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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都市小說 - 司湯達中短篇小說選在線閱讀 - 蘇奧拉middot;斯科拉蒂卡

蘇奧拉middot;斯科拉蒂卡

    ——1740年感動了全那不勒斯的故事

    前言

    1824年,我在那不勒斯,聽到社交界有人談及蘇奧拉-斯科拉蒂卡和議事司鐸齊波的故事。我那時好奇心重,自然要打聽一些事情,可是誰也不愿稍許清楚一點地回答我,他們都怕受到牽累。

    在那不勒斯,談起政治,人們總是含糊其辭。原因就在于此:一個那不勒斯家庭,比方說由三個兒子,一個女兒和父母親組成,家庭成員分屬于三個不同的派別,它們各有各的謀算。女人站在情人那一派,三個兒子各有自己的利益;父親和母親一邊嘆氣,一邊回憶他們二十歲時的宮廷。人與人之間有這種隔閡,自然不能在一起認(rèn)真地討論政治。只要說出一個稍稍明確不同一般的觀點,你就會發(fā)現(xiàn)周圍有兩三個人臉色立即變得煞白。

    關(guān)于蘇奧拉-斯科拉蒂卡的故事,我在社交界總打聽不出詳情,于是認(rèn)為它或許令人想起了1820年的某段可怕歷史。

    有一個四十歲的寡婦,相貌并不漂亮,心地卻很善良,把她的小房子租了一半給我。這幢小房子建在一條小巷里,離迷人的夏佳花園約一百步遠。后面是小山崗。老國王的妻子弗洛里達公主的別墅就坐落在上面。這里或許是那不勒斯唯一稍稍幽靜一點的街區(qū)。

    寡婦有一個年老的追求者。我花了整整一個星起來與他親近。有一天我們一起逛街,他把拉扎羅尼一家抵抗尚漂奈將軍部隊的地方,以及燒死某公爵的十字街口指給我看。我裝出謙虛的模樣,冷不防地問他,蘇奧拉-斯科拉蒂卡和議事司鐸齊波的故事,為什么搞得這么神秘。

    他從容不迫地回答道:

    “這起故事里的人物,如親王,公爵等,他們的銜頭都被后人繼承了。這些人看到他們的名字出現(xiàn)在這樣一起哀惋凄惻的故事里,可能會生氣的?!?/br>
    “這么說,事情并不是1820年發(fā)生的?”

    “你說什么?1820年?”這位那不勒斯人哈哈大笑起來“你說什么?1820年?”他反復(fù)問我,帶著意大利人那種近乎無禮的沖動,它使我這個居住在巴黎的法國人十分反感。

    “要是你想有一點常識,”他繼續(xù)說“那你就該說:1745年。就是維萊特里戰(zhàn)役的第二年,偉大的堂-卡洛斯占有那不勒斯的那一年。在這里,大家管堂-卡洛斯叫查理七世。后來,在西班牙,他被人稱作查理三世。他在那里干了一番輝煌的事業(yè)。正是他把法奈斯家那個大鼻子帶進了我們的王室。

    “那個大鼻子大主教一聽到維萊特里這個名字就害怕,就要在那不勒斯搞得人人膽戰(zhàn)心驚。所以今天,大家都不愿提曾企圖突襲吉納提宮,活捉偉大的堂-卡洛斯。

    “你提到的這個故事,據(jù)說是一個僧侶寫的。被稱作蘇奧拉-斯科拉蒂卡的那個年輕修女屬于比西亞諾公爵的家庭。作者對當(dāng)時的大主教表示了強烈的憎恨,因為正是這個大滑頭讓議事司鐸齊波從頭至尾參與了這一事件。拉斯-弗洛爾伯爵家的堂-熱納里諾可能是這位僧侶的保護人,這位年輕人據(jù)說曾與風(fēng)流國王堂-卡洛斯,以及當(dāng)時最富有的貴族老公爵瓦加-代爾-帕多競爭,以獲得羅莎琳德的芳心。人們認(rèn)為僧侶是在1750年寫這篇凄慘故事的。大概,有些內(nèi)容可能會觸犯某個仍有權(quán)有勢的人物,所以作者寫得較為隱晦。他的廢話令人吃驚。他總是用一般的準(zhǔn)則來表達自己的看法,這些準(zhǔn)則當(dāng)然屬于一種完美的倫理道德,但卻使讀者不知所云。讀者常常要掩卷三思,揣摩這個好僧侶究竟想說什么。比方說,當(dāng)他描寫堂-熱納里諾之死的時候,人們勉強才看明白他的意思。

    “過幾天,我也許可以讓人把這份手稿借給你。由于它十分乏味,我不想勸你買下。兩年前,在b公證人的事務(wù)所,人家非要四個杜卡托才出手?!?/br>
    一個星其后,我拿到了這份手稿。它也許是世上最枯燥乏味的讀物。作者總是用不同的措辭來敘述同一件事,而不幸的讀者還認(rèn)為他寫的是新事情。讀者越讀越糊涂,最后根本不知作者寫的是什么。

    我們得知道,一個米蘭人,或一個那不勒斯人,大概一輩子也沒有連續(xù)說過一百句佛羅倫薩話,可是到了1842年,他們要出書的時候,卻覺得使用外國語是件有趣的事。本世紀(jì)杰出的將軍,最重要的歷史學(xué)家柯萊塔略有這種癖好,這就常常使得他的讀者望而卻步。

    這份可怕的手稿名為蘇奧拉-斯科拉蒂卡。篇幅不下三百一十頁。為了肯定我所領(lǐng)會的意義,我記得我還抄錄了若干頁。

    當(dāng)我了解這段故事以后,我便避免向人家直接發(fā)問。我和別人長聊了一次,顯示我對這件事的來龍去脈有充分的了解,然后我裝出無關(guān)緊要的樣子,提了幾個該弄清的問題。

    過了一段時間,有一個大人物(兩個月前他還拒絕回答我的問題)給我弄來了一部小抄本,只有六十頁。雖說這個本子的敘述并不連貫,卻生動細(xì)微地描寫了某些事實。尤其對瘋狂的嫉妒提供了真實的細(xì)節(jié)。

    堂娜-費迪南達-德-比西亞諾王妃的指導(dǎo)神甫被大主教收買了。正是從他嘴里,她獲悉堂-熱納里諾愛的不是她,而是她的繼女羅莎琳德。

    她相信國王堂-卡洛斯也愛她的情敵,于是,通過在堂-熱納里諾-德-拉斯-弗洛爾身上挑起強烈的妒意,來實施報復(fù)。

    1842年3月21日

    你們知道,1711年,路易十四已經(jīng)失去與他同時代出生的那些大人物,又被德曼特農(nóng)夫人(注:法國才女,先是路易十四子女的教師,后與路易十四秘密結(jié)婚。在宗教、政治上對路易十四影響不小。)低估,出于瘋狂的傲氣,他把尚是孩童的安茹公爵,派去統(tǒng)治西班牙,這就是后來瘋狂、勇敢、虔誠的西班牙國王腓力氣五世。這樣做,還不如像外國人建議的那樣,把比利時和米蘭并入法國。

