在已經(jīng)習(xí)慣了。今天這件事她說得太快，他沒有把握到底聽清了沒有?！芭撩桌趺椿厥?？臺德怎么樣？”

    “他很好?？傊?，平安無事?！?/br>
    “但是他在哪里？”

    “呵，回到布賴德了。他來信說，他還是老樣子。他好象

    是跟幾個法國空軍一起從斯特拉斯堡城外的俘虜營跑出來的。在法國和比利時，他確實經(jīng)歷了好幾次象電影上一樣的驚險場面。但是他都闖過來了。我過去也想，他遲早會出來?！彼聛?，揭開打字機的蓋子。

    “天哪，姑娘，這是了不起的消息?！?/br>
    “是啊，不是嗎？你一定要看看他的信，正反兩面寫了七張紙，很有意思。他掉了四十二磅，他的大腿上——更精確地說是屁股上還有一顆子彈。他可真受了折磨啦，他很遺憾地說，現(xiàn)在，等到他能夠坐起來的時候，只好做一些機關(guān)工作了！當(dāng)然，這是說我得馬上回家跟他結(jié)婚?！?/br>
    帕米拉忽而改變了她隨便的樣子，盯著維克多-亨利看了好半天。她戴上了黑邊眼鏡。“我這就得干了。你顯然需要睡一會兒?！?/br>
    “沒有用。代表團快走了，我得去送他們。帕姆，臺德的事真了不起。我非常高興，也放心了。”

    她搓一搓手，在上面呵一口氣，說：“上帝，這真去了我一樁心事，不是嗎？我是說可以不再跟韜基的筆跡和他那樂觀的胡說八道打交道了。”

    過了一會，維克多-亨利正在穿他在軍艦上穿的那件厚呢大衣，塔茨伯利闖進來，臉上發(fā)燒，鼻子凍紫了。

    “有可能！條件合格，我的上帝。他們明天再確定一下，但是，維克多，我相信我將跟你一起去！——帕姆，你完了嗎？時間快到了——維克多，外交部現(xiàn)在亂極了，前線的消息一定很壞，但是，老天爺在上，你得到的那個許可，不管叫什么，肯定是一道密令！當(dāng)然他們喜歡我，他們也知道我符合條件，但當(dāng)我說你堅持我跟你一塊去的時候，羅索夫斯基的臉就變樣了！”

    “啊，韜基！”帕米拉停止打字，瞧著他?！熬S克多根本沒有堅持，他不可能這樣說?！?/br>
    “帕姆，你得對這些人施加壓力?！彼牟櫰鹉?，狡猾地一笑?！拔艺f，你們兩個是老朋友，實際上是，維克多很喜歡你，想幫我個忙。所以如果有人問起，你得給我圓謊。”

    “你這個不害臊的老不死，”帕米拉說著，臉漲紅了。

    “好啊，說的那些，還都是真話?！本S克多-亨利說?！拔椰F(xiàn)在必須去機場了。韜基，帕米拉有很重要的消息?！?/br>
    塔茨伯利中間插了一手，使去前線的事遇到一些困難。外交部哼哼哈哈，不給明確的答復(fù)。日子一天天過去，帕格仍然陷在莫斯科無事可做。大使和使館人員對維克多-亨利很冷淡，因為他是從華盛頓硬擠進來的，是外交工作的一個禍害。有一次他偶爾到斯魯特的辦公室去，看到他臉色蒼白，愁眉苦臉，對著他莫名其妙地傻笑。

    “嗨，我的兒媳婦在你桌子上干嗎？”帕格說。在銀鏡框里的娜塔麗微笑著，比現(xiàn)在年輕一些，胖一些，頭發(fā)上挽著一個不合適的發(fā)髻。

    “呵！是聽，這是娜塔麗?！彼刽斕卮笮Α！澳阏J為拜倫會介意嗎？她很久以前給我的，我仍然喜歡她。你去前線的事怎么了？按照德國人現(xiàn)在來的這股勢頭，你走不了多遠，嘻，嘻?！?/br>
    “天知道，”帕格說，感到這個人情緒不好。“也許去不成啦。”

