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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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 十一點左右,我回到“莊嚴”酒店。酒店的室外大游泳池里有幾位客人在游泳。其他人躺在太陽底下。我看到帕斯卡勒-特拉博坐在昂熱拉和我的那個角落里。她使勁向我招手。我向她走過去。帕斯卡勒穿著一件很薄的胸衣和一種料子很薄的褲子。這個角落里還很陰涼。 “我等你兩個小時了?!彼覀兇蛄苏泻?,等我在她身旁坐下后說。 “我沒想到你會來?!蔽艺f。 “你也不可能想到。我還會再等兩個小時,再等四個小時。你總會回酒店里來?!?/br> 一位侍者出現(xiàn)了。 “你喝的是什么?”我問。 “杜松子酒加奎寧?!?/br> “我也要一份?!蔽艺f“給夫人再來一杯?!?/br> 侍者走了。 “什么事,帕斯卡勒?” “昂熱拉?!?/br> “昂熱拉怎么了?” “她昨晚來了我們家,呆了一整夜——在那種狀態(tài)中,我們不能讓她單獨一個人??藙诘陆裉煸缟纤退丶伊?。她的車還在修理廠里?!?/br> “什么叫——在那種狀態(tài)中?” “她垮了,徹底垮了。她全都講給我們聽了,談你妻子的信,她對此的反應,你如何反應的,說你打了她就走了?!?/br> “我失去了理智。”我說“我道了歉。我實在是感到抱歉,真的。” “這我知道。這昂熱拉也知道。她也難過得要命。” “什么?” “她那種行為。她相信了你妻子寫的信,而不相信你的話?!?/br> 噢,上帝,我想。噢,上帝,你這是怎么對我???我剛剛開始適應走給我劃定的路,現(xiàn)在你又將一切反過來。上帝,或者不管你是誰,你做出這一切,讓這一切發(fā)生,你就同情同情我吧。我是個病人,我再也忍受不了這么多。 “你一句話也不講。”帕斯卡勒說。 “我好講什么?” “跟昂熱拉一樣的舉止。她好講什么?她能對你講什么?她不知道。她不敢隨便講什么。羅伯特,我還從沒見過一個比她更不幸的人。她不知道我在這里。你得去找她,羅伯特?!?/br> “不不這我不能這么做。” “你不再愛她了嗎?” 我感到我的眼睛開始火燒火燎。我望向游泳池,一個年輕貌美的女孩剛剛跳進水里,激起高高的水花。 “我,”我說,每個詞都令我窒息“我比過去更愛她,不管她做什么,我都將愛她?!?/br> “她同樣愛你,羅伯特,但是她羞愧。她相信,她永遠也不能彌補她所做的事了。因此,你得去找她?!?/br> 我沉默。幸福感回來了,我能感覺到它,但它來得緩慢,令我傷感,這聽起來是如此的奇怪。如果我們的愛情繼續(xù)下去,那么一切就更要麻煩、更嚴重——在幾個月之后??墒俏乙呀?jīng)適應了 我適應了嗎?我想。一秒也沒有!百分之一秒也沒有!你想怎么做就怎么做吧,上帝。但是要讓昂熱拉和我重新和好。一會兒,只要一會兒。等我到了那種地步。無論如何,我們只有這么短的時間了。 “羅伯特,回答??!我請求你,回答我!” 侍者端著飲料出現(xiàn)了。我看到他走過來,不等他來到面前,就跳起身,一句話也沒講,跑過平臺。眾人都望著我。當我沖到澤爾熱面前時,那個泊車師傅也吃驚地看著我。 “出租車!”我說“請您趕快叫一輛!” 他急忙走了。 