    當(dāng)時法國厄運重重,可是迄至那時為止,法國的國王卻每每輕而易舉地獲得成功,贏得頗具喜劇色彩的光榮,在逆境中充分顯示了一種真正的雄才大略。德南戰(zhàn)役的勝利,以及倒在馬波魯公爵夫人裙子上的那杯著名的水(注:法國與英國于1701年發(fā)生爭奪西班牙王位的戰(zhàn)爭。馬波魯公爵是英軍統(tǒng)帥。據(jù)說他妻子當(dāng)著女王的面把水潑在自己身上,引起女王不滿,遂致使其丈夫被解除統(tǒng)帥職務(wù)。)給了法蘭西相當(dāng)體面的和平。

    大約在這期間,仍在統(tǒng)治西班牙的腓力氣五世失去了王后。這個事件,再加上他的修道士德行使他幾乎發(fā)瘋。在這種精神狀態(tài)下,他竟在巴馬的一座谷倉里尋著了有名的伊麗莎白-法奈斯,并把她帶到西班牙,與她結(jié)為夫婦。這位偉大的王后顯示出杰出的才華,把西班牙那些傲慢而幼稚的舉動改造成名聞歐洲的西班牙禮儀,引得這個大陸的所有君主紛紛仿效。

    伊麗莎白-法奈斯有十五年時間,整天守著瘋子丈夫,連十分鐘也不離開。宮廷表面奢華,內(nèi)里卻已衰微。有一個才華橫溢的人描繪過這個宮廷。他就是圣西門公爵,一個為西班牙人的憂郁性格所驅(qū)使,長于作深刻述評的文人,一個惟一由法國性格培養(yǎng)的歷史學(xué)家。他描寫了伊麗莎白-法奈斯王后安排自己后事的有趣細(xì)節(jié)。她作出種種努力,為的是有朝一日能派出一支軍隊,為她給腓力氣五世生的兩個幼子之一征服這個國家的某塊封地。這樣,腓力氣五世駕崩以后,她也有塊安身之地,不至于過以往那些西班牙太后過的凄涼日子。

    國王與前妻生的兒子都是傻瓜。由宗教裁判所培養(yǎng)出來的婚生王子,情況都是如此。這兩人之一將成為國王。某個寵臣也許會說服國王,使他覺得必須,并且使出詭計把法奈斯王后投入牢獄,因為王后其實的理智和活力使麻木不仁的西班牙反感。

    伊麗莎白的長子堂-卡洛斯于1734年來到意大利。他輕而易舉地打贏了比通托戰(zhàn)役,由此坐上了那不勒斯的寶座。不過,1743年,他受到奧地利人的猛烈攻擊。1744年8月10日,他率領(lǐng)他那支弱小的西班牙軍隊,來到羅馬城百里之外的小城維萊特里。他駐蹕在阿特米西奧山腳下。二十里外,駐扎著一支奧地利小部隊,他們的位置占了優(yōu)勢。

    8月14日清晨,堂-卡洛斯在臥室里遭到一連奧地利兵的突然襲擊。他們用槍托砸門,盡可能用尊敬的語氣,敦請他投降。離開西班牙時,王后把瓦加-代爾-帕多公爵安置在兒子身邊,盡管他還有隨軍神甫照料。就在這時,瓦加-代爾-帕多沖上前來,抓住親王的腿,舉到離地十尺的窗戶上。

    瓦加隨同親王跳出窗戶,然后找了兩騎馬,扶親王騎上,與他一起跑到兩里開外的步兵營。

    “要是你們記不起自己是西班牙人,你們的親王就完了?!彼麑κ勘鴤兒鸬馈皟汕麏W地利異教徒要活捉你們的好王后的兒子。你們要把他們消滅!”

    這短短幾句話喚醒了西班牙人的勇氣。他們揮動利劍,迎擊去維萊特里突襲親王,空手而歸的四連敵軍。幸運的是,瓦加的對手是位糊涂老將軍,他死記著那些荒唐的戰(zhàn)術(shù)(1744年都是這么個戰(zhàn)法),而未去設(shè)法瓦解西班牙人的斗志。最后,一仗打下來,奧地利軍隊損兵折將達三千五百之多。

    從此,堂-卡洛斯便成了真正的那不勒斯國王。

    他喜歡打獵,別人也只知道他有這個愛好。法奈斯王后特派一名寵臣來告誡他,奧地利人既貪婪又吝嗇,那不勒斯人尤其厭惡他們。

    “對那些總是疑心重重,只顧一時的大商人,多收幾百萬;用他們的錢供他們娛樂。只是自己可別當(dāng)個糊涂國王?!?/br>
    堂-卡洛斯雖說從小由神甫培養(yǎng),經(jīng)受了嚴(yán)格的禮儀訓(xùn)練,卻并不缺乏聰明才智。他選用了一批才具不凡的臣僚,還以特殊的恩惠,把一批青年貴族延攬到自己身邊。在他第一次來那不勒斯時,這些人才中學(xué)畢業(yè),就是在維萊特里打仗的時候,他們也不過二十歲。他們中間有許多人喪身于維萊特里的街巷,為的是不讓與他們同齡的國王被奧地利人俘虜。

    奧地利人收買了一些歹徒,企圖制造種種陰謀。國王卻將它們一一粉碎。那些短命政權(quán)的天生擁護者,他的法官們稱之為可恥的賣國賊。

    堂-卡洛斯沒有判處一例死刑,但是他同意沒收大批良田。那不勒斯人天生喜歡奢華,講排場。宮中的貴族都知道,要取悅年輕的國王,必須出手大方。大臣塔魯西向他告發(fā),說有些貴族暗中效忠奧地利王室,國王便讓他們破了產(chǎn)?,F(xiàn)在,反對堂-卡洛斯的只有那不勒斯大主教阿卡維瓦,他是國王在他的新王國遇到的惟一真正危險的敵人。

    從維萊特里班師回朝后,堂-卡洛斯于1745年冬天舉行慶典。這場活動真是盛大莊嚴(yán),不僅增添了征戰(zhàn)勝利的喜悅,同時也為他贏得了那不勒斯的民心。全國到處都恢復(fù)了安定富裕的景象。