    后來才知道主要的困難是帕米拉。她的父親要求帶她一起去，說沒有她，他沒有辦法。以后他把申請撤回來，但外交部已經(jīng)把三個人的名單送到經(jīng)辦這件事的一個不清楚叫什么的高級機關(guān)去了，不能撤回來重新辦理。當(dāng)帕格與羅索夫斯基再碰到或是電話聯(lián)系時，他漸漸不象以前那么友好了。

    “我親愛的亨利上校，到時候你就會得到通知。蘇聯(lián)現(xiàn)在還有別的同樣緊迫的問題要處理?！?/br>
    因此，帕格就逛大街，觀察莫斯科的變化。到處都是新的紅黑色的招貼畫，動員人們志愿參加工作。這種粗線條的社會主義漫畫，畫的是身強力壯的工人、農(nóng)婦揮動刺刀，指向面孔象希特勒的蜘蛛、蛇或狼狗。到處都是一隊一隊穿著不整齊、背著鐵锨洋鎬的勞動大軍；擠滿了兒童的卡車在大街上穿來穿去；盡管連日大雨，食品店門口一直排著長龍。街上已經(jīng)看不到士兵和馬拉的車了。在濕透了的帽子和披肩下面，街上一群一群高顴骨的白種人的臉看來與以往不同了。人們皺著眉頭，帶著詢問的眼光，匆匆地走過，斯拉夫人冷淡無動于衷的表情已經(jīng)看不到了。維克多-亨利覺得德國人越是快來了，莫斯科人看上去就越象紐約人。

    羅索夫斯基終于往旅館給亨利打電話了，他的聲音很興奮?！昂冒。闲?，明早天一亮行嗎？請到外交部來，穿暖一點，帶上雨衣和好靴子，準(zhǔn)備去三四天?！?/br>
    “好。那姑娘也去嗎？”

    “當(dāng)然?！甭犨@個俄國人的口氣好象有點驚奇，同時也有點不高興。“問題就是她。我們愿意完全按照您的愿望安排，但辦起來真不容易。我們俄國姑娘經(jīng)受戰(zhàn)爭環(huán)境是理所當(dāng)然的事，但外國女士們就吃不了這個苦。盡管如此，我們都認識塔茨伯利小姐，她長得很漂亮，我們也能理解這種忠實的友誼。一切都安排好了。”

    維克多-亨利決定不計較這種開玩笑的、甚至有點象嘲笑的語調(diào)，沒再辯解?！昂芨兄x，我準(zhǔn)時到?！?/br>
    他們從莫斯科冒雨向南行駛，整個早晨都跟著隆隆之聲不斷的一長列軍用卡車前進，只有到一個截擊機場參觀時才停下來。機場就在首都城外的森林里，巧妙地掩蔽著。這輛小黑轎車，俄制m－1號，外表和機器聲音都很象一九三年的福特車，車小人擠，特別是車廂里還放著不知道做什么用的箱子、紙包等。大約走了一百英里，陪同他們的主人建議停下來伸伸腿，吃午飯。這是一個面色溫和、戴眼鏡的坦克兵上校，有個不常見的名字，叫鮑弗里-安菲季耶特洛夫。在這里他們才第一次聽到德國的炮聲。

    駕駛員是一個身材魁偉、紅胡子修得很短、不愛講話的士兵。他把車子開進一條古樹成行的岔道。車子在收割干凈的田地與樺樹叢林間轉(zhuǎn)來轉(zhuǎn)去，遠處可以看見兩間白色的鄉(xiāng)間房子。最后到達野樹林的盡頭，進入一個陰暗的小巷。他們下了車，上校帶著他們沿著小道來到一個樹蔭下面長著草的小墳堆前，墳前放著鮮花圈。