我站在烈日下,望著那個大花圃,我的呼吸迅猛短促。昂熱拉,昂熱拉。噢,蒼天在上,昂熱拉。 16 當她打開門時,她讓我覺得特別的脆弱和疲憊。她的臉上有哭過一整夜的痕跡。棕色的眼睛下有深深的黑眼圈。她的嘴在顫抖。她想講什么,但是講不出來,只發(fā)出一聲沙啞的叫聲。 我抱住她,溫情地吻她的嘴。這時她哭起來。 “昂熱拉,別哭了!” 她搖晃著頭,抓住我的手,帶我到陽臺上,帶到烈日下鮮花的海洋里。我們坐到預先卷起的遮篷下,坐在陰涼處的一張寬床上,相互不看對方,長時間不講一句話。我俯瞰城市和大海,我看到天空和飛機,我感覺到,我好像看到整個世界濃縮在一個小核桃殼里,就像詩里寫的:“我看到耶路撒冷和馬達加斯加,北美洲和南美洲”昂熱拉的手放在我的手里,我們彼此不再放開。她望著九重葛,但我想,她什么也沒看。 最后她低聲說:“我很抱歉,羅伯特。我真抱歉?!?/br> “別再提它了,”我說“已經(jīng)過去了?!?/br> “對,”她說,用力握握我的手“已經(jīng)過去了,羅伯特。再也不會發(fā)生了??晌腋杏X真難受,難受得要命。這怎么會發(fā)生的呢?” “別再想它了?!?/br> “我忍不住不想它我無法忘記它。我也不想忘記它。我想過,我愛你,沒有哪個女人能愛得這么深。然后我又懷疑你,趕你走,相信你妻子寫的?!?/br> “你相信它,是因為你太愛我。”我說。海上又有許多帆船了,這回它們的帆五顏六色。“就是這么回事。換成我同樣也會這樣。” “這不對。你從沒懷疑過我。” “噢,懷疑過。”我說?,F(xiàn)在我們四目對視。她眼睛里的金點在閃爍。我說:“這才是開始,昂熱拉。咱們得想辦法,別真的失去理智。咱們才處于開端。卑鄙、無恥和誹謗還會成噸地向我們傾瀉。但咱們本來就知道了,不是嗎?”她點點頭,仍然很嚴肅地直視著我的眼睛?!昂冒?!昨天咱們倆都失去了理智。我打了你”她把一只手指放到我的唇上。我推開它?!拔掖蛄四?。我走了,怒氣沖沖地扔下你一個人。這再也不會發(fā)生了。” “不,”她說“絕對不會了。” 噢,上帝,我想,腦子里似乎聽到儒貝爾大夫的聲音:“六個月之后。這是實情,盧卡斯先生。您想知道全部實情” 這一下我又想到,如果他們截去一條腿,不會死人。有時候當然會,但是不經(jīng)常。 “我對你太不公平了?!卑簾崂f。 “我給了你這么大的痛楚?!?/br> “不是你,你從來沒有過?!卑簾崂f“不,今天我全明白了?,F(xiàn)在這就是最后的證明?!彼难劬δ:饋怼暗轿疑磉厑?,羅伯特?!彼f。 17 我坐在廚房里的凳子上看著昂熱拉準備我們的——一頓很晚的——午餐。廚房和客廳里的電視機開著,我聽新聞,卻沒聽到,因為我所想的一切都是昂熱拉,昂熱拉,昂熱拉。她現(xiàn)在十分愉快,十分幸福。當她經(jīng)過我身旁時,她俯下身來吻我。她說:“這樣老看電視真是瘋了,叫你受不了吧?” “一點也不?!?/br> “噢,你太禮貌了,才不講?!?/br> “這是事實,昂熱拉。” “你看,我孤身一人,那么多時間,不斷地看——當然不總是,但是經(jīng)常。我的電視癖就由此而來。比起我一夜一夜地亂轉(zhuǎn),你更喜歡我這樣。是不是?” “不,”我說“我更愿意你一夜夜地轉(zhuǎn)來轉(zhuǎn)去?!?/br> 我?guī)椭簾崂伜闷脚_上的桌子,我們平靜地坐著。當我們收走餐具后,我們從寬腹的高腳杯里喝了一點威士忌。昂熱拉吸煙,我不吸。