    查理三世的生日到了。他在王宮中舉行盛宴,并大行吻足禮,以示慶祝。對于忠于他的大貴族,他賜以良田沃土。他也精于統(tǒng)治術(shù),對于大主教的情婦,以及懷念奧地利人的可笑統(tǒng)治的老嫗,他就親切地向她們開玩笑。

    他看見有二三個青年貴族花費太大,入不敷出,便賞給他們公爵的頭銜。堂-卡洛斯天生大方,最不喜歡那些死守奧地利人的規(guī)矩,想方設(shè)法攢錢的人。

    年輕國王才智不凡,情cao高雅,說起話來抑揚頓挫。民眾見政府不壓迫他們,感到十分驚訝。他們樂于見到國王舉行慶典,自覺養(yǎng)成了繳稅的習(xí)慣。這些稅賦不是每隔六個月便送往馬德里或奧地利,而是拿出一部分分發(fā)給尋歡作樂的少男少女。雖說大主教阿卡維瓦得到所有衰老男人和所有青春已逝的女人的支持,每次布道都要暗示,說宮廷的生活方式通向褻瀆圣地的罪孽。但他是枉費心機。每當(dāng)國王或王后步出王宮,老百姓便歡聲雷動,二三里路以外都能聽見。你們想想,這些百姓天生就愛叫愛鬧,而且他們又確實高興,那種歡呼的場面該有多么熱烈

    維萊特里戰(zhàn)役后的那個冬季,法國宮廷有幾個貴族借口休養(yǎng),來那不勒斯過冬。他們在宮里受到熱烈歡迎。最有錢的貴族把款待他們當(dāng)作義務(wù)。西班牙人十分古板,守著嚴(yán)格的禮儀,男子不能在上午會見青年婦女,青年婦女沒有由丈夫選定的兩三個侍女陪同,絕對不能接見男人。不過在法國人的簡屏風(fēng)習(xí)面前,這些習(xí)俗都稍稍放寬了一些。有八至十個絕色美女參加了所有的接待活動。不過年輕的國王是個精明的行家,他認(rèn)為宮中最美的姑娘是比西亞諾親王的女兒,年輕的羅莎琳德。比西亞諾親王曾當(dāng)過奧地利軍隊的將軍,是個多愁善感、謹(jǐn)小慎微的人物,與大主教關(guān)系密切。在決定性的維萊特里戰(zhàn)役以前,堂-卡洛斯已執(zhí)政四年,他沒來王宮里露過面。國王只在兩次必須人人到場的吻足禮上,也就是國王的生日和本名瞻禮日那兩天見過他。不過國王舉行的盛大慶典為他贏得了擁護者,甚至在最擁護奧地利人統(tǒng)治(這是當(dāng)時那不勒斯人的說法)的家庭內(nèi)部,也有了支持他的人。比西亞諾親王的再婚妻子堂娜-費迪南達最喜歡出席王宮活動。經(jīng)不過她再三請求,親王只好同意她去宮中露面,并且?guī)е畠呵巴?。他的女兒就是羅莎琳德,堂-卡洛斯國王稱之為王宮里最美的姑娘。

    比西亞諾親王的前妻給他生了三個兒子。他為他們躋身上流社會cao了不少心。三個兒子的頭銜不是公爵便是親王,只是他能留給他們的財產(chǎn)十分菲薄,與這些銜頭太不相稱。他為此十分憂慮。到了王后的本名瞻禮日那天,國王在軍中提拔了許多少尉。然而比西亞諾親王的兒子們榜上無名。原因很簡單,他們沒有提出申請。親王為此更添憂愁。不過,慶典的第二天,他們的meimei,也就是年輕的羅莎琳德隨繼母到宮中走動,王后對她說,上次她在宮中游戲,她注意到她輸了拿不出抵押物。

    “雖說姑娘不興戴鉆戒,我還是想把這枚戒指送給你,作為王后對你的友誼的證明,但愿有我的特許,你會愿意戴上它?!?/br>
    說完,王后把一枚戒指遞給她。戒指上鑲著一顆價值幾百杜卡托的鉆石。

    這枚戒指使比西亞諾親王極其為難,因為他的朋友大主教威脅他,倘若他女兒敢戴這枚西班牙戒指,那么,在復(fù)活節(jié)期間,他就要傳命教區(qū)的所有神甫,不得為羅莎琳德舉行赦罪儀式。親王聽取了他的老指導(dǎo)神甫的意見,向大主教提出一個折衷辦法,就是請人打制一枚式樣盡可能一樣的戒指,再從比西亞諾王妃世代相傳的珠寶中選一顆鉆石鑲上。但是這個主意使堂娜-費迪南達十分氣惱。

    她不愿讓人從她的首飾盒中拿走這顆鉆石,便聲稱要用王后賞的戒指來換它。有一個老女仆是親王的心腹,親王聽了她的話,知道羅莎琳德的戒指一旦進了家傳的財寶箱,在他死后便不可能再回到她手上;另外,要是王后發(fā)現(xiàn)羅莎琳德手上戴的只是個替代品,那女兒就無法以圣人的鮮血起誓,說戒指仍為她所有,當(dāng)然也不可能跑回父親府上取來給她驗看。

    這種糾紛,羅莎琳德根本沒放在心上??墒怯H王府內(nèi)部,卻有半個月被它攪得十分不寧。最后,還是由那位指導(dǎo)神甫出主意,將王后賞賜的戒指交給女仆領(lǐng)班老莉達保管。

    那不勒斯的貴族家庭有這種怪癖,人人把自己看成獨立的君主,各有各的利益。在兄妹之間,毫無感情可言,他們的利益始終由最殘酷的政治規(guī)則支配。

    比西亞諾王妃生性快活,十分任性。深得比西亞諾親王的歡心。她比親王年輕三十歲。維萊特里戰(zhàn)役大捷之后,宮中在1745年冬季舉辦了好些盛大的慶?;顒?。在這些場合,王妃看到宮中最出色的年輕男子圍聚在自己身邊,心中十分得意。其實,這份成就應(yīng)該歸功于她的繼女羅莎琳德,也就是被國王稱為宮中第一美人的少女。包圍著比西亞諾王妃的年輕人心中有數(shù),他們這樣做便能接近國王,只要生出一些有趣的念頭,使談話增色,還可能有幸與國王對話。平時,國王遵守母訓(xùn),同時也為了贏得對西班牙人的敬重,從不開口說話,但是當(dāng)他與所喜愛的女子在一起時,卻忘了自己的身分,談笑風(fēng)生,幾乎與那個不茍言笑的君王判若二人。