    “噢，你們知道，這是托爾斯泰的鄉(xiāng)村領(lǐng)地，”安菲季耶特洛夫說。“這里叫雅斯納雅-波良納。那里是他的墳。因為路過這里，我想你們可能對此有興趣?！?/br>
    塔茨伯利望著低矮的墳堆，帶著他很少有的那種肅穆的語調(diào)說：“托爾斯泰的墳？沒有墓？沒有碑？”

    “他讓這樣做，他說：‘把我埋在樹林里，埋在我童年時代與尼古拉哥哥做綠棍游戲的那塊土地下，’“安菲季耶特洛夫低沉的聲音聽起來粗獷而響亮，壓過了從黃葉滴下的雨水聲。

    維克多-亨利仰首側(cè)耳，眼睛瞧著上校，他聽到一種新的聲音，不規(guī)則的輕微重擊聲，就象雨水滴在草上一樣。上校點點頭?！笆前。L(fēng)向順的時候，聲音可以傳得很遠。”

    “啊，炮聲？”塔茨伯利說，顯得十分鎮(zhèn)靜?！?/br>
    “是的，炮聲。怎么樣，吃一點東西吧？托爾斯泰工作過的屋子很有意思。不過目前不開放。”

    有胡子的駕駛員把午餐放在背著墳堆的長凳上。他們吃了黑面包、蒜味很濃的香腸和生黃瓜、喝沒有冰鎮(zhèn)的啤酒。沒有人講話，雨聲滴瀝不止，遠處公路上的軍用卡車聲不斷，隱隱約約還聽到遠方的炮擊聲。帕米拉打破了沉默?！澳抢锏幕ㄊ钦l放的？”

    “管理人員吧，我想，”坦克兵上校說。

    “德國人永遠也到不了這么遠，”她說。

    “是啊，這是一種虔誠的思想，”上校說，”我想他們也到不了這里，不過雅斯納雅-波良納不是一個固守的地方，因此偉大的托爾斯泰和所有我們這些俄國人現(xiàn)在都得冒同樣的風(fēng)險?！彼⑿χ?，露出紅色的牙床，看起來沒有一點溫和的樣子?！安还茉鯓樱聡藷o法再殺死他了?！彼牟f：“他們讀他的書時，應(yīng)該好好想一想。”

    “這還有待于我們來證明。但總有這一天?！?/br>
    云層里露了一會兒陽光，鳥兒開始歌唱。維克多-亨利和帕米拉-塔茨伯利一起坐在長凳上，陽光透過黃葉象舞臺燈光一樣全照在姑娘身上。她穿著灰色長褲，褲腳塞在白色帶毛的雪靴里，還穿一件羊支短外衣，戴著帽子。

    “你老看著我干嘛，維克多？”

    “帕姆，我從來沒有參觀過托爾斯泰的墓，當(dāng)然也不曾和你一起來過，但我發(fā)誓我要記住這一切，尤其是你那么好看地把帽子稍偏一點戴著?！碑?dāng)她把手伸到她的帽子邊時，他又加了一句：“我本來要對你說你應(yīng)該舉起你的手，太陽會使你的鉆石戒指閃閃發(fā)光?！?/br>
    她伸直了手指，看著鉆石?！盀檫@個，臺德和我還吵了一小架。他送給我的時候，我還沒有下決心戴它哩。”上校喊道：“好吧，海軍上校，我們繼續(xù)往前走吧？”

    在大道上，黑色小轎車挨在擁擠的運輸洪流的邊上，向炮響的方向前進。公路上擠滿了卡車，一行開往前線，一行往回走。大胡子的男人，粗壯的曬黑的婦女在綿亙的樺樹林之間的田野里工作，一眼也不瞧公路上的車子，兒童們也不理睬軍事運輸，自己在公路附近玩。在一些小村莊里，小木頭屋子外面曬著衣服，木頭房子的窗戶都油漆成彩色。維克多-亨利不能不注意到一個奇怪現(xiàn)象：離莫斯科越遠，靠前線越近，俄國人看來越正常、越平靜。他們后面的首都忙亂成一團。就在城外，婦女、兒童、戴眼鏡的文弱書生——職員、記者、學(xué)校教師等——忙亂地在那里挖反坦克壕溝，堆置無數(shù)鋼筋洋灰的障礙物。在這條防線以外，就是平靜的森林和田野，綿亙不斷的青松翠柏，秋色四濺。只是沿公路為卡車修的防空隱蔽處——在森林里清理一塊地方，砍些常青樹枝作掩護——才看到一點敵人入侵的景象。