她左手上的戒指亮閃閃的。 “羅伯特,”昂熱拉說“今天是六月十三日。咱們的第一個生日?!?/br> “對?!蔽艺f。激動和一夜未睡的后果來了。我越來越打瞌睡了?!澳阒?,我很想咱們特別地慶祝這一天。咱們有過這一打算,對不?” “我也想這樣。我想過,咱們?nèi)ツ峁爬摹S金時代’。這是一家我一定要帶你去的飯店。” “咱們先在‘莊嚴’酒店‘我們的’那個角落里喝一杯開胃酒。” “當然,最親愛的?!?/br> “咱們打扮得漂漂亮亮,你今天晚上穿得光彩照人,像過節(jié)似的,好嗎?” “你知道嗎,‘黃金時代’是一家很有名、很好的飯店。去那兒時沒有人穿得像出席宴會似的。人們會覺得那樣很滑稽?!?/br> “隨他們?nèi)グ桑蔽艺f“這是我們的生日。我們想怎么慶祝就怎么慶祝。我是那么迷戀你在‘老英格蘭’買的那身黑色短裝。你穿上它,戴上耳環(huán),戴上你的首飾。我穿燕尾服?!?/br> “你真想這樣嗎?” “這可是咱們的一個大節(jié)日?。∪绻蹅冞@樣打扮不適合尼古拉那兒,那咱們就去其它什么地方。” “不,”昂熱拉說“去尼古拉那兒。照你希望的那樣,穿得像過節(jié)似的。我會打扮得非常漂亮?!?/br> “你不可能打扮得比你本身更漂亮?!?/br> “我可以涂涂抹抹之類的?!?/br> “對,”我說“請你這樣做吧。要讓所有的人以為咱們是兩個瘋子——咱們都不介意?!?/br> “全不介意,”她說“尼古拉會理解的。只要他看到了咱們倆,就會理解咱們是怎么回事羅伯特!” 我的頭垂下來了。 “嗯?” “你累了?!?/br> “不,一點也不。”我說“對,是的,相當累。” “我也同樣如此?!彼酒鹕怼澳愕酱采蟻戆伞T蹅兯粫?,好讓咱們晚上精力充沛?!?/br> 于是我們躺下去,這上面一直能感覺到的涼風帶來清新宜人的空氣。床足夠我們兩人睡。我吸進昂熱拉被太陽曬透的皮膚的香氣,越來越感到疲乏了。 昂熱拉輕聲說:“你知道我最希望的是什么嗎,羅伯特?” “什么?” “不是現(xiàn)在,以后。當一切都好起來之后,當你有了時間不再憂愁時。” “那時干什么?” “那時我很想跟你周游世界”她的聲音似乎從遙遠的地方飄來“在一艘大船上,比如說,‘法蘭西號’。你是不是也想這樣?” “嗯”“咱們可以從這里起航,繞過非洲、卡薩布蘭卡、開普敦、達累斯薩拉姆,然后去卡拉奇、孟買、馬德拉斯、卡爾庫塔、新加坡和曼谷。我見過所有這些城市的圖片,真的想見見它們,跟你一起,只跟你一起。這是我的一個非常大的愿望。這么環(huán)球旅游也貴不到哪兒去?!?/br> “咱們將周游全球?!蔽艺f,感到睡意包圍著我“咱們一起參觀所有的城市,我也希望這樣。它們當中有一些我熟悉,到時候我領你一一游覽。” “太好了,羅伯特!”她更緊地摟著我“香港、馬尼拉、臺北、長崎、橫濱、東京” 我只能非常模糊地聽到這些話,然后我就睡著了。在夢里,我到了非洲、達累斯薩拉姆,為了給昂熱拉買一根珊瑚項鏈,我跟一位商人討價還價。 18 她坐在浴室里的梳妝臺前,坐在有三塊鏡面的鏡子前的一張小椅子上。燈光間接地照在鏡子上。昂熱拉穿著一條rou色的三角褲,別的什么也沒穿。她已經(jīng)做好了頭發(fā),做得很快。此刻昂熱拉正在化妝,因為我請求過她這么做。我坐在臥室的床上,注視著她。先前我們已洗了澡。然后昂熱拉用一種油脂搽了全身,它很快就被皮膚吸收了,我給她幫忙。