    不過,比西亞諾王妃在宮中感到如此快活,并非是國王在她周圍,而是因為拉斯-弗洛爾侯爵家年輕的堂-熱納里諾對她的脾氣注目。拉斯-弗洛爾侯爵屬于西班牙梅狄納-塞利家族,是個閥閱世家,遷到那不勒斯只有一個世紀(jì)。只是傳到堂-熱納里諾的父親這一代,家產(chǎn)已經(jīng)不多。他在宮廷里被看作最寒酸的貴族。他兒子不過二十二歲,卻已生得風(fēng)流俊雅,臉上常浮現(xiàn)出某種莊重高傲的神色,顯示出他的西班牙血統(tǒng)。自從他參加宮廷慶典以來,他總是沒有討得羅莎琳德的歡心。雖說他發(fā)狂般地愛戀她,卻總是避免跟她說一句話,因為他怕她的繼母因此便不再帶她到宮中來。

    真要這樣,他的愛情將會受到嚴(yán)重挫傷,因此,他極為討好王妃,以避免發(fā)生這種事情。堂娜-費迪南達已有三十四歲,身體略胖,但她性格活潑,對什么事都興致勃勃,所以顯得年輕。熱納里諾倨傲,清高,不討羅莎琳德喜歡。他想改變這種性格,因此,王妃的這種性格對他的計劃有用。

    熱納里諾沒跟羅莎琳德說過三次話。但她的感情卻完全被他了解:當(dāng)他努力裝出快活、開朗甚至有些放蕩的態(tài)度時,他發(fā)現(xiàn)她的眼睛里閃現(xiàn)出高興的神采。有一次,他在王后面前講了一則故事。故事內(nèi)容其實頗為傷感,但他在解釋故事的前因后果時,卻和法國人一樣,顯得滿不在乎,毫不悲傷。結(jié)果,講完故事,他出乎意料地發(fā)現(xiàn)羅莎琳德朝他微笑,并作了個富有含義的手勢。

    王后與羅莎琳德一般年紀(jì),也就是說,才二十歲。她禁不住夸贊熱納里諾,說他講的故事沒有西班牙的悲傷味道,她聽了很高興。熱納里諾望了羅莎琳德一眼,似乎是對她說:“我家的人天生一副傲相。為了討你歡心我才收斂了傲氣?!绷_莎琳德明白了他的意思,微微一笑,這種神態(tài),就算熱納里諾沒有發(fā)狂地愛上她,也會明白她愛上自己了。

    比西亞諾王妃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熱納里諾的俊秀面龐,但她并未覺察出他內(nèi)心的感情:她沒有這份敏感,領(lǐng)悟不出那種微妙的東西。王妃注意到的,只是熱納里諾秀氣的輪廓和全身上下透出的女性般的秀雅。他一頭金發(fā),學(xué)著堂-卡洛斯從西班牙帶來的時髦發(fā)型,留得長長的,那金色的波浪一直卷到少女般纖細(xì)光潔的脖子。

    在那不勒斯,經(jīng)常能看到一些秀美的、令人想起最美的古希臘雕像的眼睛。不過這些眼睛表現(xiàn)的,只是一個健康身體的滿足,最多也只是一種咄咄逼人的神態(tài)。但熱納里諾有時情不自禁流露的高傲卻絲毫不帶這種神色。當(dāng)他久久地凝視羅莎琳德時,他的眼神顯得憂郁。倘若有一位敏感的觀察家,他也許會下這樣的結(jié)論:他對人忠誠老實,但是性格軟弱,疑慮重重。不過他有一個特點,也令人難以覺察:他的兩道粗眉常常蹙在一起,遮住了他那雙藍眼睛的愉悅與神采。

    國王愛上某人的時候倒不乏敏感。他看得很清楚。羅莎琳德很怕她的繼母,每當(dāng)她繼母沒有注意她的時候,她的眼睛便出神地停在熱納里諾那一頭秀發(fā)上面。她不敢注視他的眼睛,她怕在凝神注視他的時候被他不意發(fā)現(xiàn)。

    國王寬宏大量,并不嫉妒熱納里諾?;蛟S他認(rèn)為,一個年輕、慷慨、贏得勝利的國王不必害怕情敵。

    一個精明的觀察家,也許不會首先贊美羅莎琳德那張為眾人所欣賞的西西里島最美麗的臉盤。其實她的臉更屬于那種一見便令人難忘的臉??梢哉f她的靈魂顯現(xiàn)在她的額頭和她最動人的嘴巴輪廓上。她的身材細(xì)長細(xì)長,仿佛是一夜撐起來的。她的動作神態(tài)都還帶有幾分孩子氣,但是臉上已經(jīng)透出聰明與靈氣。希臘型的美貌加上這種聰明與靈氣,世間真是少有。它們掩蓋了她那臉上有時因?qū)W⒍髀兜陌V呆。她長著一頭黑發(fā),從中間齊刷刷地分開,貼到兩邊臉頰。她的眼睛上面長著兩道彎彎的長眉。正是這副臉相打動了國王。他常??渌L得秀美。

    堂-熱納里諾的性格有個明顯的缺點,就是他容易高估情敵的優(yōu)勢,從而生出嫉妒,甚至嫉妒到發(fā)狂的地步。他嫉妒國王堂-卡洛斯,盡管羅莎琳德努力讓他明白,他完全不必?fù)?dān)心這位強大的對手。每當(dāng)他聽見國王與羅莎琳德親切交談,他的臉馬上變得一臉蒼白。出于嫉妒的規(guī)則,熱納里諾覺得盡可能與國王待在一起也是一種快樂,因為他可以研究國王的性格,觀察國王愛戀羅莎琳德的特征(他自己也可能流露這種特征)。國王以為這種陪伴是愛戴他的表現(xiàn),所以聽任自己被人家研究。

    熱納里諾也同樣嫉妒瓦加-代爾-帕多公爵。他是堂-卡洛斯的侍從長,親信,在維萊特里戰(zhàn)役前夜救過他的命。在那不勒斯宮廷里,他被認(rèn)為是最富的貴族。只是這種種優(yōu)勢都被他的年紀(jì)抵消了:他已有六十八歲。不過,這一劣勢倒也并未阻止他愛上美麗的羅莎琳德。他是個地道的美男子,騎起馬來風(fēng)度翩翩。他有一些花錢的怪念頭,出手豪闊。這種怪誕的慷慨總是讓人驚愕,但也使他顯露出青春的活力,并不斷獲得國王的寵信。公爵想在準(zhǔn)備給比西亞諾親王看的婚約中寫上給未來妻子的種種好處,使他不可能拒絕這門親事。