    快傍晚的時候，汽車開進一個小集鎮(zhèn)，在一個帶黃窗戶的房子前面的泥濘廣場上停下來。面顏紅潤的孩子們提著桶排隊站在抽水機邊；另一些孩子正從廣闊的田野里把牛羊趕回家來；在紫靄暮云下面，平坦的田野延伸得很遠；三個體格強壯的老人在鋸木頭，為一間還未蓋好的房子釘窗戶。這些是帕格整天看到的奇怪現(xiàn)象——這些祖祖輩輩住在俄羅斯的人，還在暮色蒼茫中蓋房子。德國的炮聲已清晰可聞，比在托爾斯泰領(lǐng)地上響得多，西邊地平線上黃色的閃光忽隱忽現(xiàn)，象夏天的閃電一樣。

    “噢，這是他們的家，”他們僵直了腿從車上下來，當(dāng)維克多-亨利提起這種現(xiàn)象時，上?；卮鹫f?！八麄兡苌夏膬喝ツ?？我們已經(jīng)把德國人阻止在那里了。當(dāng)然，孕婦和帶孩子的母親很早就遷走了?！?/br>
    在現(xiàn)在作為團司令部的暖和的小餐廳里，客人們與坦克上校、團的四個軍官圍擠在一張桌子邊，還有一個叫葉甫連柯的將軍，在他寬厚的雙肩上有三顆黃褐色的星。他是這個地區(qū)軍團的參謀長。安菲季耶持洛夫告訴維克多-亨利說，他碰巧也從這個鎮(zhèn)上過。他是一個很高大的人，有淡黃色的頭發(fā)，象蒜頭一樣的農(nóng)民鼻子，寬大的下顎光滑而紅潤，在這間煙霧騰騰的窄房間里，他一個人看來就已經(jīng)占了屋子的一頭。葉甫連柯花了不少時間對帕米拉獻殷勤，勸吃勸喝。他那張肥胖的臉上一會兒顯出心不在焉、麻木、疲倦和極為憂郁的樣子，一會兒又顯出愉快的樣子，但是他的眼睛在深凹的紫色眼窩里總帶著極度疲勞的表情。

    大有克里姆林宮那種派頭的宴會開始了，在粗糙的黃桌布上，士兵們送上一道一道的菜：香檳酒、魚子醬、熏魚、湯、雞、rou排，還有奶油蛋糕。當(dāng)戰(zhàn)士服務(wù)員出入廚房門的時候，帕格-亨利向里面望了一眼，才弄清了這個不簡單的驚人之舉。m－1轎車的紅胡子駕駛員穿著白圍裙在爐邊忙得滿頭大汗。帕格曾經(jīng)看到他把一箱箱的東西從車上往屋里搬。原來他是一個真正的廚師，一個高級廚師。

    將軍隨便談著戰(zhàn)事的情況，上校擔(dān)任翻譯。他的軍團在這個地區(qū)的兵力小于納粹，槍炮和坦克的數(shù)量少得多。盡管如此，他們也可能會使德國人感到吃驚。按照理論，他們要守的防線與他們的實力相比是太長了；但好的理論，象好的兵團一樣，有時候也有伸縮性。德國人已經(jīng)遭到可怕的損失，他一連串地背出許多數(shù)字，擊毀坦克多少，俘獲槍炮多少，殺傷敵人多少。任何軍隊，如果它的司令員愿意每得一寸土地都付出流血的代價的話，它總是可以推進的。德國人已經(jīng)流血太多，象蘿卜一樣發(fā)白了。這一次攻擊是他們企圖在冬季前贏得勝利的最后一次巨大努力。