她說,因為戛納空氣干燥,她經(jīng)常把她的皮膚暴露在陽光下,得經(jīng)常往皮膚上涂油?,F(xiàn)在她坐在三塊鏡面的鏡子前,把一種礦泉水澆在一塊小海綿上洗臉。我坐在那里,看著她,一動不動。 “這會讓男人感到無聊透頂。”昂熱拉說“你走吧,去讀點什么,喝點什么,羅伯特。” “不,”我說“我要看你?!?/br> “你喜歡這么做嗎?” “我還從沒有這么做過。跟你在一起我喜歡這么做?!蔽艺f。 現(xiàn)在她往臉上涂另一種油脂,揉搓,讓它滲入皮膚里面。她集中精力地這么做著,不停地望著鏡子里,她能從那里面看到我。我們看著對方的眼睛,雖然她是背對著我。她拿起一種液體的化妝品,均勻地涂在臉上,它跟她的皮膚有同樣的金棕色色調(diào)。 “你用這種化妝品讓膚色均勻,是嗎?” “對,”她說“我有幾種——不同的色調(diào)——你知道,這取決于我的皮膚被太陽曬得有多黑,取決于它的色調(diào)?!?/br> 我點頭,她在鏡子里看到了。 我想:我今天肯定不會告訴她,我的腿得截去,但是我總得在什么時候?qū)λv。那時候她會如何反應呢?要是她安慰我、幫助我,怎么辦呢?那我怎么辦?感激每一句話?纏住她?這是不是太自私了,我能鼓勵她這樣做嗎?或者,即使到了這種地步,就因為我深愛她,我也不必悄然無聲、不留痕跡地從她的生活中消失?我的思緒、我的感情反反復復。緊接著我又充滿了希望,心想,如果我不扔下昂熱拉單獨一個人,不讓她孤獨,那不是自私自利,相反。我可以而且必須留在她身邊。我想,我必須 昂熱拉拿眉筆挑高眉毛。她完全沉醉于她的工作。她想讓自己變得“更美”她為我這么做。如果她為我這么做,她也會為我做其它事情,肯定無疑。她肯定會為我做一切,在手術之后照料我,幫助我,直到我裝著那么一個假肢能走得好好的。跟我夜里的想法完全相反,我現(xiàn)在想:我的老伙計,你遇到了昂熱拉,這是你能碰上的最大幸福。如果他們截去你的腿,跟她一道你也能挺過來??赡侵竽氵€是個真正的男人嗎?這行嗎?為一個女人做一個真正的男人? 昂熱拉拿起一個小瓶子和一支小毛筆,把它浸進去,小心地描綠寶石似的眼影。綠寶石配那身黑色衣服,我想。穿另外的衣服她會畫其它顏色的眼影。我想:沒錯,只有一條腿我也是個真正的男人——在昂熱拉身邊。通過昂熱拉,你這個幸運的人兒,我對自己說。 昂熱拉用另一支小筆把上眼睫上的線重新描黑。她也把眼角描黑了。我坐在那兒注視著她,這好像是我所見過的最有趣的事。我感到,溫暖像一股洪流似的流過我的身體。我想她也會幫我忙,在這下面找到工作。我的天,一切是這么的簡單。昨天夜里一切都不可能。你是多大的傻瓜啊,我暗自說,你這個永遠的困窘喬。困窘喬,我又想起它來了。是啊,我確實是這么一個人。對于一個假肢安裝完好的男人,這里有多少工作的機會啊。我講多種語言。我肯定能找到什么做。比如說,我能為一位律師或公證人工作。昂熱拉在戛納認識許多這樣的人。她肯定會為我找到工作!那樣錢的問題就徹底解決了。那樣我就有足夠的錢給我們倆和給卡琳了。最奇妙的是:一旦他們截去了我的一條腿,我就可以永遠留在戛納,永遠不必離開了。我們雖然沒有談過,這本來可是我們最大的麻煩啊。傻瓜,我對自己說。 昂熱拉有著絲一樣烏黑的長睫毛。她正在染它們。我可以永遠呆在戛納!呆在昂熱拉身邊!似乎向你壓過來的一場麻煩的雪崩,就此迎刃而解了,你這傻瓜,我想。你怎么可以這樣懷疑昂熱拉?她把一切看得如此樂觀,對于你這樣一個悲觀者和困窘喬,這是多大的幸福啊。