    堂-熱納里諾在宮里被人稱作“法國人”他也的確是個快樂而冒失的人。凡是來意大利游覽的法國年輕貴族,他都樂于與他們結(jié)交。國王對此甚為贊許。因為他時刻想著,法蘭西宮廷的行動似乎為它無憂無慮的輕浮性情所控制,倘若有朝一日它改變了這種性情,在萊茵河上來個小小的示威,那么一直虎視眈眈要吞并那不勒斯的強大的奧地利王室就會調(diào)轉(zhuǎn)注意力。不過也得指出,國王的寵信有時也略為助長了堂-熱納里諾的輕浮性情。

    有一天,堂-熱納里諾與兩個月前從凡爾賽來的夏洛斯特侯爵一起,信步來到瑪?shù)氯R娜橋上。這座橋就在通向維蘇威火山的大路上。他們發(fā)現(xiàn)大道旁的山上有一座隱修教士的小屋子,便心血來潮,要登上去看看??墒翘鞖庋谉?,步行太累,派仆人回去牽馬,又得等候很久。

    正在這當(dāng)口,堂-熱納里諾發(fā)現(xiàn)百步開外,有一個騎馬的仆人,但他認(rèn)不出他穿的是哪座府上的號衣,他走過去,連連夸獎仆人牽在手里的安達盧西亞駿馬漂亮。

    “請代我向你家主人致意,并請告訴他,我借這兩騎馬去那上面隱修教士的住處走一趟。兩個鐘頭后送回你主人府上。拉斯-弗洛爾府會派人表達我的謝意。”

    騎馬的仆人是一個西班牙老兵。他不快地瞪著堂-熱納里諾,毫無下馬的意思。堂-熱納里諾揪住他的號衣下擺,使勁往下一拉,又趕緊扶住他的肩膀,使他沒有四仰八叉倒在地上。然后,他躍上仆人所騎的那騎馬,把仆人牽的安達盧西亞馬交給夏洛斯特侯爵。

    就在侯爵飛身上馬的當(dāng)口,持韁勒馬的堂-熱納里諾猛地感到一股涼意:一把匕首擦過他的左臂。原來西班牙老仆看到馬被人半途截走,便擲來飛刀表示反對。

    “告訴你家主人,”堂-熱納里諾帶著平常的快活神氣說“我向他致意。過兩個鐘頭,拉斯-弗洛爾侯爵府上的馬夫會牽還兩騎馬的。再說我們也會當(dāng)心,不會跑得太快。我的朋友騎著這匹迷人的安達盧西亞馬兜風(fēng),會感到愜意的?!?/br>
    仆人怒不可遏,朝堂-熱納里諾沖過去,想再給他一刀。

    兩個年輕人趕緊策馬疾馳起來,一邊發(fā)出哈哈大笑。兩個小時后,堂-熱納里諾從維蘇威火山回來,便打發(fā)父親的一名馬夫去打聽馬的主人是誰,并把馬牽還、以他的名義向馬主人致意,表示感謝。過了一個鐘頭,馬夫一臉熬白地回來了,說那兩騎馬屬于大主教,還說大主教讓他轉(zhuǎn)告堂-熱納里諾,他不接受一個目無尊長的人的致意。

    不出三天,這場小風(fēng)波竟變成了一個事件。整個那不勒斯都在談?wù)摯笾鹘痰膽嵟?/br>
    宮中舉辦了一場舞會。堂-熱里納諾是個舞迷,照例到場了。他伸出手臂,讓堂娜-費迪南達-德-比西亞諾王妃挽著,領(lǐng)著她和她的繼女羅莎琳德在各個沙龍中走動。這時國王叫住他。

    “告訴我你新近干的冒失事。說說你向大主教借那兩騎馬的經(jīng)過吧?!?/br>
    簡短地把過程說了以后,堂-熱納里諾補充道:

    “我雖沒有認(rèn)出號衣,但我相信那兩騎馬是我某個朋友的,類似的事我也遇到過,我可以舉出來:我騎我父親的馬出去,也被別人牽去使用。去年,也是在這條通往維蘇威火山的路上,我把薩萊納男爵的馬也借去用過。男爵年紀(jì)比我大,對這個玩笑,卻并沒有生氣。不過陛下您也知道,他是個十分明理的人,很聰明。不管怎么說,大不了就是拼一回劍吧。我已派人去致歉,大主教不接受,其實受冒犯的只可能是我。據(jù)家父的馬夫說,這兩騎馬并不是大主教閣下的坐騎,他從未騎過它們。”

    “這件事就到此為止了,我不許你再鬧出什么糾紛。最多允許你再去致歉,如果大主教閣下愿意接受的話?!眹跎裆珖?yán)厲地說。

    兩天以后,事情變得更加嚴(yán)重。大主教聲稱國王對這件事只輕描淡寫地過問一下,將會使宮中的青年樂于跟他冒犯。另一方面,比西亞諾王妃堅決站在場場都邀她跳舞的英俊青年一邊。她費心盡力地證明,堂-熱納里諾確實沒有認(rèn)出騎馬的仆人的號衣。出于某種無法解釋的偶然原因,堂-熱納里諾的一個仆人也有這樣一件衣服,但它并不是大主教府的號衣。

    總之,大主教怒不可遏。堂-熱納里諾看來不能拒絕與他用劍來分輸贏了。其實他本來準(zhǔn)備去跟大主教說,要是知道那兩騎馬是他的,他就不會設(shè)法巧借了。

    這件事讓堂-卡洛斯十分為難。在大主教的指使下,那不勒斯的所有神甫利用作懺悔與人交談的機會,散步流言,說宮中的年輕人醉心于某種褻瀆宗教的生活,試圖侮辱大主教的家丁。

    國王一大早就來到包梯奇宮,讓人秘密召來堂-熱納里諾上次提到的薩萊納男爵。這是個出類拔萃的人物,十分富有,被人認(rèn)為是天下第一才子。不過他居心極為險惡,似乎要抓住一切機會,詆毀國王的統(tǒng)治。他從巴黎搬來風(fēng)流商神墨丘利,由此贏得才子的盛名。他與大主教過從甚密。大主教甚至想充當(dāng)他兒子的教父(順便插一句,這個兒子把父親宣揚的自由觀念當(dāng)了真,于1792年被絞死了)。

    在我們提及的時間里,薩萊納男爵極為神秘地會見了國王查理三世,向他報告了許多情況。國王就自己可能會被那不勒斯上流社會賞識的行動征詢他的意見。根據(jù)男爵的建議,第二天,一個消息在那不勒斯上流社會不脛而走:紅衣主教的一位年輕親戚住在大主教府,他聽說堂-熱納里諾精通武藝,善使刀劍,與人交手三次,總是以對手失敗而結(jié)束,覺得十分害怕。這位年輕人出身高貴,勇氣卻無,反復(fù)思量以后,他對借馬的事大發(fā)了一通牢sao,便小心地宣布,馬是他伯伯的,與他無關(guān)。