    “他們能攻下莫斯科嗎？”塔茨伯利問。

    “從這個方向不可能，”將軍立即回答說“我想任何其他方向也不行。不過要是他們真攻下了它，我們將把他們趕出莫斯科，然后趕出我們的領(lǐng)土。我們將戰(zhàn)勝他們。德國人沒有戰(zhàn)略政策。他們的戰(zhàn)略政策的概念就是殺人、掠奪和奴役。在今天這個時代，這不是一種戰(zhàn)略政策。還有一點，他們的資源基本上比我們差，德國是一個很窮的國家。最后一點，他們過高估計了自己而過低估計了我們。根據(jù)弗-伊-列寧的話，這是戰(zhàn)爭中很危險的錯誤。列寧說，在戰(zhàn)爭中把自己想得太多，把對方想得太少，這是很危險的。結(jié)果只能是不可靠的計劃，得到很不愉快的結(jié)局，例如失敗。”帕米拉說：“話雖這樣說，他們到底還是來了?！?/br>
    將軍轉(zhuǎn)過滿面怒容的大臉對著她，突然帶著威脅、殘暴和怪可憐的精疲力竭的表情。他這種表情又在調(diào)情的傻笑中消失了。“是啊，我親愛的姑娘，我很懂得你說這句話的意思，你跟我們一樣不愿意看到這些情況再發(fā)生。是的，納粹分子通過史無前例的背信棄義取得了突然襲擊的成功。另一點是他們狂妄自負，翹尾巴。他們已經(jīng)打了好幾個勝仗，把不可征服的英國趕下了海，等等，他們只能打勝仗，相信自己是不敗的。不管怎樣，當(dāng)他們看到自己的伙伴在俄國象蒼蠅一樣死去，我想他們要重新考慮啦。開始時，他們把部隊直接沿公路前進，甚至連保護一下側(cè)翼都嫌麻煩，后來他們就注意一點了。是的，希特勒培養(yǎng)他們掠奪、搶劫、殺戮，這些是老條頓人的遺風(fēng)，他們對這個很內(nèi)行。我們是一個熱愛和平的民族，我認為我們是在沒有精神準(zhǔn)備的情況下被他們干了一下。所以，如你所說的，他們到底來了?，F(xiàn)在我們有兩個任務(wù)，就是：不讓他們再繼續(xù)前進，然后把我們還沒有消滅的人趕回到他們來的地方去。”他轉(zhuǎn)過身來對亨利和塔茨伯利說“如果你們能在物資上幫助我們，自然我們的任務(wù)就可以完成得快一點，因為我們損失的太多。但最重要的是，如果在西歐開辟另一個戰(zhàn)場，就可以很快消滅這些匪徒。英國人也許會意外地發(fā)現(xiàn)他們一旦在法國登陸，就可以長驅(qū)直入打到柏林。我相信，凡是能打槍的德國人都派到了這里參加這次攻擊了?！?/br>
    “現(xiàn)在我沒有一次不在廣播里強調(diào)開辟第二戰(zhàn)場，”塔茨伯利說。將軍點了點頭。“您很有名，被認為是蘇聯(lián)人民的朋友?！彼S克多-亨利?！霸趺礃?，上校，您想看些什么呀？不幸的是這里已深入內(nèi)地，沒法讓您看看出色的海軍演習(xí)?！?/br>
    “將軍，假如——當(dāng)然很可笑，不過——假如我們的總統(tǒng)能穿上神話里的隱身衣來看看你們的前線?！?/br>
    “我們也有這類故事，”葉甫連柯說“但不幸沒有這種衣服。”

    “你愿意讓他看些什么呢？”