我想起來,有一回,我們在夜里通電話,談到我對未來的擔憂,她說過的話就是:“我一生中總是依據(jù)一個座右銘生活:讓它來吧!” 讓它來吧! 這是正確的觀點。光我一人我永遠也不會有那么做的力量和勇氣。但是跟她一起就有了。 昂熱拉使用一種橘色的唇膏。她準確緩慢地畫唇線,給它涂油。我想,在我一生中沒有什么比這個前傾的女人的身體、這張溫柔的臉、這一頭紅發(fā)的瘦小的臉更感動我。 畫完唇后,昂熱拉站起來,往身上灑一種她從一個大盒子里取出的香水,盒子里有許多種用小盒包裝或者盛在小瓶子里的香水。 “你知道嗎?自從我來到戛納,我就再也沒買過香水。一次也沒買過!在那些招待會上,在那些宴會上,夫人都得到某家公司贈送的香水,先生們得到其它東西。我干嗎要買香水?你看,我連他們贈送試用的都用不完。好聞嗎?”她把小臂伸向我。 “好極了。”我說,俯身向前,吻她。 “噢,”她說“咱們想留在這兒嗎,羅伯特?” “不,咱們想慶祝。” “那你就別這么做。你知道,我很快就會沖動的。請別撫摸我的頸項和背上部。我對你說過,那是我最容易興奮的地方。幫我穿衣服?!?/br> 這衣服有一只縫在里面的胸罩。我拿著它,昂熱拉鉆進去,我們拉起它,然后我拉上拉鏈。我送給昂熱拉的鉆石耳環(huán)放在床上,還有一枚白金鉆戒,是昂熱拉的,鉆石鑲在一只白金戒指上,一只細小的鉆石手鐲。所有這些首飾全戴上了。然后,她再一次坐下,用跟唇膏同色的油涂她的手指甲。 “這我總是最后做。”她說“它很快就干。你先去拿上汽車證件,好嗎?”修好的梅塞德斯車傍晚時分就送過來了,停在下面,在豪華住宅樓前?,F(xiàn)在快七點了。昂熱拉身穿那身齊膝長、有很多褶、高褶領、將脖子和頭襯托得像是一枝花萼的真絲黑衣服,在我面前緩緩轉(zhuǎn)身。 “我讓您滿意嗎?” 我只是點頭。話我是講不出了。 “請關上平臺門。”昂熱拉說。我關上門想:對,她是你的救星,我的老伙計,她會幫你、愛你,永遠不變。這時我突然停住了,手放在門把手上,感到僵住了,因為我想,不得不想,無法做別的:如果你弄錯了呢?如果一切都發(fā)生得像你昨夜沒想的那樣呢? 19 我們開車去“莊嚴”酒店。跟平時一樣,我坐在開車的昂熱拉身旁,看著她,我的心為這么多的美艷興奮不已。我們上了十字架路。太陽刺眼。它當空高懸在艾斯特萊爾山上方。我想起在我們的第一夜里昂熱拉念給我聽的那首詩。是怎么念的?“擺脫了狂野的生活欲望,擺脫了恐懼和希望”擺脫了恐懼和希望。誰擺脫了這些就幸福了,我想。我不是,我充滿了所有這些,希望、恐懼和生活的欲望。剛才我看著昂熱拉化妝時還覺得未來是一片光明,現(xiàn)在卻覺得是黑暗和看不透。傷感向我襲來。 “你在想什么,親愛的?” “想你,昂熱拉。”我說。 “你快活嗎?” “對,”我說“很快活。” 當昂熱拉后來在“莊嚴”酒店門口跟泊車師傅澤爾熱交談,又走向角落里“我們的”桌子叫香檳時,我走進了廳里。沒有給我的消息。這很好。我上樓去房間,迅速換了我的燕尾服,從寫字臺中間的抽屜里取了點東西。我又坐電梯下去,來到平臺上,跟平常這時候一樣。平臺上坐滿了快活的人們,我坐到昂熱拉身邊?!拔覀兊摹笔陶叽蜷_香檳,昂熱拉邀請他跟我們同喝一杯。 “因為我們今天歡慶一個偉大的節(jié)日?!彼f。 那位侍者叫羅伯特。他取來一只杯子,當我倒?jié)M后,他歡快地舉起它來,說:“我祝你們健康和幸福,夫人和先生。