    當(dāng)天晚上,堂-熱納里諾便上大主教府致歉,當(dāng)初若是知道那是大主教的馬,他也就不會強行相借了。

    大家都知道了大主教的親戚的真名實姓。過了一個星期,他成了大家的笑料,不得不離開那不勒斯。又過了一個月,堂-熱納里諾當(dāng)上了近衛(wèi)軍第一精兵團的少尉。國王得知他的財產(chǎn)與出身不相匹配,便從御廄里挑了三匹駿馬,送給他。

    國王的這一賞賜引起了強烈反響。因為大家聽信了教士散布的謠言,都把生性慷慨的國王當(dāng)作吝嗇鬼。大主教讓人謠言惑眾,這么一來反倒吃了虧。在老百姓看來,一個家道中落的貴族青年,就因為與大主教發(fā)生過沖突,便被視為有用之才,能夠?qū)嵤﹪醯拿孛芤鈭D,國王才一改吝嗇本性,送了三匹罕有的寶駒給他。從此,民眾像避瘟疫一樣避開大主教。

    大主教發(fā)現(xiàn)堂-熱納里諾逢兇化吉,有些事件本對他不利,沒想到反使他揚名,于是他決心等待機會再行報復(fù)。但是,他惱怒萬分,不采取什么行動,是咽不下這口氣的。于是那不勒斯的所有懺悔室都奉命散布流言,說國王在維萊特里戰(zhàn)役中表現(xiàn)并不勇敢。是瓦加-代爾-帕多公爵指揮的戰(zhàn)斗。正如大家所知,公爵性格暴烈果敢,是他硬把國王帶到了戰(zhàn)斗激烈的地點。

    這則流言在那不勒斯傳播甚廣。國王本不是英雄,聽到這種誹謗十分氣惱。一時間堂-熱納里諾新近獲得的寵信便顯得岌岌可危。要是他沒在去維蘇威火山的路上胡鬧,向陌生人借馬,誰也不會回憶起維萊特里戰(zhàn)斗的細(xì)節(jié)。

    不過國王本人也有不是,他向軍隊訓(xùn)話時把這些細(xì)節(jié)敘述過多次。

    國王命令年輕的少尉堂-熱納里諾去視察他在某地的養(yǎng)馬場,并查點黑馬的數(shù)目,以便從中挑選一部分,充實到他正在組建的王后的近衛(wèi)輕騎隊。

    因為三個兒子沒有相應(yīng)的身份,比西亞諾親王已經(jīng)十分煩惱,而堂娜-費迪南達脾氣執(zhí)拗,總是在家里惹屏風(fēng)波,老頭子更是感到苦惱。堂娜-費迪南達因為自己首飾盒里的鉆石被借走,又沒有得到鉆戒來替補,已經(jīng)憋了一肚子氣,又料想丈夫會讓教會的朋友相信,他與宮廷來往并非自愿,因為年輕王后給了他妻子不同一般的恩寵,他想利用這層關(guān)系,促使妻子為兒子謀求幾個職位,覺得更加有氣。這時堂-熱納里諾已經(jīng)獲悉自己將去養(yǎng)馬場視察,一大早便來親王府作首次拜訪。堂娜-費迪南達王妃便決定利用這個機會,來宣泄一下自己的不滿。她本來就真有毛病,又想到有若干天她在宮里看不到他,便稱病不出。她這樣做的目的之一,就是氣一氣她丈夫,因為他在處理王后賞賜的戒指的事情上,作出了實際對她不利的決定。盡管王妃已有三十四歲,也就是說,她比丈夫年輕三十歲,她還有望獲得年輕的堂-熱納里諾的鐘情。雖說她略微嫌胖,相貌卻仍然美麗。她生性活潑,無憂無慮,對什么事,哪怕是與她身份不合的小事,她都興趣盎然,這種性格尤其有助于她保持青春年少的名聲。

    在1740年冬季宮中舉行的那些盛大慶典中,她始終被那不勒斯最杰出的青年包圍。她在那些人中間尤其注意到了年輕的堂-熱納里諾。他面貌俊秀,性情快樂,舉止高雅,甚至帶有西班牙式的高傲氣質(zhì)。他是梅狄納-塞利家族一個分支的后代。這個分支遷居那不勒斯不過一百五十年,他那法國式的活潑隨便的舉止似乎尤其使堂娜-費迪南達王妃著迷。

    熱納里諾長著金發(fā)金須,一雙藍眼極富表情。王妃特別喜歡這種顏色,她覺得這是哥特族后裔的明顯證明。她常常想起,堂-熱納里諾忠實地繼承了祖先的大膽與勇敢精神,因為他在別人家胡作非為,已經(jīng)兩次被這些人家的丈夫或兄弟打傷。出了這兩次事后,他變得謹(jǐn)慎,與年輕的羅莎琳德也很少講話,雖說她一直不離繼母左右。即使要講,也是在她繼母能夠聽得一清二楚的時候才跟她說上幾句。盡管如此,羅莎琳德還是確知這位青年愛她。而熱納里諾也確信羅莎琳德對自己脈脈含情。

    法國人對什么都愛開玩笑。很難讓他們理解,在遭受西班牙總督反復(fù)無常的暴虐統(tǒng)治達一百一十年之久的那不勒斯,人們變得深沉,虔信,輕易不露感情。

    在出發(fā)去養(yǎng)馬場時,熱納里諾為未能與羅莎琳德說上一句話而深感不幸。他不僅嫉妒國王,因為國王無須掩飾他對羅莎琳德的欣賞,而且還嫉妒瓦加-代爾-帕多公爵。由于近來他入宮很勤,他獲悉了一件保守很嚴(yán)的秘密。這位在維萊特里戰(zhàn)役中幫過堂-卡洛斯大忙的公爵,以為仗著宮中強有力的寵信和他那二十萬皮亞斯特年金的巨額家產(chǎn),就能使一個姑娘忘掉他的七十歲高齡和粗暴的怪脾氣。他打算請求比西亞諾親王把女兒嫁給他,他負(fù)責(zé)給親王三個兒子各提供一筆財產(chǎn)。但他也像一般的西班牙老人,疑心重重,聽到國王也愛上了那位姑娘,便打消了自己的念頭。不過,他并不確知國王愛到什么程度:為了避免與一位分擔(dān)國家重任的親信鬧翻,堂-卡洛斯會不會放棄一時的心血來潮?迄今為止,凡是敢于觸犯他瓦加公爵的大臣,國王都毫不猶豫地予以懲處。抑或,他為羅莎琳德文靜憂郁而又帶有幾分快樂的性情所征服,終于墮入了真正的愛河?