    將軍朝著坐在客人對面的四個軍官瞧了一眼，他們緊挨著坐在一起，不斷地抽煙。這四個臉色蒼白的俄國人都有一頭鬈發(fā)，精明的眼睛看來很困倦，都穿著一樣的棕色上衣，象一胎里生的四個兒子一樣。他們都還沒有開過口，將軍這時對他們說了句話。立即引起了一連串講得很快的俄語對話。他又回過來對亨利說：“你說得很好，我們會安排的。由于情況有點不穩(wěn)定，我建議你們明早天一亮就動身。”他抬起頭來對帕術(shù)拉說：“一間臥室已經(jīng)給您打掃出來了。先生們就跟軍官們擠一晚吧?！?/br>
    “天哪，還有臥室？我準(zhǔn)備不脫衣服睡在地板上或泥地上，”帕米拉說“不管怎么樣，我現(xiàn)在一點也不想睡?！?/br>
    上校翻譯以后，將軍的臉上露出了喜色?！霸瓉磉@樣？你這么說話真象我們俄國姑娘，不象嬌氣的英國婦女?！彼迅觳采旖o她，帶著大家一起進入另一個房間。房間的墻上掛滿了墨水沾污的舊地圖，發(fā)出霉味的家具與書桌、凳子、打字機、扭成一團的黑電話線等亂堆在一起，士兵們?yōu)榱嗽陉惻f的豎式鋼琴周圍騰出一些地方，把家具往兩邊推，發(fā)出吱吱的聲音，鋼琴上的琴鍵都脫了漆。一個軍官嘴里銜著香煙，坐在那里彈出永存的英格蘭的樂曲。帕米拉聽出了曲調(diào)以后大笑起來，然后站起來跟著唱。將軍帶頭鼓掌，叫再拿些香檳酒來。鋼琴手又開始胡亂彈了亞歷山大的輕音樂隊。葉甫連柯將軍優(yōu)雅地深深一鞠躬，請帕米拉跳舞，帕米拉還沒他的肩膀高，所以這一對兒看上去挺可笑，他們穿著滿是泥的靴子，笨拙地在窄小的空地上轉(zhuǎn)，但是他臉上顯得很高興。她又和其他軍官一起跳，當(dāng)鋼琴手奏完了他知道的有限幾首美國樂曲后，又開始奏亞歷山大的輕音樂隊，帕米拉又跟將軍跳起來。房間里所有的人都暢懷痛飲香檳和伏特加。門外，士兵們圍在一起，睜圓了灰眼睛看穿灰褲子的外國女士和軍官們一起跳舞、喝酒。帕格知道她最不愛跳舞，尤其不愛跟陌生人一起跳。他還記得很久以前，在和平時期，他在“不來梅號”上聽到帕米拉說的第一句話是：“我要給我自己找根拐棍，戴一頭白假發(fā)。”今天是為了使大家高興。當(dāng)鋼琴手開始奏俄國樂曲的時候——他奏得好多了——帕米拉坐在椅子上，軍官們一個人或兩個在一起跳。笑聲和掌聲越來越響。一個漂亮的青年士兵帶著一個星期沒有刮的胡子闖進屋，來了一個絕妙的獨唱，跳著，蹲著，用足尖轉(zhuǎn)著，最后為答謝大家的鼓掌，象一個職業(yè)芭蕾舞演員一樣鞠了個躬。將軍笨拙地站起來，開始自己一個人跳。他又是打轉(zhuǎn)，又是跳，然后兩臂往胸前一抱，蹲下來踢著腿，粗聲粗氣地叫喊：“快一點！快一點！”他沉重的腳步震動著地板。士兵們都進了屋，圍著他歡呼；屋里充滿了人身上的臭味、煙味和酒味，但是維克多-亨利靠近帕米拉時還可以微微聞到一點石竹花的香水味。當(dāng)時甫連柯將軍喊完了跳起來喘氣時，周圍的人高聲歡呼鼓掌，帕米拉跑過去在他出汗的紅臉上親了一下，他高興地吻了她的嘴，引起了笑聲和更熱烈的歡呼，晚會到此結(jié)束。戰(zhàn)士們把家具推回原來的地方，客人們都睡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