你們是——請你們原諒我的直率,如果我這么說的話——理想的一對?!?/br> “謝謝?!蔽艺f。 “不僅我這么講。”跟我一樣名叫羅伯特的那位侍者說。 “還有誰講?” “許多經(jīng)常在這里看到夫人和先生的人?!彼裙馑谋樱罹弦还吡?。 “咱們是理想的一對,”昂熱拉說“這回你終于聽到了。” “對,”我說“許多見過咱們的人都這么講。” “可咱們也真是這樣,羅伯特——不是嗎?我為你驕傲。你穿燕尾服非常瀟灑。吻我?!?/br> 我側(cè)身向前,我們當著眾人的面吻了好長時間。但沒人盯著我們看,誰看到了,都只是善意地笑笑。哎呀,法國是怎樣的一個國家??! “因為咱們今天是慶祝咱們的第一個生日,”昂熱拉說,在她的小包里翻找“你也得到一個小禮物。我?guī)滋烨熬陀喓昧恕髞砦遗碌靡?,我怕咱們之間的一切都完了,那我拿我的禮物怎么辦?”她取出一個小包,遞給我。我打開絹紙,一只相當長的、細細的金鏈子落在我手里。鏈子上掛著一枚金幣。實際上那是兩枚金幣,相互粘在一起,背對背。一面是獅子座,另一面是寶瓶座。昂熱拉是在獅子座出生的,在八月份,我是在寶瓶座降世的。 “我謝謝你,昂熱拉?!蔽艺f。 “你喜歡嗎?” “很喜歡。” “當你還在德國時,我就已經(jīng)預訂了它——向凡-克菜夫的凱馬爾先生?!?/br> “那位善良的凱馬爾先生?!蔽艺f,從我的燕尾服馬甲袋子里取出一個小包?!斑@是我給你的生日禮物,昂熱拉?!?/br> 她剝開紙,手里舉著一根相當長的細細的金項鏈,那上面有兩枚粘在一起的金幣,一邊是獅子座,另一邊是寶瓶座。 “咱們倆” “選了同樣的禮物。我也去了凱馬爾先生那里。我一回來,就為你預訂了這個。凱馬爾先生一句話也沒出賣你?!?/br> “一個有個性的男人。”昂熱拉說。 “一個保守秘密的男人?!蔽艺f。 “一個出色的男人?!卑簾崂f,說完用胳臂摟住我的脖子,又吻起我來。我的左腳有點痛起來。今天別,我想,請別痛。昂熱拉舉起她的杯子?!盀槲覀兊奈磥?,”她說“為我們永遠像今天這樣相愛?!?/br> 我們干杯,侍者羅伯特走過來,為我們倒?jié)M杯子。他走后,昂熱拉說:“現(xiàn)在各人都有同樣的禮物。我將一直戴著你的禮物,除非我不得不穿低胸的服裝時。” “當我不必穿低胸衣裙時,我也將戴著你的項鏈。”我說“這一下哪根項鏈是誰的?” “咱們把它們交換得太多了,再也分不清了。”昂熱拉說“這是最美的。它們跟我們一樣,同是一體。誰戴哪一根,無所謂?!彼岩桓椎轿翌^上,我把它從燕尾服襯衫的衣領下塞進去,直到硬幣落在胸前?!拔医o你翻成讓獅子貼在你心上。現(xiàn)在你給我套上另一根,讓我把寶瓶貼在心上。” 我照做了。我的腳痛得厲害起來。 “祝你生日快樂,親愛的?!卑簾崂f。 “祝你有一個非常幸福的生日,親愛的?!蔽艺f。 “你餓嗎?” “餓得很?!?/br> “那咱們?nèi)ツ峁爬莾喊伞!卑簾崂f“噢,等等!拿上你的杯子!”于是,我們又將我們杯子里剩下的酒滴在了平臺上的大理石地磚上——給地底下的焦渴的神靈們。 澤爾熱看到我們過去,便從地下車庫里取出梅塞德斯車。趁著他跟昂熱拉講話,我迅速地吞下了兩粒藥片。太陽落到艾斯特萊爾山后去了。那里的天空看上去像是流動的金液。東方很亮,幾乎沒有顏色。 20 弗萊雷街上的“黃金時代”餐館。 弗萊雷街是一條非常窄的、筆直向下的小街?!包S金時代”是一家七拐八彎的老飯店,有低矮的大房間、拱形走廊和十字形回廊,過去曾經(jīng)是一座寺院。