    在去養(yǎng)馬場的路上,熱納里諾因為摸不準(zhǔn)國王和代爾-帕多公爵的愛情,感到十分憂愁。這時他對真正的愛情也產(chǎn)生了懷疑。過去,羅莎琳德一看見他,眼里便閃現(xiàn)出激動的光芒,而一旦看見繼母對熱納里諾赤裸裸地表示強烈的愛意時,她便流露出明顯的不快。在那不勒斯,他對這種情感確信無疑,而現(xiàn)在,離開羅莎琳德不過三天,他就對之產(chǎn)生懷疑了。

    年輕的熱納里諾相當(dāng)乖巧,他讓比西亞諾王妃相信,他敬慕的是她,而實際上,他愛戀的是年輕的羅莎琳德,甚至還嫉妒起別人來。那個瓦加-代爾-帕多公爵,過去在維萊特里戰(zhàn)役前夜幫了堂-卡洛斯的大忙,而今又享有年輕君主的隆恩圣寵,卻叫年輕的羅莎琳德天真無邪的風(fēng)韻,尤其是那單純善良的眼神打動了心。他就像那些西班牙老頭,年齡三倍于所愛的女人,卻一本正經(jīng)地向這個女人大獻殷勤。可是他戴假發(fā),吸鼻煙,這是那不勒斯姑娘最反感的事情。雖然羅莎琳德可能有二萬法郎的嫁妝,她在生活中的前景也只能是進圣-佩蒂托貴族修道院。這家修道院坐落在托萊德街地勢最高處,當(dāng)時十分聞名,實際上是大貴族家庭少女的墳?zāi)?。盡管如此,她也沒有打定主意去理解代爾-帕多公爵充滿愛情的眼光。相反,堂-熱納里諾在比西亞諾王妃不注意的當(dāng)口向她投來的眼光,羅莎琳德倒是感受得分外清楚。有時,她說不定還要回報幾眼。

    說實話,這種愛情并不合常情,拉斯-弗洛爾家族雖是閥閥世家,但老公爵,即堂-熱納里諾的父親有三個兒子。根據(jù)當(dāng)?shù)氐牧?xí)俗,老大將得到一萬五千杜卡托的年金(約合五萬法郎),兩個小的卻只能每月拿到二十杜卡托食宿費,和城里、鄉(xiāng)下府邸里的一處住所。堂-熱納里諾和羅莎琳德并沒有明確地達成一致,卻都巧妙地在比西亞諾王妃面前掩飾自己的感情。王妃對年輕的侯爵一直懷有錯覺,要是明白過來,她那風(fēng)sao勁兒決不會把他原諒。

    她丈夫那位老邁蒼蒼的將軍倒比她目光敏銳。在堂-卡洛斯冬季舉辦的最后一個晚會上,他就明白了,堂-熱納里諾這個鬧過不止一次緋聞的年輕人,不是準(zhǔn)備取悅他妻子就是討好他女兒。老將軍對這兩者都不樂意。

    次日,吃過午飯,他讓女兒羅莎琳德跟他一起上車,二話沒說,就把她帶到圣-佩蒂托貴族修道院。當(dāng)時這座修道院十分有名,離雄偉的斯圖迪宮不遠,在托萊德街最高處左邊人們就可見到它那莊嚴(yán)的正面。圍墻綿延不絕。當(dāng)人們沿著圍墻在阿雷納拉樹林北部的沃梅羅平原散步時,要走很久才走到盡頭。砌這道圍墻的唯一目的,就是替圣-佩蒂托的花園遮擋外部的眼光。

    親王到這時才開口。他把羅莎琳德介紹給他meimei,嚴(yán)厲的xx女士。他只對女兒說,她這一輩子,就要在這里待下去,只有一次機會走出修道院的大門,那就是初修期滿發(fā)愿的前一日。他仿佛是出自好心告訴女兒一個情況,女兒還應(yīng)該感激他似的。

    羅莎琳德對這一切都并不感到意外。她很清楚,除非出現(xiàn)奇跡,否則她別指望出嫁。但在這時要她嫁給瓦加-代爾-帕多公爵,她會感到可怕。再說,她在這家修道院住過好幾年,保留著快樂有趣的回憶,所以頭一天她對自己的處境并不覺得過于沮喪。到了第二天,盡管她稚氣未褪,但一想到從今以后再也見不到堂-熱納里諾,不覺也開始感到憂傷。她活潑,不穩(wěn)重,不到半個月,就被看成修道院里最憂傷最不聽話的姑娘。對她再也見不到的堂-熱納里諾,她一天也許想到了二十次,而在她父親府里時,她一天只想到一二次。進修道院三周后,有一次作晚禱,她一字不差地背出了圣母連禱文。教師便準(zhǔn)許她第二天上屋頂露臺。這個露臺在修道院的主樓上面,面對著托萊德街,實際上是修女們用金箔和圖畫裝飾的一條長廊。

    又看到一輛輛華麗的馬車在這一段街上來回駛過,羅莎琳德大為興奮。她認(rèn)出了大部分馬車和坐在馬車?yán)锏馁F婦,不覺感到又悲又喜。

    當(dāng)她看見一個青年男子,站在一個大門廊下,滿懷深情地?fù)]動著一束鮮花時,心里頓時激動萬分。這正是堂-熱納里諾。自從羅莎琳德失蹤以后,他每天都來此地,期望她能在貴族修女院的露臺上出現(xiàn)。他知道她愛花,為了吸引她的視線,讓她注意到自己,他帶了一束最名貴的花。

    看到羅莎琳德認(rèn)出了自己,堂-熱納里諾快樂得直蹦。他立即向她打手勢,可是羅莎琳德沒有回答他。不過她想,根據(jù)修道院執(zhí)行的圣貝諾阿教規(guī),她可能要過好幾星期才獲準(zhǔn)重上露臺。她在露臺上發(fā)現(xiàn)了許多興高采烈的修女,她們都,或幾乎都在跟朋友打手勢??吹竭@位戴白頭巾的姑娘,她們顯得有些擔(dān)心,這個姑娘看到她們不大虔誠的態(tài)度可能感到驚愕,并可能張揚出去。須知在那不勒斯,姑娘們還在孩提時代就習(xí)慣用手語交談。不同的手勢代表不同的字母。在客廳里,他們的父母高聲說話的當(dāng)口,她們就用這種辦法跟二十步開外的年輕男子默默交談。

    熱納里諾害怕羅莎琳德變心。他往后稍退幾步,站在大門洞里,用兒童的語言對她說:

    “自從你走后,我就感到不幸。你在修道院愉快嗎?能經(jīng)常自由地上露臺嗎?你仍然喜歡花嗎?”