酒店后面坐落著一個大花園。夏天晚上很熱時也在室外用餐,昂熱拉說。她領頭穿過酒店,它的墻粉刷得白白的,墻上掛著舊煎鍋、錫碟和騎士的頭盔。一個愉快的巨人笑容滿面地伸著雙手向我們走來。他跟昂熱拉打招呼。她為我們作介紹。 “羅伯特,這是尼古拉。尼古拉,這是我未來的丈夫?!?/br> “我已經(jīng)聽說您要結婚了,黛爾菲婭夫人?!崩习逭f。他穿著一件脖子處敞開的白襯衫,衣袖上挽,系著一條紅圍裙。他身上什么都大,雙手,胳膊,頭,臉,眼睛,嘴。 “您從誰那兒聽說的?”昂熱拉問。 “我記不得聽誰說的了。我們這兒只是個村莊,是不是?盧卡斯先生,我衷心祝福您?!?/br> “謝謝,尼古拉先生?!?/br> “不是先生。是尼古拉。我的朋友們只叫我尼古拉。黛爾菲婭夫人愛您。她叫我尼古拉,因為我們是朋友。因此咱們也是朋友,先生?!彼I我們到一個角落里的一張桌子旁,桌上鋪著一塊紅色的亞麻布臺布,臺布上有一只花瓶,花瓶里插著玫瑰。一只燭臺里燃著三支蠟燭,店里的所有桌子上都是這樣。這里涼爽宜人。 “您瞧,尼古拉?!卑簾崂f,讓店老板看結婚戒指。 “啊?!蹦峁爬f。 昂熱拉摸摸我的臉。我的腳不疼了。 “我拿喝的去?!蹦峁爬f“不要拒絕,先生。想喝什么?葡萄酒?香檳?” “香檳?!卑簾崂f。 “您還是吃遍園子嗎,黛爾菲婭夫人?”尼古拉說“一如往常?” “對,一切照舊?!卑簾崂f“尼古拉是位出色的廚師。你看見那邊的爐子嗎?” 那邊,從一個角落里突出來,立著一個巨大的敞開的半球形爐子,里面烈火熊熊。 “尼古拉在那兒烤rou,”昂熱拉說“rou好吃得很。他也在那爐子里做一種可口的蘋果餅。你兩樣都得嘗嘗?!?/br> “行,”我說“我很想?!?/br> “您的rou想怎么烤,先生?不老不嫩?”尼古拉問。 “不老不嫩,行?!蔽艺f。 “我馬上拿香檳來,”這位開心的巨人說完拍了拍我的肩“先生,您得到了世界上最好的女人!” “我懂?!蔽艺f。 他走了。 “什么叫吃遍園子?”我問。 “這你馬上就會看到。”昂熱拉說“我給你看一樣新鮮事。我愛你,羅伯特?!?/br> 我看到,尼古拉走到了一個石頭砌的酒吧后面,把唱片放到一臺唱機上。緊接著響起了一把小提琴跟大樂隊合奏的甜美音樂。 “尼古拉的岳父是法國一位很有名的小提琴家。他叫格拉帕利?!卑簾崂f“他演奏得很出色吧?” 我點頭。 “你知道,尼古拉是羅馬尼亞人。我聽出了他講話總還是帶有很重的口音。而他,我相信,從一九五五年起就來法國了?!?/br> 我的眼睛習慣了燭光。我看到,其他客人衣著樸素,都沒有注意我們。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走進酒店,直接朝我們的桌子走過來。我認出了那個男人。那是布洛賽醫(yī)院的儒貝爾大夫。儒貝爾大夫晚上有空時為什么不能來“黃金時代”吃飯呢? 21 他也認出我來了。 他愣怔了一會兒。我看到,昂熱拉覺察了這一愣怔?,F(xiàn)在我沒有別的辦法了。我站起來。大夫和他的女伴,一個看上去很溫柔的女人,走到我們桌旁。 “晚上好,儒貝爾大夫?!蔽艺f。 “晚上好,盧卡斯先生。” 我介紹。 那女人是儒貝爾的妻子。我向她和昂熱拉解釋:“儒貝爾大夫昨天幫助了我?!?/br> “在哪兒?”昂熱拉問。她的眼睛嚇得睜大了。 “在布洛賽醫(yī)院里。”