    羅莎琳德目不轉(zhuǎn)睛地望著他,沒有回答。突然一下,她走開了。她是被教師叫走的,還是因熱納里諾這幾句話冒犯了她而氣走的?熱納里諾呆在那兒,心里有說不出的憂傷。

    他信步來到美麗的阿雷納拉小樹林。這里俯瞰著那不勒斯。圣-佩蒂托修道院大花園的圍墻就一直延伸到這里。他悶悶不樂地走著,來到了沃梅羅平原。它俯臨那不勒斯城和大海。他一直走了十里地,來到瓦加-代爾-帕多公爵的宏偉城堡面前。這個城堡原是中世紀(jì)的一座要塞,墻體發(fā)黑,筑有雉堞。在那不勒斯,這座城堡以陰森森的外表以及堡內(nèi)的仆人聞名。公爵有個怪癖,只用來自西班牙的仆人,而且年紀(jì)要與他一般老。他說,他一來這里,就認(rèn)為到了西班牙。為了加強這種幻覺,他命人伐光周圍的樹木。每當(dāng)他在國王殿前辦完差事,有點空暇,他就來這座城堡里換換空氣。

    看到這座陰森的建筑物,熱納里諾更覺得憂悶。他沿著修道院大花園的圍墻,愁腸百結(jié)地往回走,忽然想起了一個主意:

    “她肯定還喜歡花?!彼麑に肌靶夼畟円欢ㄔ谶@個花園里栽了不少花。里面肯定有一些園丁。我得想法去結(jié)識結(jié)識?!?/br>
    在這個平靜的地方,有一家小酒館。他走了進去。由于他的心思都集中在剛才那個念頭上,所以沒有注意他的服飾在這個地方顯得過于華麗。而且他還不安地發(fā)現(xiàn),周圍的人都露出驚疑的神色。于是,他假裝走累了,很隨和地跟店主人和酒客聊天。這種坦誠的態(tài)度使人們覺得他那華貴的裝束也不刺眼了。他要了幾瓶好酒,便和店主以及他的朋友暢飲起來。就這樣邊飲邊聊了一個小時,大家對他也放了心,便拿圣-佩蒂托修道院的修女開玩笑。有人談到幾個修女在花園圍墻上會情人的故事。

    這種傳聞在那不勒斯流布甚廣。熱納里諾相信確有其事。沃梅羅的這些善良農(nóng)民拿這種事開玩笑,但并不顯得對這種事反感。

    “這些可憐的女孩子,不是像我們的本堂神甫說的那樣,是自愿去那里面的,而是被她們的父親趕出來的,因為家里的財產(chǎn)都要留給長子。她們尋找一點快活也是自然的。不過眼下她們要取樂也不容易了。現(xiàn)任院長安琪拉-瑪麗亞是卡斯特羅-皮亞諾侯爵家的人。她只想通過折磨這批可憐姑娘來討好國王,為她侄子搞到公爵的頭銜。這些姑娘本也沒有想過給天主和圣母許愿。她們在花園里跑來跑去,那股快活勁兒叫人看了高興。好像她們只是一群寄宿的學(xué)生,而不是被迫起誓,不想還愿就受天罰的修女。最近,為了尊敬她們的大貴族身分,那不勒斯大主教替她們從羅馬教廷爭取了特權(quán),她們可以在十六歲上發(fā)誓,而不必等到十七歲。這份特權(quán)給可憐的姑娘們帶來了非凡的榮譽。修道院為此還舉辦了盛大的慶祝儀式哩。”

    “你們提到了花園。”熱納里諾說“可我覺得它很小嘛?!?/br>
    “怎么會小呢?”周圍好些人叫起來“你肯定沒有去看過,有三十阿爾邦(注:一阿爾邦約合20到50公畝。)哩。花匠領(lǐng)班貝波師傅手下,有時有十二個人干活?!?/br>
    “這個花匠領(lǐng)班一定是個英俊的小伙子吧?”堂-熱納里諾笑著叫起來。

    “你也真了解卡斯特羅-皮亞諾院長!”大家都嚷了起來“但愿她能容忍這種瞎安排!貝波先生當(dāng)初進去,都不得不說明他有七十歲了。他是從拉斯-弗洛爾侯爵家出來的。侯爵在塞利有一座漂亮的花園?!?/br>
    熱納里諾高興得跳了起來。

    “你怎么啦?”他的新朋友問。

    “沒什么。我只是累了點!”

    他想起了貝波師傅就是他父親從前的花匠。當(dāng)天晚上剩下的時間里,他又巧妙地打聽到了貝波師傅的住處,以及與他見面的辦法。

    翌日,他確實找到了貝波師傅。老花匠認(rèn)出了拉斯-弗洛爾侯爵家的小少爺,樂得直流眼淚。從前他常把小少爺抱在懷里,對他是百依百順。熱納里諾抱怨父親太慳吝,表示只要一百杜卡托就可使他擺脫極端的困境。

    兩天后,初學(xué)修女羅莎琳德(現(xiàn)在大家都叫她斯科拉蒂卡修女)獨自在花園右邊幽美的花壇里散步。老園丁貝波走近她,說:

    “我很熟悉高貴的比西亞諾親王一家。我年輕時就在親王的花園里干活。要是小姐允許,我要送給小姐一朵美麗的玫瑰花。我把它包在這些葡萄葉里。不過,小姐要回到屋里,獨自一人時才打開它?!?/br>
    羅莎琳德接過玫瑰花,幾乎連謝謝也沒說。她把花兒抱在懷里,若有所思地朝宿舍走去。她是親王之女,將來是一等修女,所以享有三間房一套的宿舍。一進門,羅莎琳德就點亮燈,準(zhǔn)備打開花來看,誰知她手里握著的花萼已經(jīng)脫離了花莖,在花瓣中心被迫萄葉包住的地方有一張紙條。她的心怦怦直跳,但還是毫不遲疑地展開紙條讀起來。

    “美麗的羅莎琳德,我和你一樣,不大富裕。你家犧牲你,好讓你的兄弟們成家立業(yè)。我也一樣。你可能也清楚,我在拉斯-弗洛爾侯爵家排行老三。自從你出家后,國王派我在他的近衛(wèi)隊里當(dāng)騎手。我父親趁這個機會宣布:我本人,我的手下和馬匹可以在家里食宿,但我也得考慮每月靠十個杜卡托來生活了。在我們家,小兒子的待遇總是如此。

    “因此,親愛的羅莎琳德,我們兩人都貧窮,都被剝奪了繼承權(quán)。但你認(rèn)為我們就命中注定,該一輩子倒霉嗎?我們既被逼到絕望的