我說,解釋我在加斯東-迪爾曼的車子里虛脫了,倒下了。迪爾曼嚇得馬上開車送我去了醫(yī)院。在那里德貝爾為我做了檢查。 “你為什么對我只字未提?”昂熱拉問,非常不安。 “沒什么好講的。不值得一提,是不是,大夫先生?” “是,是?!边@位微笑著說。 “可你是怎么了,羅伯特?” “血液循環(huán)衰竭。小毛病,無害。昨天在太陽下跑得太多,太辛苦了。注射了一針,躺了兩個小時后,一切又全好了?!?/br> “真的嗎?”昂熱拉問。 “真的,夫人。您現(xiàn)在感覺怎么樣,盧卡斯先生?” 尼古拉岳父的小提琴如歌如訴,甜蜜而憂傷。 “我好極了?!蔽艺f。 “我很高興?!比遑悹栒f。 “我照您講的做了。我當心,當心太陽?!?/br> “好,”儒貝爾說“如果有什么事,如果您感覺不適——現(xiàn)在您知道在哪兒能找到我。”他向昂熱拉鞠一躬,他的妻子點點頭,這兩位走向遠一點的一張桌子坐下來。 昂熱拉看著我。 “你去醫(yī)院了?” “別嚇成這樣!我剛好也因為怕你誤會了而激動跟你一樣。但你也聽到了——從大夫本人嘴里,除了一次小小的虛脫沒別的?!?/br> “肯定沒別的?” “肯定沒有,昂熱拉。” 小提琴奏起來 “你的腳!”她喊道“是你的腳嗎?還有你的心臟!” “不,”我說“不是我的腳,昂熱拉,也不是我的心臟?!?/br> “我不相信你!”她控制不住了“你只是不想叫我害怕。你還記得在圣火奴拉特島上你有多嚴重嗎?你還記得你向我發(fā)過誓,找一位專家看看嗎?” 我迅速說:“你可以放心,我遵守了我的誓言?!?/br> “什么時候?” “昨天,在醫(yī)院里。在德貝爾大夫那兒。他剛巧是血流不暢的專家?!?/br> “這話是什么意思?” “他為我徹底地進行了檢查?!?/br> “還有呢?” “什么也沒有。我患有小小的血流不暢。他說,我從德國帶的藥是正確的。我應該服用它,不吸煙,那腳疼就會完全消失。這回你聽到的是一個專家的意見。滿意了嗎?” “不,”她說“你為什么對我只字不提這次檢查?” “我是打算講的?,F(xiàn)在是吃飯的時候。不想讓它引起你不安,想” 她不再聽下去了,突然跳起身,穿過飯店跑向儒貝爾的桌子。我看到醫(yī)生站起身來,跟昂熱拉講話。她懇求地對他講。親愛的上帝,我想。那邊的交談似乎沒完沒了。我再也受不了啦。我剛想站起來去叫昂熱拉,卻看到她跟儒貝爾告別,回來了。我想從她臉上的表情猜出她打聽到了什么,但是她的臉部表情空空如也。她望著地上出神。 當她向我走來時,我站起身。我們倆都坐下,昂熱拉望著燭光。 “怎么樣?”我問。 她一言不發(fā)。 “昂熱拉!他對你講什么了?” 她的聲音像耳語似的傳來:“他告訴我的跟你講的一模一樣。根本沒有危險,只是一次血流不暢。心臟根本沒問題?!?/br> 謝謝,上帝,我想?!翱赡銥槭裁磾[出這么一副面孔?”我問。 她抓住我的手,把它按在她的臉上,結結巴巴地低語道:“我我得鎮(zhèn)靜下來。我本來很害怕,怕得要命,羅伯特” “怕什么?” “怕你騙了我,免得我不安,而事實很嚴重,嚴重得他們他們” “他們怎么了?” “他們也許會截去你的腳或者或者甚至整條腿”她的聲音幾乎聽不見了“但沒有危險,現(xiàn)在我相信了?,F(xiàn)在我放心了。你沒騙我。這下一切都好了!” “對,”我說“這下一切都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